二 夕子简直就像从彩虹那里诞生的完美婴儿,可爱得超凡脱俗。皮肤白得晶莹剔透,脖子、脚和两只手,丰盈得就像快爆开来的香肠。一双大眼睛、一张圆圆脸,出生两个月后就会微笑了,沾满口水的小嘴巴里隐约可见粉红的舌头。只有一头黑发遗传自干子,其他部分都像冬马,更像冬马的母亲。只要搔她痒痒,她就会挥动双手双脚咯咯地笑。 当干子一边让夕子趴在她因母乳发胀的胸前,一边看着女儿可爱的模样,她就不禁要后悔,自己为什么听从父母信任的算命先生,替女儿取了“夕子”这么个通俗的名字。原本郁郁寡欢的冬马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下班回家后,不管多累都会照顾夕子;假日里就推着婴儿车带夕子出去,碰到红绿灯就用骄傲的为人父的表情看着婴儿车里的婴儿,要不就亲吻夕子被防晒油涂得黏腻腻的脸颊。她是不太哭的婴儿,学会自己坐起来时,胖嘟嘟的颈子就完全挺直了,经常挥着小手,瞪大眼睛,盯着东西看。冬马和干子开口闭口都是夕子,逐渐从婚前的冰冷状态恢复到幸福的夫妻关系。两人的关系表面上原本就没什么问题,所以也容易修复。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咖啡厅提分手的往事,感觉上就像一场狂风暴雨扫过。 在夕子上幼儿园之前,一家人都住在冬马的公寓里。冬马的公寓是二十多年的老旧建筑,以房租来说算是相当划算:屋子还算宽敞,住着也方便。但是,泛黄的纸门、嘎吱作响的地板、满是刮痕的柱子,都深深沁入了曾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们的生活气味,挥之不去。所以,不管是光线多么明亮的日子,还是一家人围着夕子把气氛炒得多热闹,房子终究有股阴森的感觉。干子每天都在昭滨娘家与公寓之间来来去去,在选择夕子的幼儿园时,她对冬马说她想在娘家附近购置新居,让夕子在昭滨的幼儿园就读。 “我反对,昭滨离我公司太远,上下班很不方便。” “可是,这里空气不好,又吵,不适合小孩成长。我父母也希望我搬到娘家附近,我母亲说她也会帮我带孩子。” 干子还坚持说,夕子的皮肤会长痱子,都是因为这栋老旧建筑物发霉的关系。结果,四月时,全家在夕子快上幼儿园前搬到了昭滨。冬马必须花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到都内的公司上班。 昭滨是有山、有海、有河川,大自然资源丰富的城市,尤其是绿意盎然,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看到围绕城市三面的安佐山、浦山和三濑山。近几年来,经过整修,车道变得十分宽敞,道路旁栋距开阔的大厦林立,栋栋都是摩天大楼。三好野川沿岸有大规模社区,其中十多栋高楼鳞次栉比,栋与栋之间夹杂着只有人行道和沙地的小公园。市内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只有老虎机店、保龄球店、卡拉OK店,以及车站前的大型购物中心。 住在这个典型的Bed Town的上班族,白天在东京工作,晚上就在人满为患的电车上站一个半小时回到这个城市睡觉。所以,白天街道冷清,只会在超市或公园看到住在社区或住宅街的主妇,以及学龄前的小孩。 他们的新居是位于住宅街的两层楼建筑物,外墙白得耀眼,有可以停一辆车的车库和小庭院。为了浇灌院里的花草树木,外面也装了水龙头和可爱的小洗手台。玄关前有小台阶,房屋正面有二楼儿童房的凸窗。同时期、同公司建造的邻近的两栋大楼,有着同样的外观,因此大有可能走错家。房子没有申请贷款,不足的三千万是干子向父母借来的。 一家人比载运家具的搬家卡车更早到新居。在没有家具的空旷客厅里,他们找了个光线明亮的地方坐下来,跟从附近娘家来帮忙的母亲一起吃母亲亲手做的乔迁面。客厅是木质地板,雅致的空间只有一般大小,但是,一摆上昭滨的父亲送给他们当乔迁贺礼的自家公司的高级家具之后,就别有一番风味了。 夕子上幼儿园后,终于闲下来的干子,邀请住在附近的高中时代的朋友来家喝茶聊天。 大家吵着要参观房子,干子便先带她们去看采光、通风良好的一楼客厅,再从因太陡而仓促安装了扶手的狭窄楼梯爬上二楼,介绍了书架上排满法文书籍的丈夫的书房、贴着木马图案壁纸的粉红色调的儿童房,还打开衣橱的门,让她们看夫妇卧室里宽敞的收纳空间。 “这扇朝南的窗,原来设计成一般的窗户,在我们的要求下改成了凸窗。”在介绍时,干子压抑不了满溢的幸福感,连声音都高亢起来了。 干子婚前曾向这些朋友说过冬马要跟她分手的事,所以,在准备好茶水的餐桌旁坐下来后,这些朋友就问她问题是否已经解决,她们迫不及待想知道她是如何解决问题的。干子喝着红茶,内心十分后悔当时找她们商量,自曝其短。在她认定冬马正在跟新女友约会的那段时期,她难过得忍不住打电话给所有朋友。以前,朋友找她商量恋爱问题,她总是劝离不劝和,还训诫这些对交往中的男友太过仁慈的朋友,说她们那样的软弱态度只会让男人更加嚣张。所以,这些朋友都很想知道,干子是如何解决了这次的事件的。 “我们的确有段时间处得不好。”干子缓缓环视这些比高中时代显得苍老的朋友说,“但是,后来又变得彼此需要了。夕子的出生令人欣喜,促使我们彼此坦诚以对,但是,我们并不是因为夕子而复合的。对我们来说,结婚是很自然的结果。” 干子如铜墙铁壁般的微笑,让朋友们无言以对,于是,话题转到了夕子身上。 四 升上小学六年级后,双亲带着夕子去热心找他们签约的S经纪公司。自从广告不断播放后,广告公司接到很多询问电话,有的问夕夕到底是什么人,有的想找夕夕合作。母亲认为一个人实在应付不来,父亲不得已只好跟着来听听看对方怎么说。 那家大经纪公司的大楼,高高矗立在离市中心稍远的地方,高出周围大楼许多。他们经过贴满旗下偶像明星演出的电影、连续剧海报的宽敞大厅,搭上电梯,直达最高层;在社长室所在的楼层走出电梯后,铺着地毯的走廊上,看到有间接照明照着挂在墙上的昂贵图画与瓶壶。 “其实这并不是最高层。” 走在走廊上时,带路的公司员工像说悄悄话似的对他们低声耳语道。 “还有电梯没有显示的真正最高层,要搭专用电梯才能到,那里只有一间接待室,周围都是空中庭院。” “所谓空中庭院,就是在顶楼的庭院吧?” 父亲这么说,带路的员工回说另外还有顶楼。 “最高层是整修得非常漂亮的空中庭院,我只进去过一次,但是,成名的偶像明星经常被邀请到那里享受美食。” 由这个员工的说话语气,可以听出一般来访的人,都很喜欢听这种业界内部的八卦消息。但是,讨厌这个业界的父亲,和认为夕子已经走红的自负母亲,根本懒得搭理他。 坐在社长室的黑沙发上等社长回来时,阿部一家人都很担心会出现一个怎么样的社长。不一会儿,他们发现跟看似秘书的男人一起进房间的社长,是个发福的中年人,一看到夕子就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像个“老爹”。一家人,尤其是怕被对方的气势压倒而绷紧了神经的父亲,终于安下心来。 “哟,是夕夕啊,我认得你哦,因为常常看到那个广告里你吃乳酪吃得很高兴的样子。现在已经上初中了吧?” “还没有。” “哦?那么,就是发育很好。”社长打量着夕子,“嗯嗯”地猛点头。 “请交给我们公司,我们会保护夕夕,让她在惊涛骇浪的演艺圈茁壮成长。我待在这个业界很久了,一眼就能看出有才华的孩子,这孩子将会在日本大放异彩。阿部先生,让我们采取积极的行动吧,只要不排斥任何工作,什么工作都接,她很快就会走红。短时间的曝光,对小女孩来说也很重要。不过,我们不会硬把我们的方针用在她身上,以某种形象或某种策略来推销她。因为她没有加入经纪公司就已经这么受欢迎了,我们还想向你们请教培养战略呢。” 哪有什么战略,根本就是偶然形成的人气,但是,父亲和母亲为了虚张声势,两人都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豪迈大笑的社长,虽然头秃、肥胖,有张大饼脸,双重下巴,却充满活力,就像精力旺盛的海马。笑完后,社长直盯着夕子看。 “嗯,这孩子展现自然的她就能走红。她从小成长的模样,透过广告完全呈现在世人面前,是全国人民抚养长大的健康女孩,就走这条路线吧。” “我们还没决定加入。”父亲赶忙说。 “说得也是,不过,要在这个业界生存,总有一天要加入某家经纪公司。既然非加入不可,我想我们公司给的条件应该是最好的。” 制作部的部长看看母亲,再看看父亲。 “在签约前,要先请你们答应一件事。虽然夕子还未成年,但是,夕子所接的工作、行程管理、营销方针都要交由我们公司全权处理。当然,我们绝对不会做出对夕子不利的事。” “我拒绝。”母亲冷冷地说。 以为对方当然会允诺要求的部长,露出惊愕的表情。 “长期以来都是我扮演经纪人的角色,陪夕子走到现在。今后,我还是会继续给夕子工作上的意见,支持她的演艺活动,我并不打算只当个轻轻松松的星妈。” 部长板着脸请社长下指示,社长说:“有什么关系呢,不用付薪水就能雇到另一个热心的经纪人。”一笑置之,但是,他又冷不防地停下笑声说,“但是,因为是自己的孩子就姑息纵容是一大禁忌哦,阿部太太,要彻底当成工作来做。” 社长满脸堆笑但眼神犀利地叮嘱母亲道。 “是,我知道。”母亲恭敬地回答。 那之后,还有很多经纪公司找过他们,但是,S经纪公司的条件最好,所以,夕子便与S经纪公司签了约。之前,夕子以杂志模特的身份加入了小型模特俱乐部,所以必须转会。 父亲勉强答应了夕子的转会,但还并不能完全接纳一见面就滔滔不绝提出乐观远景的经纪公司的人。 “我不相信那些人,决不能把夕的一切都交给他们。我总觉得他们把夕当成了商品,而不是一个小女孩。” “当然啦,实际上她就是商品啊。”母亲点点头说,“但是,我不会让他们利用完就丢,我也打算好好利用他们。” 她发现对方盯上她并不是因为她是名人,只是单纯的找碴,脸顿时热了起来。 “下车!” 她从座位上跳起来,从进站后敞开的车门冲出电车,被迫下了好不容易飞奔赶上的快车。她很不甘心,在车站和电车里,碰到过无数次醉汉和色狼,每次都不敢回嘴反击,只能落荒而逃。接下来的班次都是每站要停的电车,所以恐怕深夜才能回到家。她忍住不哭,站在不知名的车站等着电车来,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迷路的孩子,非常不安。 疲惫地回到家,洗完澡时,刚好父亲回来。母亲应该察觉父亲回来了,但是没有从二楼下来。不知道是不想像平常那样跟父亲争吵,还是考虑到夕子还在一楼不能争吵,总之,就是没有下楼来。 “夕,你今天很晚才回来呢。” “嗯。” 她不想把在电车里发生的事告诉父亲,说了只会让父亲更疲惫。她坐在父亲旁边,开朗地抱怨起工作上的事,还添油加醋。其实她对工作没什么不满,这么做是因为她知道当她傲慢地批判工作时,父亲虽然嘴巴训诫她,还是会很开心。 “我说我会把规则背下来,努力做到不管丢给我任何话题都能侃侃而谈,可是,‘FStage’的制作人却告诉大家说,我只要站在那里就行了。他那么说是想赞美我,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 她下意识地变成口齿不清的说话方式,父亲垂下眉毛笑着。 “夕,你面对大人,很有自己的主见呢。不过,爸爸可以理解夕的心情,因为爸爸也是公司的吉祥物。” “好大的吉祥物。” “没错,所以可能很快就会被其他吉祥物取代了。爸爸跟夕不一样,没什么用处。公司雇用我,只是基于既然销售法国物品,就应该要有个法国员工的消极想法。” “爸爸,一般父亲不会对女儿坦承自己这么没用吧?应该不会。” 父亲笑着把手放在夕子头上。 “说得也是,对不起,因为夕比其他孩子聪明能干,爸爸才会不由自主地在夕面前说这么没志气的话。” “说也没关系啊。” “谢谢。” 父亲似乎被工作上的事,还有母亲的问题,折磨得不成样了。 “夕,你可以责怪爸爸,却什么也不说。因为有你,爸爸才能支撑下去。” 传来下楼的声响,穿着睡衣的母亲出现了。因为睡眠不足有了黑眼圈,母亲一脸的郁郁寡欢,今晚大概又打算跟父亲大吵一顿了。 “夕子,你明天要上课吧?” 母亲跟上楼的夕子擦身而过,走到一楼的客厅。夕子很想对父亲眨个眼睛说“加油哦”,但是,又觉得母亲很可怜就作罢了。她两个都喜欢,所以不想跟任何一方成为共犯关系。 下面开始了漫长的争吵。夕子面向桌子读书,突然很想要个弟弟。她很想跟长得很像自己的弟弟,挤在楼上两间儿童房的其中一间,穿着睡衣,半兴奋半害怕地小声聊着。 “妈妈好固执。” “嗯,爸爸也很可怜。” “可是,爸爸也有错吧?” “嗯,应该是。” 如果有个可以一起想象爸妈离婚时要跟谁的弟弟;或是有个可以对他说“放心吧,不会有事”,先哄他睡觉的弟弟,该有多欣慰。 “为什么非跟孩子说这种事不可!”从楼下传来父亲大吼的声音。父亲说的孩子应该就是自己,夕子紧张起来。看来,今天的争吵也提到了自己。过了不久,夕子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母亲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门。 “夕子,下楼去,爸爸有话跟你说。” 父亲垂着肩膀,看起来比刚才跟她说话时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颓坐在沙发中。看到夕子,他疲惫的脸微微挤出了笑容。 “夕,过来。” 夕子在父亲身旁坐下来。 父亲比其他日本人的父亲都老得快,现在看起来已经比实际年纪大十岁。不是因为太忙、太累变得憔悴,而是皮肤老化了。下巴没长什么肉,皮肤却开始松弛了,清秀的薄唇两侧也出现皱纹,修长的身材已经有点驼背,透过衬衫可以看到干瘦的背部上突起的肩胛骨。 “爸爸跟妈妈最近一直在吵架,夕也知道吧?” “嗯。”夕子假装专心扯着从睡衣袖子跑出来的线,不看父亲的脸,点着头。 “妈妈说最好把吵架的原因告诉你,因为你已经长大了,应该也发现了爸妈之间的变化,所以,什么事都只瞒着你一个人,太可怜了。爸爸也赞成妈妈的说法。” “我并不是很想知道。” “是吗?” 可能是压力对胃产生了影响,父亲的气息臭得像生病的人。 “嗯。”夕子抬起有些迷惑的脸,看着父亲的眼睛说,“可是,都下来了,就听听吧。” 父亲点点头,与夕子面对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