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礼拜开始工作,可是,我不太可能在那之前找到房子,也不可能从我老家昭滨上下班。” 干子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很伤脑筋呢,可不可以从你的住处上下班?” 冬马正要说什么,干子立刻打断了他。 “这些烦人的事,就在我找房子期间慢慢解决吧,我们毕竟在一起六年了,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算清楚吧?” 干子说着流下混杂着难过与意图的泪水。 “如果失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我就无法养活我自己,生活会陷入困境,到时就只能找我父亲商量了。” 听到父亲两个字,冬马立刻拉长了脸。刚到日本时,因为跟干子之间有着将来会结婚的默契,他向干子的父亲借了一大笔钱。他打算一面工作一面慢慢还清,但是,如果干子告诉她父亲分手的事,她父亲很可能逼他立刻还钱。 “你尽管跟你父亲商量啊,”冬马勃然大怒,“可以连钱的事一起商量,没办法,谁叫我借了钱一直没还呢。” “好,我不找他商量。”干子的声音没有被泪水淹没,她说得清晰有力,“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 冬马黑着脸沉思了好一会儿,抬起头说:“来住我家吧,你有困难,我不能不帮你。” 直到不久前,我还每个礼拜都会去住三天呢,现在你却需要下这么大的决心——干子心中这么想,但还是平静地说了声“谢谢”。 住进冬马家后,干子好话说尽,心力费尽,终于恢复了她与冬马之间的肉体关系。她不断在安全套上动手脚,怀孕后便向冬马逼婚。冬马是天主教徒,不可能逼她堕胎,最后只好与交往中的女友分手,回到干子身旁。 干子把无精打采的冬马带回昭滨老家,满面笑容地宣布即将结婚的消息。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对冬马如此执著,这么想跟他结婚。冬马已经坐二望三,却才刚开始工作,薪水跟第一年的新进员工一样少,而以她目前的条件,也还不至于因为冬马跑了就找不到结婚对象。朋友问她到底喜欢冬马哪一点,她就说:“他有他可爱的地方。”这也是真心话,不过,她觉得另有真正的原动力。那就是“想跟我分手?开什么玩笑”的愤怒心情,几乎跟“对冬马的爱情”一样强烈。她告诉自己,决不能被不可预期的命运拖着走,要走上自己想象中的未来,就是这样的意气在驱策着她。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干子的原动力核心经常都是来自对意料之外的命运所产生的“开什么玩笑”的愤怒。在三十二年的人生当中,她曾经被骗、被偷、被瞧不起,经历过很多事,虽然都不是什么需要报警的“真正”案件,但是,都足以让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熊熊燃烧的怒火会成为燃料,转化为行动力的来源。反过来说,如果拼命压抑愤怒,憎恨的石油就会渗入内脏,只要一靠近愤怒的火种,内脏就会被烧毁。明知因愤怒而搞坏身体是很愚蠢的事,也不需要气到那种程度,但是,火一旦点燃,就会蔓延到连自己也难以控制的地步。所以,最好把愤怒当成能量,向外发散。 但是,发泄愤怒未必只有大动肝火或是耍脾气一途。通过不同的使用方法,愤怒也可以让人冷静得可怕,甚至带来实现长期计划的坚强毅力。 孩子降生了。干子与冬马的合作大为成功,生出来的孩子以她与生俱来的可爱,彻底改变了两个人。 升上小学五年级后,夕子还是跟同学不太处得来。在当地小学,不管男生或女生都晒得黝黑、个子娇小,所以,发育好、个子高、皮肤白皙的夕子特别醒目。同学们会毫无顾忌地盯着夕子看,就像在看什么稀奇的东西。广告也广为同学所知,每当新的广告开始播放,男生就会学她说“我是夕夕”,捉弄她,她也会大叫“讨厌啦”,追着他们跑。一天会有好几个来捉弄她,害她追得没完没了。有时,男生会冷不防地踢她屁股,痛得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她举起手来反击,男生就叫着“巨人、巨人”抱头鼠窜。部分女生也会加入到男生中来一起捉弄夕子。被女生捉弄,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尽管气得心脏扑通扑通跳,还是会装出不自然的腼腆笑容蒙混过去,回到家才懊恼不已。 这样的夕子,放学后不是跟同学一起玩,而是跟聚集在河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孩子们在一起。他们的年纪、家庭环境都不一样,夕子在他们当中不会特别醒目。河面宽,河堤也大到被指定为地震时居民的紧急避难所,所以,能尽兴地玩捉迷藏、玩球。河堤的大部分区域,不是湿润的粘土质,会让鞋底陷下去,就是满地碎石,很难行走;要不就是比人还高的杂草丛生,进不去。只有一块地被整理成空地,小学生们都聚集在那里玩。有公司原本是要当成高尔夫挥杆练习场,结果遭附近居民反对,计划搁浅。 夕子放学后还要学钢琴,所以,通常黄昏时分才能去河堤。傍晚还留在那里的孩子,大多是不想回家的孩子或是钥匙儿童,看着玩伴们一个个回家吃热腾腾的晚餐就觉得很寂寞,所以,看到夕子来都很开心。夕子会跟他们玩捉迷藏或躲避球,玩到太阳下山。 夕子最喜欢在傍晚和夜晚之间红色跨河铁桥亮灯的那一瞬间。每当桥上的灯亮起来时,她就会被吸引,停下游戏的手。这座车水马龙的铁桥很大,鲜红的铁架在灯光照耀下,复杂的结构比白天更增添了几分气势,很像用铁架做成的恐龙。河对岸的市营棒球场,到了晚上也会灯火通明,照亮黑夜。 通常,桥上的灯一亮,夕子就会准备回家。但是,那一天她怎么都想再玩一会儿,灯亮后还留在河边。一群脚踏车族从沿岸的直道上逐渐靠近夕子他们,所有人的背后都背着同样的蓝色书包。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去补习班上课的学生,下课后回家前,都会来河边。” 他们停下脚踏车,充满终于从课业得到解放的喜悦,个个精神奕奕。 “你读书读到现在吗?”没有去过补习班的夕子,兴致勃勃地问一个看似大她一两岁、戴着眼镜的男生。 “是啊,我在补习班上课上到现在,我要拼命用功考上很难考的初中。” “你肚子饿不饿?我们去便利店买干炸食品吃吧?” “我们刚在补习班吃过,不用了。” “补习班有便当吃啊?” “嗯,我妈帮我做的。在语文课和数学课中间,大家一起在补习班的教室吃。” “好羡慕哦,我好久没吃便当了,也好想吃哦。” 在小学都吃营养午餐的夕子,很怀念幼儿园时代的便当味道,很羡慕他们可以在补习班吃便当。 “我们来玩捉迷藏吧,躲藏范围到桥和棒球场灯光照得到的地方。” 猜拳后,小孩们在夜晚的河岸上一哄而散。扬起灰尘,拨开丛生的高大芒草拼命跑时,能清晰听到河水的声音。她心想,会不会太靠近河了,不由得停下脚步,屏气凝神看着黑暗,但是,地面与水流声都融入了黑暗中,分不清河是远是近,也分不清到哪儿是河岸,从哪儿开始是河面,只知道自己因跑步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离自己最近。凉爽的风从秋天的河面吹来,害她差点打喷嚏。 不良高中生来放焰火,打断了他们的捉迷藏游戏,把他们赶离了河岸。夕子回到家时,被担心得到处打电话、几乎半疯狂的母亲痛骂了一顿,但是,她一点都不后悔让脸庞去感受夜晚河边的空气。 河川的自然景象让夕子不觉得孤独。即使一个人玩,她也不会像在学校的下课时间那样,一个人就觉得不安。春天河畔会开满白三叶,夏天蓝天会映在水面上,秋天芒穗簇簇的芒草会随风摇曳,冬天寒风刺骨。沿岸有条笔直的道路,夕子经常一个人走在那条路上。跟大人不一样,她总是看着地面,或东张西望,走得非常慢。 即便大风呼啸的冬天河畔越来越冷,朋友都不来了,夕子在寒假里还是会一大早跑到河边,一个人在河堤上,放父亲买给她的黄底黑图的风筝。在寒风中,她把下巴埋入高领毛衣里,淌着透明的鼻水。她每天都来放风筝,然后拿着风筝在河堤散步。风止,风筝掉落时,她就请正好经过的遛狗的老先生帮忙拿着风筝,她自己快速冲刺,再把风筝放上去。当风筝在高空中飞扬,偶尔猛地拉扯手中缠绕风筝线的线圈时,手就会有被拉上天的感觉。她会踮起脚尖,挺直背脊,希望脚飘离地,整个人飘向天空。飞得很高很高的风筝,被风吹得翻飞腾跃。突然一阵疾风刮来,线猛然断裂,风筝丢下夕子,被吸入了寒冬的天空中。 父亲沉默不语。 “算了,我替你说吧。没错,我还记得我当时的承诺。你想认识我之外的种种女人,对吧?夕子出生后,你还是满脑子想着那种事,对吧?” “夕,你出去。” 父亲满脸严肃地对夕子说,夕子仿佛被那句话弹飞出去般,冲出客厅,关上了门,呆呆伫立门边。父母之间的对话中,最让她心脏冻结的就是“分开”这两个字。爸爸和妈妈会离婚吗?她已经听不见隔着门传来的两人的叫骂声,在走廊上无力地呼吸着,心脏剧烈跳动。 不久后,母亲从客厅出来,砰地关上了门。看到母亲的脸,夕子呆立在原地,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那么生气的表情。母亲满脸通红,气得鼓胀,因为眉毛和眼睛都上扬得太厉害,黑眼珠子的焦距虽未偏离,却好像斜视般直瞪着半空中。缩得快碰到脖子的下巴,有好几条皱纹形成缓和的层次,整张脸像蟾蜍般垮了下来。 发现呆呆伫立的夕子,母亲在愤怒之上堆起笑容,表情变得很恐怖。 “夕夕,你真是个好孩子。” 母亲唇边的黑痣看起来又黑又大。 “妈妈还年轻时,是你帮妈妈留住了要离去的爸爸,给了妈妈缓冲时间。现在,妈妈失去冬马也一点都不觉得痛苦了。” 爸爸原本要离开?为什么?夕子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感到不安。 “你们会离婚吗?” “不会,绝对不会。那将会成为你的丑闻,妈妈决不会那么做,也不会让爸爸那么做。”母亲流露出心意已决的黯淡眼神。 如母亲所说,他们没有离婚,在夕子面前装出没事的样子,也不再吵架了。但是,夕子不可能没发现,他们夫妻之间的温度产生了急剧变化。对夕子来说,就像世界的温度产生了变化。 夕子怎么样都想不通,父母两人的感情为什么会那样疏离。他们跟其他日本人夫妇不一样,两人之间不乏肌肤之亲,走路时,父亲总是搭着母亲的肩,母亲的手也会挽着父亲的腰。有什么争吵时,只要母亲念个不停,父亲就会屈服,这已经成了基本模式。所以,她一直以为全家人相处得很融洽。 现在,每晚夕子上二楼睡觉后,他们就会关掉客厅的灯,只靠厨房的灯光,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压低声音说话。有时,夕子上床后,会再爬下来偷听他们说话,伫立在楼梯平台与睡魔搏斗。木制地板从脚底传来的冰冷,以及装饰在楼梯旁小窗户上的全家三人在植物园拍的照片,成了她竖起耳朵偷听时的熟悉景象。 她只能断断续续听到母亲大叫时说的话:“我发现每个月都有固定金额从你户头扣除,我就觉得奇怪,原来那是房子的租金。没错,我也是以前在你住处打搅过的人之一,所以,我大约可以了解是怎么样的状况。让我见那个人。”最后总是会传来母亲啜泣的声音。 她不是很清楚具体内容,但是持续听下来,不禁同情起下班回来疲惫不堪还要每晚被责备的父亲。她想去阻止母亲,往下走了一两个阶梯,但是,突然想起她告诉父亲“母亲正在打扫爸爸的房间”时,父亲的反应跟平常一样泰然,他内心应该很慌张,却可以装得跟平常一样,令她怀疑爸爸说不定很会说谎,于是停下了脚步。 “不,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她是我这辈子的朋友。” 那是含泪的声音,爸爸也哭了。 “既然不是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要提起当时的承诺?” 争吵无止境地延续着,夕子总是听不到最后就又钻回被窝里,在混乱的思绪中入睡。 她也听过母亲打电话给外婆。 “就是啊,什么玩笑嘛,简直可笑到让我精神大振。” 母亲边哭边说。 “那个女人也真行,明知道他有家庭,还让他帮忙租房子,真不敢相信。妈,我一生气就会坚强起来,决不会认输。” 从那天起,母亲对父亲的态度变得很强势,但同时也变得懦弱,从来没有给过父亲好脸色看,总在内心不断责怪父亲,所以表情相当冷漠,但是对父亲在家里的一举一动却很敏感。 总是一整天陪着夕子的母亲,最近会借口说“为了夕子的工作,我必须去查一件事”,或“我要去见个很久不见的朋友”,或“外婆身体不舒服”,要夕子一个人去工作。之前,不管夕子怎么说可以自己去东京,或朋友也都是自己去东京的补习班,母亲都说不能让她在电车里人挤人,硬是跟着她,现在却在这种状态下满足了她的要求。回家时已经很晚了,母亲还是会来接她。但是,夕子发现母亲是趁白天调查父亲的事。她不想看到母亲在自己家里的其中一个房间,也就是父亲的房间,像小偷一样翻箱倒柜,所以即使学校提早放学,她也会直接去赛车场或电视台。 录制深夜电视节目时,再烦恼也必须展现笑容,她觉得很难做到,心情沉重不已。但是,开始录像后,行动利落充满活力的工作人员、插满旗子的精致道具和明亮的灯光、可爱的戏服,都让她在面对摄影机时,暂时遗忘了家里烦人的事。画面中的夕子始终带着笑容,专心看着播出赛车情景的屏幕,几乎记住了所有规则,做着颇有初中生味道的解说。 她搭电车从昭滨去摄影棚,车内有人把耳机塞在耳朵里、有人嘴里嚼着口香糖、有人看着有封套的书、有人做着上述所有动作,边满足自己脸上的某个部分,边随着电车摇晃。她把鸭舌帽压得很低,垂着头,不想让周围的人看出自己是上过电视的人。她知道是自己想太多,但是,还是不喜欢有人对着她大叫一声“啊”,或是有人在她面前低声说话,所以,尽可能低调。 礼拜五的晚上,电车里几乎都是醉汉,有个醉得时而语无伦次时而破口大骂的大叔,在夕子那节车厢内特别引人注目。乘客大多专注地跟同伴说话,不理睬那个大叔,要不就是偷瞄那个大叔,苦笑地想:“真愚蠢,竟然醉到这种程度。”这种情景虽不到司空见惯的程度,但也不稀奇了。问题是,那个醉汉开始骚扰乘客,气氛渐渐变得诡异。醉汉越靠越近,她赶紧把帽子压得更低。 “喂,你在下一站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