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手术室回来,一推值班室的门,好家伙,烟雾缭绕,我一边打开窗户快速疏散烟雾,一边说:“呛死人了,简直就是放火,小心报警器响了把你们淋成落汤鸡。” 烟雾慢慢消散后,才发现是庞龙和老窦,两人正默默对着抽烟呢。我抬头一看,烟雾报警器上竟然套着一个橡胶手套,真有他们的,聪明才智全用这儿了。一问才知道,刚刚产房里拉了一个产钳,生出一个胎心不好的孩子。 男人面对面抽烟不说话,多是在各自减各自的压。 庞龙的后背已经湿透,病房主管被拎到生产第一现场,并且亲自上阵拉产钳,还累出这么多汗,我猜刚才绝对是一场我没见过的硬仗。 我说:“一直在手术室,还以为家里平安无事呢。” 庞龙说:“你走的时候是风平浪静,产科,就是这么一个眨眼之间风起云涌的地方。” “那个待2床的宫颈开得挺快呀,怎么生得这么费劲呢?” 庞龙说:“产力太差。” “待2的产妇看上去挺高挺壮的呀,应该有一身力气,怎么会产力差?” “唉,现在的女人连孩子都不会生了,你们这些姑娘,除了大便干燥的时候被迫锻炼一下盆底肌肉,平时一点都不好好锻炼身体,就耍嘴皮子有两下子。刚才那个产妇挺大高个子,要体力没体力,要耐力没耐力,生孩子真费死劲了,眼看孩子脑袋就卡在那儿,可他妈就是死活不用力,胎心都掉到60次了,我的老天爷,急死我了,真想上去两个大嘴巴,扇醒她。”庞龙接着唠叨,“后来还干脆放赖,不光不好好使劲儿,还叫着要她妈进来,然后就嚷嚷着不生了,要剖宫产。” “啊?可别惊动他们家老太太,她早晨来产房询问过闺女的产程进展,一边说话还一边捂着胸口,我问大妈您怎么了,她说前一段时间急性心梗,刚从咱们ICU出院。我让她放心回家,等着抱孙子的好消息,别在产房门口等了,站没地方站、坐没地方坐的,一着急上火再犯了心脏病。那老太太说,女儿长这么大就没离开过她,结婚后找了个外地女婿,两人婚后没房子一直住老太太那里,每次产前检查,从出门坐公交车到排队、挂号、抽血、验尿,查化验单一直到最后回家都是老太太领着。唉,龙哥,您没真的出去吓唬那老太太吧?否则,您这边招呼生孩子,那边就得抢救老太太。” 庞龙说:“这闺女和老娘都够愁人的,该长大的长不大,该放手的不放手。孩子乌黑发亮的头发都看到了,我哪有空出去吓唬她姥姥,你说现在的女的,生个孩子怎么这么费劲?遇到点儿困难就吵着剖宫产,没听说过孩子都快出来了,还去做剖宫产的。都说知情同意,尊重患者的选择,难道真往手术室推她吗?后来实在没办法,就用产钳带了一把,总算把孩子弄出来了。敢情生孩子这劲儿都得大夫帮着使,是她生孩子,还是大夫生孩子呀?” 我说:“您不是总说,咱这小产房就是大世界缩影吗?社会上什么人都有,咱产房里自然也是奇花异草。不过紧要关头还是勇敢的多,即使曾经缴过枪、投过降,但是只要大夫稍加鼓励和支持都能挺过来。这种凡事赖着老妈,生孩子都耍赖的主儿估计平时也是孬种,这辈子没多大出息。孩子还好吧?” 庞龙说:“嗯,孩子没事儿,刚出来时候不哭,加压给了点氧气,拍几巴掌就哭了。” 再看老窦,前脑门子上的头发因为出汗打成一缕一缕的。 我拎起暖水瓶,往老窦面前的大搪瓷缸子里续了开水,说:“窦哥,您这一脑门子汗哪儿来的呀?敢情在一边看热闹也这么卖力气?” 老窦说:“什么看热闹,我被叫过去帮忙压肚子的,你眼里只有你威武的龙哥,要不是我在上头压肚子,而且大喝一声,让她好好使劲不许叫唤,你龙哥哪儿那么容易就着一阵宫缩,就拿产钳把孩子拽出来呀!” 我哈哈大笑,连说:“窦哥也牛,也牛。不过,您还是悠着点,压肚子帮忙生孩子的事儿可得小心,前两天我看报纸说有个医生帮产妇压肚子,结果不知道怎么个寸劲儿,把人家脾给压碎了,腹腔里血流如注。结果孕妇下身刚挨了一刀侧切,好歹把孩子生出来了,又被拉到手术室肚皮上挨了一刀,脾给摘了。那大夫可是吃了大官司,这辈子翻不了身了。” 老窦吐了个烟圈说:“压肚子把脾压碎,那是产科大夫吗?那是李逵,要不就是鲁智深。说明根本就不会使那股劲儿,要不就是情况紧急,大夫着急也会乱阵脚、没分寸。窦哥还用你这个住院大夫小丫头担心吗?我有内功,自打干了产科,我一只右胳膊不知压出来多少孩子,一般不超过两阵宫缩,管保搞定,还保证压不坏大人的肝,挤不碎大人的脾,软肋条、硬肋骨一根儿都不会有事儿。” 我赶紧凑上前去说:“窦哥,你把这绝招教给我呗。” 老窦稀溜溜喝了口茶水说:“丫头,你还是别学这野路子,妇产科教材上可没写这项助产技术,你是好心,但要真把大肚子给压坏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压肚子这招是咱们产科的看家本领啊,关键时候那么好用,为什么不写进妇产科教科书呢?” 庞龙弹了弹烟灰说:“教科书是现代医学的产物,更多的是阐述发病机制、理论基础,压肚子这种野把式哪能登堂入室?况且这些年的教材越来越能装B,更不会写这东西了。但是,一个产科大夫如果会压肚子,关键时候还是能救命的。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分娩’的过程,关键中的关键,就是胎头卡在阴道里快出来还没出来的时候,这时候子宫和阴道从各个方向对胎头进行挤压,这是最考验胎儿宫内贮备和耐受能力的时候。这是一个生命降临人世之前,自然界对他的最后一次自然选择和优胜劣汰。” “为什么说最后?为什么不是生命开始后最初的考验?”我有些不解。 庞龙说:“傻丫头,你想想啊,娘胎里的生化妊娠,早孕期间的胚胎停育,各个月份都可能发生的流产和早产,不都是大自然对生命的考验吗?生存法则是最残酷的,他只允许那些身体状况良好、体能充沛的妇女生出携带优良基因和遗传物质、最有耐力的生命个体。生孩子就是一场马拉松比赛,没有现代医学之前,女人没有充沛体力是生不动孩子的,或者孩子有各种先天畸形,或者虽然外观正常但先天不足,耐受不了分娩过程中频繁到来的缺氧状态的,生下来不会哭的孩子,都是要被自然界无情淘汰的。我们产科医生就是和自然法则抗争和作对的人。” “过去没有产科医生,没有现代助产技术,没有产钳,没有吸引器,更没有剖宫产,生孩子真真是太危险了,整个就是听天由命啊!”我感叹道。 “过去生不出来的,都靠接生婆压肚子。听我姥姥说,以前村里有个口碑特好的接生婆,她能整个人骑在孕妇肚子上帮着使劲儿,救了好多孩子的命。过年的时候,她家都要比别人早起,因为前来拜年送礼的人会排起长队。她死的时候,差不多整个村子的人都来祭她。” “哇,这种老太太够拉风的,看来古今都有林巧稚。” “有牛的,肯定就有技术不过硬的,碰上个体力生猛的接生婆,一辈子不知道压坏多少肝脏、脾脏造成腹腔内出血死人的,压折个把的肋骨,估计都是小意思。过去没有西医,没有尸体解剖,生孩子生死的女人不在少数,具体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反正一律叫难产。一些老少边穷地区,孩子实在生不出来的时候,就找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把产妇架到一个大木桶上,一边喊号子一边往下墩。”庞龙一边抽烟,一边讲故事一样地聊天。 “我的天啊,这也太洪荒和野蛮了,孕妇摔个跟头,坐个屁墩儿都可能把胎盘摔掉了,这么个墩法儿,还不出人命啊?”我听得在一边直咧嘴。 “没错,要是能把孩子墩下来,还不把胎盘提前墩掉了,就算母子命大,弄出一条人命。命不好的话,用不了几下子,弄出两条人命,娘俩一块儿墩到西天去了。” 虐心的讲述使我的面部不断呈现和变化着各种痛苦模样,不由想起我妈常唠叨的那句话,“男人车前马后,女人产前产后”。看来,这些都是真的。 龙哥是我们全体产科大夫里最会压肚子的,没有之一。要是孩子卡在阴道口上,孕妇又没劲了,或者胎心不好不允许再等,往往肚子上加一把劲孩子就生出来了,不会像吸引器一样把孩子头皮吸出一个大血包,也不像产钳的使用门槛那么高,一旦医生摸错了胎位,上错了方向,就把孩子鼻子眼睛夹坏了。 我忽然想起帮老窦查的英文文献,赶紧到我的铁皮柜子里取出来交给他,顺便问:“上个月咱们抢救的那个急性重症脂肪肝,还有嗜铬细胞瘤的孕产妇危重病例讨论你还没写吧?文献帮你查好了,快抓紧时间吧。许老太可要至少两千字的经验教训和自我反省,快别稳坐钓鱼台一般的在这儿抽小烟了,小心交不了稿子挨骂。” 老窦说:“小姐不急丫鬟急,许老太还没催我呢,你这小鬼儿倒来了。好不容易逮到个烟友,又有免费好烟,再抽一根儿再说。” 老窦优哉游哉地又点着一根软中华,狠命地吸了一口说:“哎,这种病例要是在小医院,大人孩子早都没命了,到了咱们协和,愣是一分钱押金没有的情况下给救回来了,真够牛的!不过这也就是在北京,在你们协和,换了基层小医院,怎么着都是在劫难逃。协和的综合实力实在是牛,没人能比。孕产妇有绿色通道,有医务处坐镇调度指挥,需要什么专家来什么专家,有家属把你们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把病人交给你们死马当活马医,各个科室也都竭尽所能,生怕自己地盘上的问题自己想不出好招,拿不出良策遭兄弟科室笑话,豁出去的架势抢着救人,真是太他妈过瘾了,这才真的叫抢救。” 老窦夸协和,我干脆乖乖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