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刊登在读卖电视台(大阪)的广播报《CINEMA集锦》第15集“亚洲电影特集1”上。1988年7月12日发行。同题的原文,是为了配合在读卖电视台的试片室里举办史迪文的《贝加莱》的上演会,此前,在东京的小川摄制组事务所,读卖电视台深夜节目《CINEMA集锦》的制作成员近藤正司对小川进行了采访谈话,这篇文章就是在此基础上整理而成的。*) 人们通常把电影分为亚洲电影、东南亚电影。可是,确定东南亚这个地理位置是以何处为中心,又呈现怎样的状况呢?以前有几个大框框,分为印度电影、东南亚电影、非洲电影,还有什么欧洲电影、美国电影、中南美电影等等,我们从没有对这种分法怀疑过。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电影可以说是远东电影了。事实上,西方国家的电影节上,就曾把日本的电影称作是“远东的礼物”。这里确实是有一个“Far East”的存在。“Far East”这个词,它使我联想起对美国驻军的广播“Far East Net Work”,也就是远东的意思,而不是称作日本。说得具体一点,东南亚或者是亚洲、非洲的这种划分方式,在某些地方与NICs(**NICs:Newly Industrialized Countries,新兴工业化国家,经济发展程度介于发达国家以及发展中国家之间。例如韩国、新加坡等。——译者注**)这个词有关,在某些地方又与ASEAN(***ASEAN:Association of Southeast Asian Nations,东南亚国家联盟。——译者注***)有某种联系。可以说它是为了某种目的,或是以某个国家为中心,周密而恰当地进行划分的。 大家知道中国台湾有个叫侯孝贤的导演吧?现在是世界知名的导演。他的作品风格有很深的抒情性。那种抒情并不是我们一般想像的那种甜蜜的、仅仅是多情善感的东西,而是根植于那里的风土的最深处。也就是说,他的电影让你觉得:只有那些脚踏实地的人,才会有这么柔美的抒情,或者说只有脚踏实地的人才会描绘出这么柔美的抒情。我最初是在柏林看到他的电影,《童年往事》和《恋恋风尘》。这两部都是颇受好评的电影。大家看到电影里下雨,会联想些什么呢?比如说成濑(巳喜男)的《浮云》中的屋久岛的雨,还有山中贞男导演的《人情纸风船》中的倾盆大雨。这些关于雨的描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恋恋风尘》是如此,《童年往事》也是如此。看了侯孝贤的电影,总是对雨有很深的印象。 那种对雨的描写——突然,雨点落下来了,人们慌忙地躲到屋檐下避雨。撩起衣襟裤脚,有各种各样的姿势。这样的风景,目前已经很难看到了,可在从前,却是很普通的景象。15、20、30分钟过去了,雨声渐小,“嘶”地一声雨停了。于是,街道上又开始了人来人往,孩子们又回到他们的游戏中去。侧耳细听,蝉和那些不知名的小虫一齐唱起歌来……这些是包括日本在内整个种稻地区的极为特有的风景的一部分。我看了侯孝贤的电影就觉得“我们的感觉是多么相像呀!”我们在下雨的时候经常会有的那种感觉。可是在西部电影里对雨的描写就正巧相反——雨来了,人们全都跑到屋外,张开大口,等待甘露。我想大家都看到过在身上涂满肥皂,在雨中跑来跑去的镜头吧?这正是那些干燥的国度的电影。可是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不是如此。淋了雨就会感冒,就会受潮,榻榻咪就会发霉等等。大家都有这个印象吧?看了侯孝贤的电影,我总是强烈地感受到雨的存在,当然具体是通过镜头来表现的。 对我来说,刚才讲的这些感觉,用东南亚这一地图式的感觉,“Far East”远东这一划分方式是捕捉不到的。而且我是在柏林这一干燥国度的城市里看到的上述电影,因此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也就是说,我看了侯孝贤的电影,就觉得果然是出自吃米的民族之手。米与这种气候风土有非常密切的关系,而且也可能有很多种表现方式。至少不是用东南亚或是非洲这个大框框向下套,而是从更下面,用具体的影像后面所描绘的风土呀,人与风土的呼吸节拍等等每个电影中都会有的东西,从这些东西中一点一滴地精心挑拣出来的。 亚洲不只是一个记号 比如说韩国、中国台湾,新加坡也一样,现在这些地方经济迅速发展起来,它们生产的廉价商品大量地涌入日本,大家就说它们的经济成长速度非常快。而印度尼西亚和菲律宾就落后许多,这是日本的主流意识。尽管我们在认识亚洲的时候不得不受这些主流意识的影响,但我总认为事实正巧相反。我认为除了亚洲的这一侧面以外,还应该有另外一个亚洲的存在。这个亚洲绝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个单纯只是一个记号的亚洲。至少电影、文学、音乐、戏剧、绘画等等,不应受这些主流意识的影响。因为开发必然会淘汰一些东西,或是失去一些东西。失去了以后,就不可能再挽回。不仅是不可挽回,说不定会因此刺伤从那个国家的风土和历史中所产生的人们的民族自豪感和自觉性——这种事在现实中正在发生,在各种各样的地方。 东南亚电影以及别的国家的电影我看得并不是很多。实际上除了我们看的电影之外更多的是娱乐电影。这种电影里也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尽管我们这些人看到的几乎都是经过筛选的作品,但是在这些作品里,也一定存在着刚才讲的那些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一个民族所持有的自觉性,或者说是整体性的东西,是作品的非常重要的中心思想。不论是中国电影,还是韩国、菲律宾、泰国的电影,都是如此。 现在,亚洲正被大幅度地符号化、集约化,可我在电影里却看那些绝对没有被符号化的东西,而且我喜欢那些描写没有被符号化东西的电影。有的电影就描写了很多又小又圆、磨磨蹭蹭、游移不定、处于劣势却又拼命活着的人。这些人所持有的类似自豪感的东西,实际上正是那个民族在悠久的岁月中所保留下来的。我觉得东南亚的电影里就保留了许多这样的东西。 现在,当日本人谈到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的时候,这里既包括了应该失去的东西,也包括那些不应该失去的东西。哪些东西应该失去,哪些东西绝对不该失去,怎样把它们区分开来,实际上就是那个民族的文化。我认为,这种区别的功能实际上就是人类为了生存而特有的那种最根本的伦理道德。这些东西正是我们在经济高速发展,生活水平急剧上升的同时,被埋没,被渐渐忘却的东西。我认为描写这些被我们渐渐忘却的某种价值观、时间观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有一点,我想今后这点越来越重要,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考虑要想夺回人类在某种巨大的热量中所失去的东西,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也就是说,失去了些什么,哪些是我们不应该失去的,这些最终都和日本这个国家,呈现这么个形状,我们就生活在这么一个亚洲型的气候带中有关。为了生存而耕耘土地,建设村庄,选出易于生长的种子,使产业发展起来。而这些在现在,正遭到急剧的破坏。可我觉得,人们在各自的特定的风土中所摸索出来的最适合于环境的生存方式,对事物的思考方式同时也遭到了破坏。我认为人这种东西,就连我自己拍的电影的主题也是如此,很难从自己所处的这个窄小的空间脱离开去。那么,人与人之间的共通点又在哪里呢?我认为:人们在自己的窄小空间里一边不停地纵横无尽,一边需要不停地向深处、更深处挖掘。只有当你向深处挖掘的时候,才会联想到他人,才会获得这种想像力。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认为这一点,不论是对东南亚电影,还是对非洲电影、美国电影来说,都是一条真理。 日本只会掠夺 还有一点要说的是:不论是东南亚电影还是哪儿的电影,只要是有意思的电影就是好电影,没意思的电影就是没意思。可是同时,比如说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叫史迪文R26;泰的马来西亚导演。他就住在马来西亚的沙捞越地区。曾拍过那里的热带密林的电影。我对马来西亚的沙捞越地区的了解,还不如西部片里看到的美国的风俗、电影里看到的欧洲的风土知道得多,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更何况什么热带雨林、什么原始森林的更是一无所知了。因此,假如我要查阅一些热带雨林、原始森林的资料,有的只是外国的文献,比如欧洲什么的。这是怎么回事呢?也就是说,欧洲列强确实对东南亚进行了榨取和侵略,“罪孽深重”这一点是无法抹杀的。可是另一方面,有关火田、水,以及热带雨林的各种植物的生成、转变、培育等问题,基本的东西至少都有英语的论文留存下来。但日本这个国家里这类的论文就很少。这就相当成问题了。 另外我还认识塞内加尔和埃塞俄比亚的电影导演。一个叫海雷R26;盖丽玛,另一个叫索菲R26;法尤。盖丽玛在埃塞俄比亚遭到放逐后,在美国拍了一部叫做《三千年的收获》的电影,非常出色,是真正的写实主义。而索菲拍过一部描写塞内加尔小村庄的电影《村里来信》,现在她正在巴黎学习。总之,拍电影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实际上东南亚也是如此,不论是器材还是摄制班子都很难凑齐。因为电影的历史(在这些地方)太短了。想学电影也没处学。那么话又说回来,在马来西亚拍了有关热带雨林电影《贝加莱》的史迪文又是在什么地方学的电影呢?——在伦敦。到英国学习电影的,香港导演也有很多,还有一些人选择了巴黎。 这么看来,我们就可以注意到日本什么也没有做。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确实什么也没有做。只会把人家的东西掠夺来,而且是连根拔起,连再生的土壤和能力都要破坏掉。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前不久,索菲和盖丽玛两位导演曾到我们的拍摄现场来玩,大家吵吵嚷嚷地过得非常愉快。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法国的人类学家,同时又制作了许多优秀的纪录片,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新浪潮主义的真正之父的让R26;鲁什导演。我曾看过他拍的几部片子,非常有意思。用影像来表现某种事物,竟然能表现得那么淳朴天真,很了不起,我非常喜欢。我的这种想法不经意地在她们两位面前流露出来,就遭到了她们的训斥——“他们的国家和他们的文化一直在束缚着我们,就算法国的导演住到我们这里来拍我们,又算个什么呢!除了从我们这儿掠夺还有什么?小川你为什么要说他好呢?”也就是说,在这里,你讲什么他的电影很淳朴有趣是行不通的。一句话,这背面有十分沉重的历史,沉重得可以把电影的土壤颠倒过来。绝对是好电影,你看了就知道了。是一个具有很优秀素质的作家。可是非洲的两个导演却对他一顿痛骂,说什么不能原谅。还说,小川你其实什么也不懂,你这样说是不行的。说得很直截了当。她们尽管这样说,但仍在巴黎和美国学习。至于盖丽玛,因为在埃塞俄比亚待不下去,现在在美国的一所大学里教书。 现实就有这样一个拼凑、拥挤的多重构造。而第三世界的电影节,几乎都是在伦敦召开。那里,很多政治上的危险人物也聚集过来。不过,我不记得到现在为止,东南亚国家的电影导演聚集到一起开过什么国际性的会议。我只知道有一次在柏林电影节上,那还是在三年以前,由青年论坛的威尔比R26;格列柯尔主持,东南亚的导演们聚过一次,还有很多电视台来采访。那次根本就没有什么能称得上是会议的东西,因为大家在那之前连面都没见过。初次见面,介绍一下“我是某某国家的某某”,然后在宾馆里热热闹闹地开晚会,接着,中国台湾、内地的导演们也来了。于是,在大家互相把对方的电影夸奖了一通之后,晚会也就此结束了。至少那次聚会不是以我们这些人为中心搞的。我每每想到便有这个遗憾。 当人们提到东南亚的时候,我对东南亚这个词本身就有疑问。与其用这个大的概念来套,不如从吃米的民族啦,水与米的事情啦,应该怎样看待火田等等这些与生活风土有关的文化方面的异同来进行考虑。这样的话,既能从更多的不同方面得到统一,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可能划分得更细。这种见解,今后,应该更多地从我们内部产生。夸大的联合国似的说话方式让人无法接受。但是,当我们要为自己的见解找出理论根椐的时候,手里几乎没掌握任何资料。要想获得这些资料,就只有依靠英文书籍。这不能不让人深思。 想召集亚洲的年轻同行一起拍电影 东南亚各国的纪录片很少,简直少得可怜。简而言之,现在,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不论是韩国,还是菲律宾、中国、马来西亚都存在着很多社会问题,也是人们最有生气地进行活动的时候。印度尼西亚也是如此。这些地方不应该没有纪录电影的出现。想要,想看啊! 不久前,在香港电影节上,偶然碰到了李沧东,谈到了现在韩国电影很出色。确实很好,每个片子都很有特色。当然也有无聊的,也许是我赶巧看到了李沧东的电影所以觉得很好也说不定。确实很有力量,让你感到想说的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的那种力量。那时我跟李沧东讲:现在全世界都说韩国电影好,日本也是如此。可是据我所掌握的情报,在韩国如果拍了反体制的纪录片,说不定会遭到逮捕,电影也会被禁演。事实上,我们可以比较自由地看到韩国的故事片,却没看过几部纪录片。可是,像日本都有大学问题以及农村问题一样,韩国也应该有这些问题。那么,这些东西既看不到也听不到又意味着什么呢?也就是说虽然现在连日本也说韩国的电影棒,可是,如果产生纪录片的土壤真的很贫瘠的话,那么故事片赖以繁荣的土壤也同样不会肥沃。我认为最好的时代,是纪录片和故事片都在同一个土壤里扎实地站稳脚跟的时代。因此,如果只有一方繁荣,那终归不会长久。单单讲“现在韩国电影很出色,很有趣”是不负责任的态度。难道我们不应该从更本质的方面,从另一个角度,认识一下纪录片领域的问题吗?我讲的就是这些。他回答我说:“你说得对,非常理解,确实如此。” 我认为这个问题不仅韩国有,别的国家也有。菲律宾是如此,中国也是如此。中国曾迎来了这样一个大动荡的年代,却连一个好的纪录片都没有,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可能吧?现在,中国的电影非常有力量。就拿下周《CINEMA集锦》里将要播出的《老井》这部电影来说,说它内容陈旧,也许确实有些陈旧,可是当你把它看完的时候,就会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当你知道它就是现实中发生的事的时候,那种冲击力是非常强大的。当然我也认为有些地方的剧情安排不太恰当,可是在你考虑这些之前,它的强大的冲击力已经让你心悦诚服了。这样的国家是不可能把纪录的精神忘掉的,而作为这种精神的具体体现的纪录片却一个也没有,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我认为我们不应只是说中国的电影好,应该与此同时,把纪录片的现状也收入我们的视野中去。从这个意义上讲,去年柏林电影节上的韩国电影周,虽然还存在着很多问题,有些作为作品还不太完整,撇开这些不谈,单是把大量的纪录片收集起来一起上映就很了不起。 当我们观看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国家的电影的时候,我希望大家也注意到这些国家还没有产生纪录片的这个现实。这些国家不是不能拍,因为越是好电影,那么它诞生的土壤里面,就一定会有生命存在的这个事实,就一定会有正在活着的人的份量。人类所作的任何努力,都是为了更深入更自由地认识和运用这些东西。如果背后没有这些东西,就不可能有纪录片的出现。如果没有纪录片的出现,就说明在某些地方有扭曲和变形的存在。我是拍纪录片的,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如果真的没有拍摄纪录片的班底,我愿培育这样的人才。虽然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做到,可我真的想和年轻的有志之士一起成立一个电影摄制组,把自己拍电影的过程当做他们的学校。然后,不是从口头上讲他们的国家里没有班底而拍不成片子,而是拉他们一起拍。不是建一所学校来进行教学,而是在自己想做的事情当中把他们拉进来,大家一起搞。我真诚地希望从东南亚国家里诞生出许许多多的纪录片。我相信一定会诞生出了不起的电影。 拍一部以亚洲型雨季为背景的纪录片 可是亚洲的现状,已经到了相当走投无路的境地。要想拍十六毫米的电影,没有显影所,也没有胶卷和摄影机,更谈不到什么摄影师了。八毫米的显影所也没有了。拍电影的客观条件和日本无法相比。对这种状况我们几乎一无所知。虽然这些没有经过验证,比如马来西亚,我听说十六毫米几乎就没有,超八还剩有那么一点点,剩下的就全是三十五毫米了。《蓝波》也是三十五毫米。本来,电影的种类越多越好,有《蓝波》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如果只有《蓝波》,那就有点糟糕。因此,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各种各样的电影,各式各样的表现共存。日本现在已经相当多样化了,可是,我们看到日本的这种状况,总会感到心痛。中国台湾有十六毫米,韩国和中国大陆也有。可是,问到中国大陆人,一般的人所知道的纪录片,是宣传片和专题片,除此之外不认为是纪录片。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这些民族不知道记录的价值呢?当然不是。居住在这些地方的人,一直流传着很精彩的口传文学。这些口传文学记录的都是自己的生活。因此,他们比任何人都更知道记录的重要性。可要把这些都变为电影这种形式,就需要一定的教育和条件了。事实上迄今为止这些条件全部被剥夺掉了。反过来讲,当我们看到东南亚的电影或是谈到东南亚电影时,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受到这些条件的限制。特别是中国台湾、韩国这样以惊人的势头高速发展的地方,同时也存在着我们所不知道的,一触即发的问题。侯孝贤的《恋恋风尘》里有这样一场戏:被中国大陆的巡逻艇抓住的渔民被带了上来,因为同是中国人,所以一个士兵为他们蒸了一锅香喷喷的馒头。可是,无论是被逮住的孩子,还是他母亲和爷爷都不吃,怕被毒死。一腔好意的士兵觉得受了侮辱,拿起馒头自己吃。于是,孩子也试探着吃一点……这个镜头非常好,这种紧张感我们就没有。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希望这些地方有纪录片的出现,也想看这样的纪录片。我曾跟拍《盗马贼》(这是个非常好的片子)的导演田壮壮谈过想看中国纪录片的话题。我说我想看中国的纪录片,他的回答和我一样。他讲自己曾看过几部新中国刚成立时拍的纪录片,有好片子,可是这些年以来就再也没看过什么片子了。他认为在中国,所谓的纪录片,就是专题片。日本是从中国学来的,因此中华民族不可能是不懂记录的民族,一定是在某些地方出了什么差错。 遗憾的是,比起亚洲许多国家的人,我们站在绝对有利的位置上。从经济的角度举一个例子来说,我有机会在外国的电影节上看到东南亚的片子。拍这些片子是否有日本的投资呢?给出了名的导演出资是投资,比如说如果日本人给李昌东导演出资,那钱就不是基金而是投资,他是一个能充分担当起重任的有实力的导演。侯孝贤也是如此。但他们最初也是从零开始的,是靠自己创造各种机会活过来的。因此,在这个世界里,虽然还没出名,但有前途的电影导演到处都是。当我们偶然看到这些人拍的片子时,结尾的字幕就会出现投资者的名字。马来西亚的史迪文导演的《贝加莱》就是如此。可是哪儿也找不到日本投资者的名字,全部是德国、加拿大、美国、法国、荷兰这些国家的,一次也没看到过日本的。这令人深思。 当然,投的钱不可能全部变成好的作品返还回来,有一半以上是白搭。可是投资的人,在议论他们的作品好坏之前,就已经充分认识到他们国家的现状和条件,把他们想要奋起的意志全部接受,而对他们未来的时间下了赌注。当然结果也有失败的时候。如果日本连对未来的时间下赌注的这点从容都没有,日本的文化就太贫瘠了。同样,即便是热带雨林的一个文献,如果从日本找不到一份像样的文献,而所有的文献都在欧洲的话,日本就太惭愧了,因为日本只知道破坏。看电影的时候,确实能感觉到这些。 比起一般人,我有更多的机会看到别的国家的电影。美国及欧洲有很多纪录片,有非常好的作品。可是,却很难看到东南亚国家的好纪录片。我所期待的以产稻米民族为中心的、以亚洲型雨季为背景的纪录片还没有出现。我曾问过一些作家,他们的回答也一样,韩国也是如此。可是要说纪录片一点也没有吗?那也不尽然。有人用八毫米在拍,只是没有公开放映的手段。尽管如此,还是有拍纪录片的韩国人出现。这里面有纪录片的真正乐趣,真正的深度和魅力:支上摄影机,一边和对方交流一边拍摄,不论是故事片还是纪录片都是如此。你拍摄对方的时候,实际上是在拍你和对方的关系。这里面有无穷的乐趣。根据自己努力的程度,对方的态度也相应地发生变化。自己与对方的关系不停地在发生变化,因此你永远不会厌倦。如果总是拍那些伟大的了不起的人物,那么纪录片不会有生命力,你自己就厌烦了。不仅自己在变,对方也在变,真正的纪?片捕捉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变幻无穷的关系。 正因为纪录片中有这样的乐趣,所以我希望朝鲜、韩国、中国、菲律宾、泰国这些国家里,能有这样一些年轻人投入到现实生活中去。不过,希望终归是希望,现实里这些国家的现状非常严苛。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把他们中间有前途的,哪怕是一个、两个、三个也好,拉进我自己的摄制组里来,一起拍片子。我真的这样想。英语、中文和日语掺和在一起也没关系,语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我想,实际上有很多具体困难:工作签证的问题、长期停留的问题、由谁来担保的问题等等。我十分清楚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压在头上,可是我没有死心断念。下一步,我就打算这么组织几个人,组成一个班子,一起拍片。与其说是教他们,不如说是给大家看看我们一起工作的情景。如果这些人能从中学到东西,从中得到一个实践的机会,感觉到了乐趣,那么他们回国以后,说不定还会接着干下去。我的下一个工作就是为建立这种关系搭一个踏板。 抱着这个愿望,我结识了很多导演。比如说韩国、中国台湾、菲律宾,还有马来西亚、中国香港,都有很多我认识的导演。我希望能通过交谈,用这种形式,通过一起工作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想和他们携手并进。不论如何,下一个片子我一定这样做。很多人都说要帮忙,所以可以借助大家的力量。会的,毕竟纪录片作家太少了。 日本人急速失去的东西 这些年,我们一直把眼睛盯着美国和欧洲,对这些国家的事似乎知道得很多,其实也并没有知道多少,只是姑且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可是对于亚洲,就连一个恰当的印象都没有。因此,比如看李昌东的电影,就不知道如何去把握。他的电影里使用了很多舞蹈和歌唱,具有很强的节奏感。有一种方法就是用音乐的节奏把作品推向高潮。在他最近的作品《不歇的行者》里,最后出场的是个巫师,作品的高潮就放在巫师舞蹈的节奏中。看到画面上有时出现的铃和足舞,我就会想:这种把自身的民族性寄托于某种东西上的行为是有很深的历史渊源的。韩国的萨满教和东北的山神崇拜有些相像,这个电影所描绘的就是行者去访问自己原本就应该去造访的地方。如果不了解这些,电影就看不明白,不好把握。电影是用影像来表现一切的,可是反过来说,正因为影像很具体,因此更容易把我们的无知暴露出来。他的电影也一样,如果是文字的话,也许你会忽略这些,但影像却不能。比如说史迪文的《贝加莱》中,为了开垦田地而放火烧山的镜头。火一直向丛林的尽头蔓延,像我这样的人看了这个镜头,就会担心火把整个丛林烧光。可事实上并不需要这种担心。作为一种常识,这与雨季和旱季等许多因素有关。自古以来,对烧田都有很严格的规定。这些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般常识,可是对我们来说,正因为影像很具体,反而一下子让我们意识到了哪些是我们所不知道的。而这些因为看不懂影像而提出的问题,往往是最根本的问题。 比如说侯孝贤的《恋恋风尘》中的最后一个场面,描写受了伤的年轻人失恋以后回到自己的家乡去,确切说是被女孩子抛弃后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而回去的。那里老爷爷正在耕田。大概不是什么好田,岩石凹凸不平的,就像岛上靠近海边的田一样。年轻人就和老爷爷一起干。这时老爷爷说:“你看那边的山。”山那边黑云密布,眼看就要压过来了。老爷爷说:“要下雨喽。”在这里,老爷爷把自己用身体捕捉到的类似于风土的东西,谆谆地传授给年轻人。虽然是最后的镜头,却深深地打动人心。为什么会感动呢?因为在这里,老爷爷没有进行说教。不管是好是坏,只要你置身于此就会变得乐观啦,就会愈合失恋的伤痛啦,这些话一句也没提。这里所表现的,是你不得不置身于此的现实。这时,老爷爷竭尽全力所讲的,只是自己正在活着的一个证明。这种东西才是最了不起的。 风土的本质,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破坏的。我认为这个最后的场面所要表现的就是这点。我看了这个镜头,就想:那儿的土是什么土质呢?那儿的岩石这么多,肯定表土不会很深,一定是酸性很大的土壤,等等,会联想很多。前不久,我见到侯孝贤的时候,曾向他问过这个问题。看上去这些问题与电影无关,其实有很深的联系。当我问他“那儿的土壤怎样?”的时候,他没有表示惊讶,而是回答了我的问题。这是很了不起的。有的导演就会表示惊讶,因为他们只是有什么就拍什么,而侯孝贤就不是如此。 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日本人对自身的了解有多少呢?今天,NHK播出一个NICs专集,报道的是国家怎样变得强大起来。可是在这儿背后,村庄被摧毁、被烧掉,水库建起来了,大量的农田遭到了破坏……这些却一点儿也没有报道。当然这些也许会在别的节目里有所报道。迄今为止,日本人走过了同样的道路。正因为如此,才有责任向大家呼吁。可日本人没有这样做,没有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大家。在某次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李长镐曾讲过这样一番话:作为传统所保持下来的价值观,日本人正在急速失去。对此,应该有更多的电影从正面反映这个问题。可是现实里却没有。 日本在高速成长的同时所失去的许多东西,与日本在战后的状态有关。听说在某个电影节上,朝鲜的电影界人士看了有很多儿童演员登场的日本电影之后,说过日本的儿童演员一点儿也不可爱。这是个震惊。这倒不是说朝鲜怎么样,说不定这正刺中了我们的痛处。他指的是孩子们的脸,应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也许他说得对,说不定这正是我们所失去的东西。 我们作为经济成长的前辈,不应该因为自己所失去的东西而东南亚的人还有,就狂妄自大地说好。失去东西是很遗憾很后悔的,同时,如果我们认识到自己所失去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就应该把这种心情说出来,没有必要就好或不好对别人进行说教。看东南亚或是别的国家的电影时,你能强烈地感觉到每个电影里面都有各种各样的背景,他们没有忽视这些。我们所失去的东西,所做的错事,因为自己的过错而痛惜的心情,应该接连不断地把它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