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稿是NHK仙台放送局制作的电视节目《每周东北讲座》第63回“镜头里的稻之心R26;农民的智慧”的讲义(1990年11月8日播出)。这个电视节目是以对十几个普通观众进行讲座的方式进行的,其中使用了幻灯片及《牧野村千年物语》的录像带。*) 在山形县藏王山的南麓,面向上山市方向有一个敞口的扇形地带。沿着这个扇形地带的脖梗处往下走,有一个叫“牧野”的村子。我们几个从15年前一直在这里租耕地,租民房,效法农民过家家。今天就给大家讲一讲我们这个“好事者团伙”的故事。 大家都知道,电影——不仅是电影,文学、音乐也都如此——要描写心灵,描写活在这个时代的人的心灵。首先,比任何事都重要的是要和现在活着的人们,可能的话,来共同分享勇气,分享活着的乐趣以及活下去的美好。把活着描绘成一件无聊之事的作家,只能算是三流的蠢货。不管你是描写灰暗的东西,还是描写明朗的东西,都有各种表现方式。 我自己也一样,想在活下去的同时,与同时代的人们共同分享勇气,分享快乐,分享快活的心情。还有一点,就是以某种方式,告诉未来的孩子们,告诉我们的下一代,现在的这个时代是个什么样子。我认为没必要隐匿这个时代的缺陷,隐匿环境遭到破坏这样一个大家都在担心的事实。这两种可以说是使命也可以说是志向的东西,我想每一个从事影像这个职业的人都具备。我们几个身上好歹也有这种东西。 我们最初是从别的地方开始的。可以说是缘分吧,千叶县的三里塚——以成田市三里塚及山武郡芝山町为中心的北总台地要建新东京国际机场,那里的农民一直在搞抵抗运动,我们就到那里去。那个村子已有500年左右的历史,我们就在那里落了脚,一待就是几年。可是渐渐地,大家觉得拍的胶片里头总是有所欠缺。欠缺什么呢?琢磨来琢磨去结果发现没能拍出人的心灵。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农民们耕地种庄稼,或是养猪养牛,都是在和生物打交道。这点很重要。可是我们几个为了弄明白这一点,颇费了些时间。 无论是稻子还是什么,全都是生物,是生命的有机体。比如说大米,在被包装在袋子里供人们消费之前,它首先是稻子。稻子是禾本科植物,仔细一调查,原来禾本科植物也有它自己的进化史。所以说种田是在和生物打交道。 用自己的手“帮助稻子成长” 今天在座的有不少农民出身的人,想必知道种稻的艰辛,常常是大汗淋漓,浑身是泥,插秧的时候两腿晒得黝黑。当我们什么也不懂的时候,满眼看到的就是这些表面现象,就会想:为什么弄到这种地步还要干呢?劳动真是一件辛苦事。其实不然。因为如果劳动仅只是艰辛,那谁也不会干的。 为什么这样想呢?用刚才的话说,是因为我们没能拍摄到贯穿劳动者全身的心灵的呼吸,确切地说是没感觉到劳动者心灵的呼吸。只是单纯从外表看,只是在观察。仅仅去观察,就只能算是旁观。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有一个单身的老爷爷,这个人上了年纪,还是个酒鬼,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有一次到了割稻子的季节,学生们(当时三里塚来了好多学生)就去帮老爷爷割稻子。学生们年轻力壮的,叭叭叭地割得很快。那时候,三里塚的庄稼地里有好多红蜻蜓飞来飞去,一片美丽的晚秋景色。我忽然间发现:那个老爷爷弯着的腰上落着一只红蜻蜓,再看看学生们的腰上就没有。我当时吃了一惊,这是为什么呢? 道理很简单:这个老爷爷的腰很稳,纹丝不晃。就是这么回事。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时,也明白了自己的局限:原来自己什么也不懂。 其实去山形,也就是因为我们感到:不亲身体验不行,不知道农民的生活不行。就这么着,我们到山形藏王山南麓的叫做牧野的村子里落了户。当时就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缺乏哪些东西,为什么在三里塚没能拍摄出农家人劳动的喜悦和他们实实在在的风貌。所以到了牧野,我们立即租了一块地,学习农民种庄稼。 在《牧野村千年物语》里有这样一个场面:小川摄制组的成员在稻田里调查各个地点的收成,并对不同地点收成的差异进行说明。看了这个就可以知道,一块非常平的田,在同样的条件下种稻子,就因为地点不同,收成有很大的差异。这对我们来说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简直无法理解。你比如说工厂的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全都是同样的产品。你无法想像传送带的10米前方和20米前方的产品会有差异。可是稻田却截然不同,这对我们来说是个震惊。 我手上有我们摄制组田里A、B两地点的土层断面照片。两方土质截然不同。同样的一块田,一边净是沙子和石头,另一边却一点儿石头也没有。今天不是来讲土壤学的问题,所以只简单地提一下,并不是说有沙子就不好,而是说沙土地不保水,浇水施肥之后很容易流失。B地点的土中沙子比较少,粘土多。粘土是一种很细小的颗粒,?分——也就是稻子吃的营养食物,氮呀钾呀什么的,粘土就会把它们保存下来,一直到植物的根茎把它们吸收掉。所以,农民们把土拿到手里,看一看粘土的情况,就大致可以知道田里的土质情况了。 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我们最初开始种地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叫漆山辉彦的内行,他比我还年轻几岁,我们请他指导了三年,教我们种稻子。那时候,他告诉我们这里用不着施肥,那里要多施一些;这里水的进退——庄稼地里的排水和灌水叫“水的进退”——最好在地里弄个东西隔上才好等等,提了很多建议。到了第二年,为什么他告诉我们这里要多施肥那里要少施呢?为什么水的进退要这么搞才好呢?我们把培育稻子这个有生命的东西叫做“帮助稻子成长”,那为什么帮了同样大的忙到头来收成却是这么不同呢?我们的心里产生了很多疑问。 结果一研究土壤,就发现了A、B这两张土层断面照片上的不同。同样的一块田,为什么土质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呢?也许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对我们来说,这是接近农民心灵的第一步。啊,原来是这样,不仅我们的田是这样,旁边的田,远处的田,甚至整个三里塚的田都是这样的,原来农民们在种田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些差异了。 为什么把无机质的土地称作“母亲” 有一门学问叫做博物学。是从各个角度科学地理解自然认识世界。从博物学的角度看,农民在种田的时候,不仅要知道稻子的情况,而且水的情况、土的情况都了解,就可以说是博物学家了。 另外,我们经常把土地称作“母亲”。母亲具有孕育生命的力量,可是土的材料大部分是无机质,不存在任何生命体。不能孕育生命,怎么能称作“母亲”呢?比如这张显微镜照片,恐怕大家是第一次见到。这是进入土里的植物根茎,根的细胞已经腐烂了。腐烂的时候,先是发霉,然后再把细胞壁破坏掉。这以后球菌开始增加,把霉吃掉,把堵在细胞里的东西吃掉。再后来又出现吃其他东西的放线菌,再出现吃放线菌的其他菌,不停地一边进行新陈代谢一边进行生物的变种换代,就像接力跑一样不断地把接力棒向下传递。植物的根茎所吸收的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释放出来的化学成分。正因为有了这些生命活动,所以人们把土地称作“母亲”。 这些照片全是我们摄制组拍摄的。在这么做的过程中,渐渐的,我们发现这是一个多么复杂多么精彩的世界。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开始了理解农民心灵的过程。与其说是理解的过程,不如说是把自己的心和农民的心融合到一起的过程。 还有一点要强调的是:稻子不会走路。我们感觉冷了可以从那里逃开,可是稻子不能逃,只能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忍着。稻子在寒冷的季节里也会悚缩,叶子嘎吱一下子缩起来。大家都知道,稻子本是温暖地方的作物,日本人花了近千年的时间,费尽了心血,才把它传到了北海道,变成了耐寒作物。本来它是温暖地方的作物,冷了自然要收缩,但怎么冷它也不能从那里逃开,也无法逃。所以,刚才我说种稻是“帮助稻子成长”。农民们感觉冷了,就给田里浇上水,给稻子的根保温。人们拼命地做这些工作帮助稻子成长,是因为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稻子不会走路。你要是不心疼稻子你就不会这样做,你要是不从心底里觉得这个有生命的东西是如此的可爱你也做不到这一点。 作为学习的一环,我们对稻子的一生作了详细的记录。这是1977年摄制组田里稻子生长情况的“人生记录”。 看了这张表就可以知道这一年稻子的生长情况。上边的这条线是这一年的平均最高气温,下边的这条线是这一年的平均最低气温。出穗期是稻子的开花季节。上边的这条线上的红色部分表示温度高于平均气温。稻子在开花的季节需要温暖的阳光和干燥的空气,没有这些就不行。这一天的气温陡减,最高气温19度,最低气温只有8度。在这样的天气里,农民们就给田里浇上水,不让稻子的根冻着。这些工作都记录在这张表上了。 稻子在开花的最盛期,稻谷的中间只有三毫米的地方,花粉……你不认为它是有生命的吗?绝对有生命的。在那只有三毫米的窄小地方有生命在颤动,证明它是在活着。那是花粉从雄蕊落下来的时候,花药相当于雌蕊,为了让花粉容易附着,正张开双臂在等待。花粉从雄蕊落下来,把授精用的、生命中最宝贵的叫做精核的东西送到雌蕊里去。这一切都是在那只有三毫米的窄小地方进行的。 看了这些就可以知道,稻子比任何东西都更有生命力。也就是开头所说的,用纪录片来描写心灵,并不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当你了解了两个相互有关联的生命,它们的“真相”,它们的真正姿态,实际上你和自己所要描写的对象的心灵也就沟通了。 我们发现稻子和人都属于一个生命环 我们摄制组到牧野已经有15年了,一直没有放弃耕田种稻,在这个过程中渐渐明白了稻子是有生命的东西。明白了这一点,我们的说话方式及表现方式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刚才讲的我们刚开始种田的时候,漆山辉彦给我们的那些指点,这儿要这样做才好,那儿要那样做才好的那些启发……实际上是通过这种方式用摄影机来表现生命,通过亲自动手挖土学习,拼命地,用科学的方法来接近自己想要表现的对象。 于是我们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农民们教给我们的每一个方法,都是极为博物学的。也就是说:风、土、水、气温、地形等等都装在农民的脑子里。当农民说要不要施很多肥,排水好或不好的时候,生物学、地质学、土壤学的知识都包括在里面了。你无法想像这是一代人总结出来的经验。怎么说呢,因为一个人的一生最多也就能种50回稻子。一生种50回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经验。恐怕是在几百年的时间里,经历了无数次成功和失败才总结出来的。它的一个前提就是:对稻子来说,环境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尽管藏王山有时有喷火现象,即使有变化也是缓慢的变化,不会有剧变。这是一个大的前提。在这个前提下,这儿的田是这样的,那儿的田是那样的,农民们靠口头把自己总结出来的智慧代代流传下去。怎么说呢,这是极为科学的。 我们确实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当我们发现稻子也有生命的时候,感到了那种心灵的震颤和无法形容的喜悦。用莎士比亚式的说法就是:“稻子,原来你也……”过冷了你也不行,太热了原来也不行……也就是说尽管稻子和人多少有些不同,对稻子合适的温度对人不见得合适,但除此以外,天气过热,人感觉到闷热的时候,而稻子就容易生霉,容易害瘟病。最后我们发现:其实稻子和人没有太大的区别。 对我们摄制组来说,刚才讲过,看到农民们团结起来反对建设新东京国际机场,一般就想:农民们之所以这样做,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爱惜生命,要保护生命,不愿意土地及周围的环境遭到破坏。到了牧野以后我们全明白了。是啊,那时候“怂恿”我们“到藏王的小山村里来看看”的山形的人们,说不定叫我们来的用意就在于此:说不定这帮拍电影的家伙什么时候就会明白的,等他们明白了也就会真实地去再现出农家人的姿态。我最近常常这样想:也许山形的人们早就在盼着我们醒悟。我们在醒悟的过程中,明白了稻子和人一样是有生命的。通过这一发现,自己的心灵也得到了充实。《牧野村千年物语》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在村里人的守护中开拍的。 一个最原始的动机,就是我反复强调的:要通过拍电影来描写人的心灵,在描写心灵的同时,和活在同时代的人们共同分享勇气,分享活下去的幸福,分享光明,分享和苦难作斗争的力量。再进一步地讲,是要把这些都真实地告诉我们下一代、孩子们。我认为这是我们每一个纪录片工作者的使命。这个使命,我们是从一块稻田里发现的。这对我们摄制组的全体成员来说是一件至高无上的、值得珍惜一生的礼物。我现在就是这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