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腌制食品,每年一定做的腌制品就是酒酿。酒酿是先把糯米蒸熟,放入酒药头再洒上一些冰糖和米酒,然后层层包裹起来,最后一定是用棉被裹好放在衣橱等它发酵,要放多久我已经忘了,反正到衣橱发出酒香味,就知道可以开封了。开封后,如果是香醇甜美的,可以直接舀出来吃上一碗,如果味淡,那么就会加上小汤圆和打散的鸡蛋去煮成酒酿汤圆。如果味酸,就表示哪里出了差错,通常母亲都会说,今年买的药酒头好或不好。 另外还会腌些泡菜。通常过年前一定会腌上一缸,把大白菜、红萝卜、白萝卜用盐抓过去掉苦水,再放入陶罐中,陶罐的封口用水封住,大约两三周后打开来,有时候会有霉菌浮在上面,不过那时好像看到霉菌也没什么稀奇,用汤匙把它捞掉照样就这么吃了,那罐泡菜总要吃到春天过了才会吃完。基本上家里那缸泡菜,和北方人的口味不一样,比较清淡一些。此外母亲也做酱萝卜,用酱油、糖、麻油将切成一片片的萝卜连皮腌上两三天,味道十分清甜。 说到泡菜就想到臭豆腐,但是江浙人不炸臭豆腐,臭豆腐是用蒸的,在臭豆腐上放几颗去皮的毛豆和一点点咸菜清蒸。不过我家有时做红烧臭豆腐,将肉末炒熟,放入臭豆腐,用酱油和冰糖焖煮至烂,和现在的麻辣臭豆腐做法差不多,只是一个加冰糖一个放辣椒。在麻辣臭豆腐未流行前,这种做法我倒是不曾在别地方见过。但是现在的臭豆腐,总觉得吃起来口感不好,要嫩不嫩、要烂不烂的,就算是炸的,也好像炸得不透。以前挑担子卖的炸臭豆腐,多比现在路边摊炸的入味好吃,至于附送的泡菜,那就不用说有多地道。 我对海鲜一向极有兴趣,不论台式、沪式、粤式、和式、法式、意大利式都有兴趣,唯独对虾子的偏好是承袭母亲的遗传。不论再大再名贵的什么明虾,一律不爱,独独钟情于比拇指还小的沙虾。每回去餐厅点菜,我问服务人员,虾子多大,如果他不小心卖弄一下,今天的虾好大,那么就只好谢谢他。虾子一大,肉质多半就老了,除了北海道做生鱼片的牡丹虾、樱花虾外,基本上超过拇指大的虾子几乎就很难受到我的青睐。在上海,现在倒是处处可以吃到那种小小的湖虾,清甜纯美。 而有不一样的喜好的是我的公公。早年公公家里捕鱼,所以他非常懂鱼,但是他只吃海鱼。刚结婚时我弄不清楚,煮的鱼似乎不合他口味,后来看他每天自己上市场买鱼,我才渐惭搞懂他爱吃的鱼竟和我的母亲完全相反。人的口味真是天壤之别啊。好在那时我很少下厨,因为婆婆大人厨艺非常好,我就乐得吃现成的。 婆婆的菜色是有些日式台菜的风格,和我母亲做菜的手法大不相同。婆婆的每道菜都很细致很用心,炒个菜脯蛋也是小火小火慢慢煎出来的,和杭州菜色中大油大火快速爆炒风格完全不一样,我在娘家大锅大碗煮惯了,家常菜反倒做得不细。 不过粗手粗脚的我,新婚回中部小镇上的婆家时,倒是把婆家二姊给唬弄了一下。那年过年,厨房里挤了婆婆姑媳等等一堆人,大家抢着找事做,我捡不到什么工作,闲着难过,抓起一只刚拜过天公的白煮鸡,找了一把大菜刀就要剁下去。一旁的二姊看到我要剁鸡,紧张的劝告我,这种困难的工作,留给妈妈做吧,她大概担心我这台北去的外省千金,可别自不量力切到手指。不过对她的劝告,我却回她一个非常自信的笑容,举起大菜刀毫不迟疑就一刀下去,几个回合下来,一只鸡被我切成漂亮的一盘,二姊在一旁则是赞叹不已。我想到那句话「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洋洋得意我这一刀可成功了一半。 我不大会煮鸡,但是会剁鸡,小时候也会杀鸡。杀鸡的过程至今我还记得,先把鸡翅膀往后交叉,鸡就跑不走了,然后再踩住鸡的双脚,让它无法挣扎,一手把鸡头往后拉,拔去鸡脖子上的一截鸡毛,再用刀划过鸡脖子,让鸡血滴入一只已放了半碗水的碗里,并不停的搅动,待鸡血流尽,那碗混着鸡血的水,立刻送去蒸,就做成了块状的鸡血,流尽血的鸡身则丢入热水中烫过,再捞出来拔去全身的毛,然后清洗内脏等等。当年十一、二岁的我可以一个人完成。现在想来,实在是有些残忍。但那个年代,好像比较关心的是院子里的那只鸡什么时候宰了正好。 相对于杀鸡,杀鱼就是小场面了。一只活鱼买来,通常都要先放在大盆子里让它吐上两三天的沙,河鱼长在池里、湖里、河里,最怕就是土味太重,所以通常我们一定要先让它在清水里让鱼清清肠。吐了几天沙的鱼,可能会瘦一些,但是这手续却不能省。杀鱼的程序比较简单,先用刀柄把鱼打个五分昏,然后从鱼肚一刀破下去,拉出鱼肚内的内脏和脸颊边的鳃等等,捡出可吃的部分保存起来。其中最要小心的是不可将鱼肚内的苦胆弄破,一旦弄破,整条鱼都会变苦,不管放多少酱油或糖都没有用。接着刮去鱼鳞,再清洗弄净,不过刮鱼鳞令人讨厌的是因为鱼鳞片儿满天飞,杀条鱼下来,头发、衣服都免不了沾满了鱼腥味? 母亲会做鱼,但是在料理鸡的方面,我就觉得怎么做也不及婆婆的白切鸡,肥瘦火候总拿捏得恰到好处。在家宴国宴中,做得好的倒是爆田鸡,同样酱油、糖、酒的调味料下去,就可以爆出又香又嫩的一盘子。为什么煮白斩鸡的时侯就老是捉不住火候呢?真是奇怪。绍兴菜中有一道名菜,白斩鸡。现在上海有两家餐厅「小绍兴」和「振鼎鸡」,都是吃白斩鸡和鸡汁粥、鸡汤面的。原来的「小绍兴」经营方式较传统,店面乱烘烘脏兮兮的,「振鼎鸡」较现代化经营,但是要提早排队。第一次去吃时就爱上了这两家白斩鸡的专卖店,可是隔几个月再去,发现上海街头到处都是这两家的连锁店,鸡的质量却大不如前,也许是大量开店,鸡的来源供应改变,饲养的方式一变,和台湾的饲料鸡没两样,原有的风味不再,觉得十分怅然。 在台北,我到处找好吃的白切鸡,北投和天母的蓬莱系列餐厅被我列为第一名,还有三峡的大榕树路边摊、三芝悦来亭等,都去拜访过。著名的秀兰小馆不看它的价格,也觉得还不错。绍兴白切鸡之外,也有醉鸡做法的,不过母亲很少做,我是长大以后才从朋友的母亲那里学来的。土鸡煮熟后浸冰水,让肉质收缩,放凉后去骨再加枸杞、人参及黄酒去腌泡,并在肉上加东西重压,三四天后才可取出切小片,当前菜吃。 母亲不大做醉鸡,自创了一个改良式盐焗鸡,就是把绍兴鸡先蒸(或先煮)再腌的步骤倒过来,先腌再蒸,将带骨的鸡腿抹上一层薄盐腌上半天,蒸之前先冲去表面剩余的盐粒,放些米酒或葱段,等煮饭时,架在上端,与饭一起在电饭锅内蒸个十五至二十分钟,然后用筷子插入肉最厚的部分,试试熟度,不沾筷就表示熟了。就这样一道简单快速的佳肴,不多费什么工夫就完成了。当年家里不会煮饭的男生在外地读书时,据说靠母亲口头教的盐焗鸡腿,熬过好些个日夜。 以前宴客中不论如何,鸡鸭好像都是不可缺少的菜色,母亲料理鸭多半做成八宝鸭。首先将糯米、香菇丁和虾米等材料塞入鸭肚子中,然后用针线将肚子缝起来,送上蒸锅蒸上半个多小时,用煤球煮饭时代当然更久,然后再放入酱油等常用的调味料去焖煮,直到鸭子烂熟却又不至于烂过头的地步。上桌时当场拆下缝线,鸭肚子中香喷喷的糯米饭就是最受欢迎的了。这道菜我并不十分欣赏,总觉得焖煮出来黑黑的酱色,不大吸引人。大姊做的香酥鸭我倒是比较喜欢,将鸭子先蒸熟,然后下大油锅炸,炸到里子外皮都酥脆,再沾胡椒盐或甜面酱吃。至于杭州有名的酱鸭,我不记得母亲怎么做的,在台湾的江浙馆中,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酱鸭,不过香港有名的「杭州饭店」的酱鸭,我倒觉得很入味好吃。 不过鸭子再怎么做我觉得还是比不上北京的烤鸭好吃,也比不过广东式的烧鸭。八宝鸭在宴客菜单中逐渐受到冷落之后,母亲就差我到台北罗斯福路上的李嘉兴板鸭店买盐水鸭来取代,一度也很受欢迎。不过我们对它的招牌南京板鸭却一直吃不惯,总觉得太咸。后来第一次吃到宜兰的鸭赏,觉得十分美味,切得细细的配上姜丝炒一下,再配稀饭,吃起来就比较不咸。想一想中国人做鸭,总是为了要去腥还是怎么着,多是重口味做法,法国料理和现代日本料理中的鸭的做法就清淡得多。 婆婆没见过她煮鸭子,但白切鸡做得极好,我却总也抓不到窍门,她还做一道朴肉,是我一直学不来的,就是将里肌切小片浅腌,再裹上调味过加了发粉的面糊下去炸,炸成像麦当劳鸡块似的,非常好吃,好像是宜兰菜,可是在外面餐厅很少见着这道菜做得好。婆婆的好菜之中,我学会了炒米粉,小时候我的母亲也炒米粉,米粉里加青江菜和肉丝以及炒蛋,和江浙式的炒年糕做法相同,味道还不错,可是一把锅铲把米粉全给炒断了,若是当餐没吃完,接下来就全成烂糊糊的一堆了。婆婆的炒米粉是纯台式的,她教我炒米粉之前要炖锅卤肉,以肉汁做为酱料,然后用筷子去拌搅米粉,米粉才不会断掉,小技巧指点一下就通,但学问却在米粉起锅之时的干湿度要拿捏得好,我学会之后,母亲便不再自己炒米粉了。我的婆婆厨艺不错,据说早年婆家经济条件不好时,她总是能想办法用最便宜的材料做出好吃的菜来,我想那才是真本事真功夫。这几年婆婆包的粽子,里面加了大块的瘦肉、栗子等,她的儿女们却嫌料太多反倒不好吃了,每每说起小时候没什么讲究的馅料的肉粽才好吃,真是难为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