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我正于苏格兰皇家银行(RBS)任职董事总经理。那年那月的某一个下午,我准备好辞职信,向老板请辞。我的投资银行生涯,转眼已经11个年头;自那天开始,算是画上句号。 以往的投行岁月,过的都是活在飞机上的日子,心里算的是时差,嘴上说的是英语。别人叫我Stephen,若我需要介绍自己的工作,概括说来,就是i-banker(投资银行家)。我试过为了一个重要会议,由伦敦飞抵新加坡,开完会后又急急飞回欧洲参加另外一个会议,前后在新加坡逗留不到5小时。 当年我于耶鲁硕士毕业后,误打误撞地考进许多学生都趋之若鹜的投资银行,误打误撞地加入了雄霸美国债券市场的雷曼债券部门,更误打误撞地专门负责发展其时仍方兴未艾、后来却引起轩然大波的信贷衍生工具(credit derivatives),包括研发打包债券(如债务抵押证券,CDO)和其他相关产品。 我不停地强调“误打误撞”,因为当时我对金融、债券以及衍生工具均一无所知,只是抱着边做边学的心态,想在金融世界开开眼界,算是人生经历的一个阶段。我从来没有视投行为终生职业,最初只打算在那里工作一两年,便走出来到其他领域看看,怎知一去便十多年。 通过投行工作的经历,我接触到不同的人和事,包括全球各地的银行、保险公司、资产管理公司、对冲基金、退休基金以及私募基金等等,亦需要和律师行、会计师和评级机构打交道,足迹遍及世界各地。除了客户之外,和我共事的伙伴,来自世界不同地方,使我有机会从宏观和微观的层面,去掌握全球金融体系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在书中,我会尝试为读者解构个中关系,让大家明白金融风暴的骨牌效应是如何产生的。 2009年9月15日,转眼雷曼兄弟倒闭已一年。虽然我早已非雷曼雇员,但蓦然回首,方知道我原来经历了一个大时代。我近距离目睹了亚洲金融风暴、俄罗斯债券违约事件、LTCM对冲基金濒临倒闭、互联网泡沫爆破所引发的信贷危机以及整个金融体系杠杆化(leveraging)的过程。 坊间有很多不同评论,尝试解释金融海啸的成因,而金融体系杠杆化、衍生工具泛滥便成为主要的替罪羊。不过,我认为不少评论都流于片面,例如有人引述“股神”巴菲特(Warren Buffett)的观点,说衍生工具是大规模杀伤力武器(weapons of mass destruction),却不提巴菲特自己由始至终,其实一直都有运用衍生工具,作为对冲和投资的工具。 撰写本书,我不是要为衍生工具作出任何辩解,亦不是说衍生工具市场并无需要改善的地方,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衍生工具本身只是工具而已。 事实上,更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信贷泛滥。信贷泛滥,造成流动资金过剩,全球资产价格上升。美国次贷爆破只是个引子,先是戳破欧美的信贷泡沫,继而引发全球股市下挫。我担心的是,虽然亚洲没有次贷问题,衍生工具市场亦比欧美规模小(香港的散户炒卖认股证除外),但其实一样存在许多信贷泡沫。 我将自己在雷曼时代(1997年至2004年)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用类似故事的手法和读者分享。不同的读者对这些故事会有不同的分析,作出不同的结论。无论如何,我只想为读者打开一扇窗,或多或少地看到一些有关金融海啸的真实背景和来龙去脉。 我集中写金融海啸的酝酿期,除了是因为篇幅有限,更因为这部分很少人提及和留意。其实回溯这些前期的故事,对明了后期的事态发展,会有一定的启示作用。 很多人误以为投行可能自此消失,但事实上,很多大型的传统银行本身都经营投行业务,比如说Citigroup(花旗银行)、Bank of America(美国银行)、JP Morgan(摩根大通)等等。再者,两家独立的投行Goldman Sachs(高盛)和Morgan Stanley(摩根士丹利)虽变为商业银行,但长远来说,能够接纳存款(deposit),对投行的业务只会更加有利。 简单来说,投行的业务主要是帮助企业在股票和债券市场里进行集资,并满足市场上各种的对冲需要。企业要有增长,自然就有集资的需要,特别在中国市场,投行的业务只会有增无减;同样地,企业和机构投资者永远都有各式各样的对冲需要,是故衍生工具“不死”。 正如股票市场在过往一百年里经历了不同阶段的成长之痛(growing pains),衍生工具市场自然亦不能幸免。但我相信,随着衍生工具市场不断完善,如提高透明度、增加流通量和改革监管制度,前景仍然非常乐观。 年轻时的我,总是活得小心翼翼,不自觉地把自己绷得紧紧的,就像是一根快要断掉的橡皮筋。在投行的日子,我更是工作至天昏地暗,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为社会做点事情(我始终认为,单纯的金钱捐献并不足够)。能够做的,就算再微小,我都尝试去做了,例如在伦敦的时候,每逢周六我都到露宿者之家当接待员。 不过,正式离开投行以后,我的时间表彻底地改变了,生活不再营营役役。我闯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国度,有机会去发展自己的兴趣和事业,增加人生经历。 2008年6月,当四川汶川发生大地震后一个多月,我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贸贸然跑往成都,看看是否帮得上忙。我们没有特别的技能和经验,自知能做的不多,但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位当地的货车司机。他为了赈灾,暂时放下工作,每天驾着小货车运送物资往灾区,奉献自己的一份力。我的内心亦因而获得鼓励。 在这位热心同胞的引领下,我们每天从成都的超市大量购买食物和日用品,然后花上数小时车程,往有需要的农村派发物资。每次派发物资,我们都告诉村民我们是从香港来的,而他们总会恳切地拉着我们的手,细说灾难发生的情况。尽管他们说的是地道四川话,我不是每句都能听懂,却仍深切感受到他们心里的那份痛。我很想鼓励村民,也不管自己的普通话是否带着浓重的广东腔。我只希望他们知道,远在香港的我们,很多人都心系四川。 2009年4月,我再赴四川,发现灾民最急需的已不是基本物资,而是房屋和心灵的重建。这两项重建工程,所需的人力物力甚多、时间甚长,合我们数人之力又岂能足够? 记得我和长驻当地的义工四处家访时,在深山碰上一位婆婆形单影只地收拾柴禾,我们于是上前给她一篮子食物。这位婆婆耳朵不太灵光,我们说了老半天,她才明白我们的来意,竟大哭起来,让我们一时手足无措。原来婆婆自老伴过世后,儿子再没有回家看望她,她只有独自艰难地生活。看着她老泪纵横,一位在灾区见惯苦难的义工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让我们做得了多少,便做多少吧!”那一刻,我想起一句蛮有智慧的话:“看风的,必不撒种;望云的,必不收割。” 又记得有一天,我们帮忙重建房子。我们十个自命为健壮的“彪形大汉”想合力抬起一块巨石,弄了半天,巨石依然纹丝不动。然后,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拿起一根棍子,运用杠杆原理,二话不说便将巨石移走。 决定离港到四川时,很多香港朋友问我为何不捐些钱便算了,何必要自找苦吃,奔往灾区。捐钱当然重要,但身体力行,其实亦是想运用杠杆原理,推动他人关怀弱小。 在四川,其中一家接待过我们的非政府慈善组织,是中国爱心行动义工协会。那些义工来自中国各省市,他们都放弃了原来的工作,到四川全心全意服务灾民。从城市来的义工,须适应乡间生活,本来已是一种挑战与牺牲,我只逗留一个多星期,他们很多人却打算逗留一两年。从城市来的,或许还有些积蓄,但有的义工是从其他省份过来的农民,他们不打工便没有收入,却仍愿意奉上自己的所有。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都在彰显高尚的情操。 他们是我的榜样。我亦希望略尽绵薄之力,谨将本书的版税收益,悉数捐给中国爱心行动义工协会,希望继续为四川送去温暖。 黄元山 200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