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笔者留学归国,正式成为北京师范大学一名教师。某日我参加同学聚会,发现其他四人都开车过来,只有自己乘公车赴宴。我心里不由得发问——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当我和一位师长谈起此事,他安慰我说:“你将来比他们混得更好,虽然起步晚点。”言下之意,我过去的确做错了什么。
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一书中写道:“再也没有任何群体比旧时的同学更堪为比照了。……世上最难忍受的大概就是我们最亲近的朋友比我们成功。”看到大学时代表现不如自己的同学今天混得更好,我们尤其有理由抱怨这个世界。德波顿开出药方,建议我们与那些幸运的家伙保持距离,做到“自己周围的鱼儿不比我们大”便好。
《工蜂》正是一本描述我“周围鱼儿”的书,它的副标题是“大学青年老师生存实录”。尽管这一群体被戏称为“青椒(青年教师)”,此书却没有多少辛辣的味道,读罢只让我感到几分苦涩。根据该书提供的调查结果,仅有31%的高校青年老师表示自己的收入大于支出,72%的受访者感到压力“非常大”或“比较大”。相较而言,我拥有的物质和工作条件还算宽松。像德波顿建议的那样,知道这一点的确缓解了我个人的身份焦虑。
此书主编廉思曾创造流传甚广的“蚁族”一语。他才出“蚁穴”,又入“蜂巢”。《工蜂》沿续了“社会性生物”的研究思路,将视角对准了他自身所在的青年教师群体。就我理解,“工蜂”一词有两层含义。一是说青年教师工作繁忙,报酬微薄,处在高教体系的最底层;二是说他们缺乏人文关怀,逐渐变成了专业化的知识生产工具。虽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这良心也会患上心力衰竭或心血管硬化。我们就来看看廉思和他的研究团队如何诊断病理。
《工蜂》一书分三大篇章。第一篇“蜂貌”以新闻笔法记叙了十几位青年学者的生态状态和心路历程;第二篇“蜂骨”采访了一些知名学者,以对话体呈现了他们对学术体制的观察和思考;第三篇“蜂声”则是一份社会学意义上的调查报告,用统计数字描绘了青年教师的群像。三种不同体裁使此书成为非驴非马的四不像作品,缺乏统一的框架和连贯的分析。作为一本研究知识分子的专著,《工蜂》明显为大众阅读而撰写。该书甚至没有提供参考资料目录,却在书末附上一份会议纪录,类似某些电影片尾的“拍摄花絮”。
尽管《工蜂》并非一本严肃深刻的学术著作,这里我并不想求全责备。在学风浮夸的中国学术界,作者具有忧患意识,并躬身了解实情,已属难能可贵。此书的确反映出当前大学教师群体存在的严重问题,这些问题在其他国家不是不存在,可在中国尤为突出。例如,某学者申请一个科研项目,之前须打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其间须准备繁琐的报批手续,最后还要应付僵化的结项审查。在整个项目进程中,研究人员一半时间恐怕都没有花在研究上,难怪近八成的青年教师表示科研时间“太不够用”或“很不够用”。
过多的教学工作也占用了工蜂们大量时间。在被问及科研时间不足的主要原因时,一半受访者归咎于“教学任务太重”。我认识一位南开大学老师,她自称一学期要教五门课;而一位中央音乐学院的教师朋友每周的课时高达三十小时。《工蜂》提供的统计数据显示,近四分之一的青年教师每周的教学工作量在十一课时以上,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何将近一半的受访者反对继续实施扩招政策。
肉体的疲倦尚可承受,精神的困顿则难以忍受。选择大学老师作为终生职业的人,多多少少有一些理想情结。当他们为了评职称而去拼揍低劣的论文,为了讲课费而去教授平庸的学生,却依然追不上不断攀升的房价时,那种幻灭足以让人产生强烈的虚无感,并否定自己走过的书山之路。《工蜂》提供了一个侧面的例证:尽管高校青年教师还保留着学生时代养成的藏书习惯,这些读书人的读书时间却少得可怜。除了专业教材, 46%的青年教师一年之内读书册数在十本以下。亚里士多德曾言:“我们反复做的事情造就了自己。”那么我们不做的事情便消磨了自己。
原香港科技大学副校长孔宪铎曾这样概括他的治校之道:“聘请最好的人才,并让他们保持快乐。”《工蜂》书中接受采访的一位青年政治学者也说:“现在大学体制的问题就在于,天天逼着教师开窍,却搞得他们很不开心。……如果能做到开心与开窍的良性循环,所谓世界一流大学也就不远了。” 中国的大学体制显然还没有做到这一点——廉思团队调查了一些有海外经历的青年教师,其中四成人对回国的选择表示后悔。
很多原因促使大学青年教师感到不开心,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学术机构缺乏独立性。正如《工蜂》第二篇的开卷语所言:“……在这个名为知识经济的时代,知识却不再是价值的尺度,而仅是价值的工具。”今年暑假,我在贵阳参加了中国社会学年会,它算得上国内社会学界最高级别的学术会议。会上共设四十多个论坛,大多紧跟“城镇化”的政策步调,还有一个解析“中国梦”。我并不认为社会学不应当研讨现实问题,可这个年会似乎将学科自身发展抛到了一边——你在会上甚至见不到一个关于社会学思想史的论坛。
市场力量对学术价值的侵蚀并不输于政治权力。清华大学举行百年校庆时,将政治局成员的头像放在诸多大师之上,已广为国人诟病;而该校将一座教学楼冠名“真维斯楼”,更是成为坊间笑柄。清华大学当然有权为企业冠名,可更应将这种荣誉给予学术大师,以彰显他们为该校发展做出的卓越贡献。服务于商业价值的短视举措激励着大学教师走出书斋,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经世济民”。笔者在北师大的同事于丹老师,便是其中的知名代表人物。法国学者布迪厄针对学者向媒体靠拢的现象批评说,那些看似民主的媒体评价手段取代了专业学术标准,从而赋予商业逻辑一种合法性。把恺撒的还给恺撒,把摩根的还给摩根,把牛顿的还给牛顿,这应是大学争取学术独立的目标。
尽管外部环境目前不甚理想,工蜂们与其整日抱怨,不如多想想自己的修为。青年教师的工资虽低,体面生活尚可维持,而且他们享有教育医疗等若干福利,某种意义上也属于特权阶层。国内的科研经费自然不比美国,可相对容易得到批准。说到底,现在的软硬件设施比西南联大优越太多了,可我们又做出多少成绩?《工蜂》的调查数字显示,就SCI或SSCI收录的国际期刊而论,九成以上的受访者过去三年没有在其上发表过任何论文。除了诸事缠身,青年教师未能专注于学术工作,恐怕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在《工蜂》公布的调查结果中,有关职业满意度的报告最令我惊诧。在被问及是否愿意从事目前的高校教师工作时,近七成(68.8%)的受访者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换言之,三分之二以上的工蜂们被逼无奈地拾起教鞭, “公务员”、“企业管理者”或“金融从业者”才是他们的理想职业。可见,大多数青年教师的人生旨趣并不清高,反而与主流价值观高度一致。汲汲于名利而不可得,冷板凳自然也坐不踏实。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这是工蜂们必须面对的价值选择。学术界尽管受到政治和商业力量侵蚀,毕竟还给青年教师们留出一些自由空间。人在江湖,难免随波逐流;钻进小楼,只管自成一统。政治学家萧功秦因而建议后辈们抱着“千山我独行,何必相送”的态度,“在体制内争取自我边缘化”。怕是要多读些圣贤书,年轻人方能练就这等淡泊名利的功夫。
回到身份焦虑的问题,德波顿的建议其实颇为消极。“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学术事业自有其趣味和价值,青年教师不应在空间上与同辈比拼,而应在时间上向前贤看齐。这不仅有助于他们缓解焦虑,也将促进士林重振学风。笔者希望在一代人的努力下,中国大学教师能够恢复其应有的地位和尊严——既使他们仍乘坐公共汽车赴宴。
此文已刊于“纽约时报国际生活”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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