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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蓝调的尽头

YING 对 What I Talk About When I Talk About Running 的书评 发表时间：2009-12-15 08:12:35

感恩节后从朋友家回来，下午四点多钟光景，天已经擦黑。巴士穿过新泽西的街道，人影稀疏，但见次第亮起的灯火。一种仿佛隐没许久的倦怠，像一滴陈年的墨迹，倏地在初冬的夜色里，洇透开来。

说来是离开职场重返单纯的校园，然而即使读书是兴趣所在，即使此刻生活静好，也难免有那么一刻，因为擦身而过一座悠闲的小镇，一窗温暖的灯火，蓦然间，被一种无名的倦意轻轻吞噬。一味仿佛漫不经心，却低徊不去的惘然，专横，却又幽婉。

郁达夫笔下的灯蛾埋葬之夜，对“生”的厌倦，如发烧过后，嘴里留下的一种淡。同样令人无计可施的心境散漫，周作人形容，像恹恹的冬日，过气的烧酒。想起这些时，已经回到哥大，在哈德逊河畔散步，迎面一个跑步的人——我一愣，突然想起村上笔下，跑者的“蓝调”。

村上春树写个人跑步经历的书，这一年来恐怕被引述过无数次，但在我读来全书最微妙的一段，颇具村上特色的“跑者蓝调”，却甚少有人详谈。

村上笔下的自己，是一个透过专注的奔跑，一点一滴超越自我的奋斗者，也是一个非借穷尽体力，无法排除内心重负的孤独者。然而无论对哪一种村上而言，超级马拉松赛事后的忧郁与失落，都是出乎意料的。简单地说，对于一个孜孜不倦，跑了一程接一程的马拉松，在身体和精神上都不断有所收获的跑步热爱者而言，成功挑战100公里的极限，更兼在最后25公里，疲劳感突然蒸发，心绪沉稳而宁谧，仿佛可以永远那样跑下去——为什么在尝到这样的胜境之后，并非喜悦，并非豪迈，结果反而是，他再无法像从前那样，以单纯而积极的态度来面对跑步了？

一种怅然若失的懈怠，一种难以说清的倦意，村上称之为他的“蓝调”。

回忆跑到75公里处的临界体验，村上写道，似乎有什么东西倏地“脱落”了。剧烈不堪的肉体痛苦刹那消失，奔跑如冥思，空气呈现出独特的清澄，人群的声音像透明的风，穿透身体逝去。这一段读来犹如禅境，顿悟的禅。身体与精神的界限泯灭，一个了无负累的世界，一颗无所住的心。然而问题旋即到来：接下来，在放下之后，如何继续，如何再度开始？

这个节骨眼上的小说家惜墨如金。他只是默默地等，捱过那些不振的日子，等想跑的愿望暗暗萌芽，直到某天清晨系上慢跑鞋的时候，重新听见“微弱的胎动”——整本书，这是最令我触动的一刻。

六月便读完这本书，之后，我仿佛也在等，等一个恰到好处的，弥漫着浅浅倦意的日子，回头反刍。为什么在村上眼里，一个没有痛楚的极境，反而令人困惑？八月《纽约时报》有一则书评，说这本书的一大缺点，是文中有多处“sort of”、“kind of”这样的模糊语言，俨然一个“差不多先生”；言下之意，与西方小品文的清亮犀利相差甚远。这位没读过村上小说的西方评论者显然没悟过来，这样语焉不详的修辞，恰恰相反，正是小说家最准确的自我告白。村上眼里的自己，就像他一再塑造的主人公，平凡，矛盾，有限，以一己之力，微弱地迎向这个世界，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是孤独地，咀嚼命运分派给他的那一份喜乐与忧伤，幽默与荒诞。所以高谈阔论或一语中的，向来就不是他的语言。他克制，踌躇，甚至缄默；欲言又止，反复斟酌，都是为了告诉你，他眼中看到的，一个充满不确定的世界。

谈起马拉松赋予他的最重要的启示，村上引述两句“咒语”：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如果疼痛无可回避，那么跑步小说家的应对，是不间断地选择磨难，让单薄的躯体与受困的意志，两两挟持，交换痛楚和孤独，分享脆弱与不堪。反之，试想，在一个没有痛楚、无所负累的透明世界，连选择的权力都付之湮灭，又如何让肉体与精神，让脆弱的个体与粗砺的世界，互致敬意，彼此和解？所以“脱落”的一刹那，既是解脱亦是失落。同样的，倦怠的疏离，既是抽身远去，也是预备再度归来。在蓝调的尽头，每一记微弱的胎动，都化作确凿的信号，引人重返昔日苦乐参半的境地。我想，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在这本书里，一个超越的、非凡的跑步冥想者的状态并不那么令村上流连；倒是那些辛苦挣扎，那些在身体和意志之间，半嗔半哄的游说安慰，亲近细密的讨价还价，最让小说家回味不已。


《联合早报》，2009.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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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在蓝调的尽头”的回应

haohao
haohao 2011-08-17 10:31:29

村上春树有强迫思维 谁愿意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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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
YING 2010-01-28 08:31:03

是啊，我觉得他是借跑步写出了自己的生命哲学。他就守着他自己的座标系，认真地活着，既不张扬亦不苟且，真是好可爱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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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闲
意闲 2010-01-28 06:05:15

他写那段以肉体克制肉体，以思想抑制思想的极限，我觉得有点像到了他小说里的真空境界，短途的过了19迈，他想怎么潇洒，头脑跟身体拉锯的时候，我读得都有点喘。

哈佛女生、咖啡店的顾客、对整齐划一的学校制度的排斥，还有他喝着啤酒忽然就觉得自己可以写小说，这些都类乎他对自己的判断，不喜欢竞争，但不是没有竞争力，他要照着自己那套来发展。他的确不怎么张扬，现在也许谁都知道他是个跑步的人，但此书之前，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他这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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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
YING 2009-12-16 23:08:18

Astrid：是啊，我觉得“蓝调”才是这本书里最关键的隐喻，而不只是简单的持之以恒、突破自我、爱惜健康之类。这本书被普遍解读成一本准励志书（不管是什么志，有志健康或有志写作），但其实是没读透。

还有一章写哈佛的女孩子跑步，“即使那时我也有一条长长的马尾”，村上淡淡地写自己不一样的步态和节奏，也很耐人寻味，可惜我没有篇幅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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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trid
Astrid 2009-12-16 22:24:16

蓝调，很附和村上写这本书的节奏啊。其实，就像他自己所言，是一种隐喻。实则是在讲某种细微的生活哲学。印象较深之处，是村上每每都耳挂IPOD，听着音乐跑步。昨天离开时，在飞机上拿了一份早报慢慢读了你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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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
YING 2009-12-16 21:37:51

光年：谢谢，其实只是实话实说，就是这本书让我觉得最耐人寻味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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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年‖影视歌三栖民工
光年‖影视歌三栖民工 2009-12-16 15:40:42

题目就让人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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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
YING 2009-12-15 21:22:19

阿虹，Nude：我已经深陷苦乐参半的境地，就赖窝里不动了...

朱丽亚：你说的后一种人，我想，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发现，孤独乃是无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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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虹
阿虹 2009-12-15 15:04:36

等待某天早晨系上慢跑鞋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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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velight
travelight 2009-12-15 14:25:06

村上的书中，孤独总是如影随形，无法摆脱，以至喜欢的人奉为知音，不喜欢的人避之唯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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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I Talk About When I Talk About Running

书名： What I Talk About When I Talk About Running
作者： Haruki Murakami
出版社： Knopf
原作名： 走ることについて語るときに僕の語ること
译者： Philip Gabriel
出版年： 2008-07-29
页数： 175
定价： USD 21.00
装帧： Hardcover
ISBN： 9780307269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