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时会急于赞美我们的周边环境带来的影响。在捷克共和国的一幢房子的起居室里,我们看到一个实例:墙壁、椅子和地板如何能综合到一起产生一种气氛,在这种气氛中我们身上最好的侧面都特别容易展现出来。我们遂忙不迭地心怀感激承认一个单间所拥有的魔力。 不过对建筑的敏感也有很成问题的侧面。如果一个单间就能改变我们的感受,如果我们的幸福就仰赖墙壁的颜色或房门的形状,那么当身处那些我们不得不观看和居住的绝大多数地方时,我们身上又会发生什么?当待在一幢窗户像监狱、地毯满是污迹、窗帘是塑料的房子里时,我们会经历怎样的情感? 我们之所以能对大部分环境视而不见,正是为了避免不断引发的苦恼,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远离潮湿的污迹和开裂的天花板,不可能远离支离破碎的城市和锈迹斑斑的船坞。我们无法不加选择地对那些我们无力加以改善的环境保持敏感——结果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如果响应斯多葛哲学家或日内瓦湖畔的圣伯纳德的态度,我们就会发现自己会认同,从根本上而言,一幢建筑到底什么尊容,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或者墙壁上刷的是什么漆,实在没什么大不了,——这种超然的表白与其说源自对美的漠然,毋宁说是为了躲避假如我们直面美的太多缺失所必然产生的悲哀。 然后,在1747年春,一位性喜奢侈生活、蕾丝衣领和小道消息,带点女性气质的年轻人买下了一位前马车夫位于泰晤士河畔退肯厄姆四十英亩土地上的一幢农舍——并着手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小别墅,结果严重挑战了什么样的房子才算美的主流意识。 这位年轻人唤作霍勒斯•沃尔浦尔,是英国首相罗伯特爵士的幼子,面对他的新房产,一座帕拉弟恩式的宅邸,任何建筑师给出的方案可能都是因袭传统的,也许有点像他父亲的宅邸,位于北诺福克海边的霍顿堂。不过在建筑方面,沃尔浦尔也像在衣着、言谈和职业选择上一样以与众不同自傲。尽管他受的是古典教育,他真正的兴趣却在中世纪,他着迷于毁弃的修道院、月光皎洁的夜晚以及(尤其是)顶盔贯甲的十字军骑士的形象。沃尔浦尔因此决定要为自己建造全世界第一座哥特式住宅。 由于在沃尔浦尔之前从没有人尝试将中世纪的宗教风格应用于室内装饰,所以他一定得足智多谋、长袖善舞才行。他将壁炉做成坎特伯雷大教堂布希耶大主教的陵墓式样,他图书室的书架拷贝的是西敏寺“瓦伦斯的埃梅尔”的坟墓,而他正厅的天花板设计则取自亨利七世的礼拜堂的四叶式分格和蔷薇花饰。 大功告成之后,性喜张扬的沃尔浦尔遂广邀旧雨新知前来参观,其中包括当地大部分权贵士绅。犹嫌未足的他还印行了参观券,供普通公众参观之用。 沃尔浦尔很多吃惊匪浅的宾客在参观之后也开始琢磨他们是否也敢于抛弃古典样式转求哥特式住宅。这一时尚一开始并未广为流传,只偶尔应用于某些海边或乡间别墅,不过,不出几十年,一场趣味上的革命就开始启动,并将彻底动摇古典准则赖以建立的核心前提。哥特式建筑开始在英国出现,然后横扫欧洲和北美。沃尔浦尔在草莓山开风气之先才不过五十年的时间,这种风格就超越了其原本不过是业余爱好者个人偏好的源起,成为一种非常严肃和重要的建筑理念,甚而至于哥特式建筑的拥护者开始宣称——跟此前古典主义者的做派没什么两样——他们的风格是所有建筑风格中最高贵最合理的,对于诸伟大民族而言,不论是其私人住宅还是议会和大学建筑,都堪称理想之选。 十八世纪中期,当地一对贵族夫妇决定为自己造一幢房子。班戈子爵与安妮•布莱夫人都热中于建筑,却在建筑风格上各持己见,互不让步。子爵是位古典主义者。他想要那种有三个开间、嵌入式柱子、帕拉弟恩式比例以及窗户上有托臂三角墙的住宅。而安妮却更热中于哥特式,更喜欢带有尖塔的城垛式房顶、中间突起的窗户以及四叶装饰。她已经听说了草莓山的天花板,非常向往自己也能拥有几块这样的天花板。两人的争执逐渐升级并陷入僵局,直到这对夫妇的建筑师以所罗门式的天才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将房子一分为二。前半部以古典风格建造,后半部则采用哥特式。这种折中在室内也得到延续,音乐室和楼梯井在感觉上是古典主义的,饰以多里斯式的中楣和柱子,而闺房和私室则充满哥特风,具有扇形穹顶的天花板以及尖角拱形的壁炉。 敏感的批评家被震惊了,脑子里有了这样的建筑,他们开始寻求重建建筑外观通用规则的道路。“建筑已然成为一个狂欢节,我们深受其苦,”奥古斯塔斯•皮金在1836年抱怨道。“个人趣味恣意妄为。每个建筑师都有他自己的理论。”1828年,一位叫亨利希•许布施的德国年轻从业者出版了一本书,这本书的标题正表现出整个时代的进退两难:《我们应建造何种风格的建筑?》。一定得有个办法用以解决哥特式、旧英国式以及瑞士风格的拥护者之间的争执;一定得有个办法让我们知道是否该用古埃及或中国的椅子装饰餐厅;知道该支持安妮夫人还是班戈子爵——从而确保房子再也不会造得非驴非马。 可是这样的原则到哪里去找?我们到底应该建造何种风格的建筑? 物品和建筑还有第三种表达涵义的方式,假如我们获邀出席华盛顿特区的德国大使馆的晚宴,我们可能就会对此有所感觉。这幢官邸坐落在特区西北部一个丛林环抱的小山上,结构宏丽,感觉整饬而又古典,其外墙覆以纯白石灰石,内部以大理石地面、橡木大门以及皮质和钢制家具为主要特色。当我们被引至游廊中享用一杯餐前起泡莱茵红酒和小香肠,当我们礼节周全的主人用其无可挑剔的英语向我们指出地平线上的美景时,我们禁不住会——考虑到相关的历史意识——察觉某种如此猝不及防而又令人震惊不已的东西,简直会让人透不过气来。究其原因,惹得我们惊异不止的并非是这个城市各种地标建筑的侧影,而是宏伟的柱廊本身,它似乎在我们耳边轻声提醒我们那些火把高举的游行、整齐的军队和威武的军礼。德国大使馆的后立面不论是其规模还是形态,在在与阿尔贝特•斯佩尔树立在纽伦堡游行广场的回廊惊人地相似。 当建筑开口向我们讲话时,它们还通过“引用”这种方式——亦即,通过指涉触发我们对先前已经见过的与其相似或作为其原型的建筑的回忆。它们是通过提示我们的联想达到交流目的的。我们在看到建筑或家具时似乎总不免将其与历史及我们个人的环境联系起来;结果,建筑与装饰的各种风格对我们而言就变成了对我们曾经历过的某些时刻以及某些地点的情感纪念。 我们的眼睛和头脑实在敏感已极,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能触发记忆。装饰派艺术字母“B”的大肚子或是“G”大张着的下颚就足以令我们想起头戴大圆帽子的短发女人以及棕榈滩及勒图克的假日广告招贴画。 正如洗衣粉或一杯茶的气味可以释放出整个童年,整个的文化也能从几根线条的角度中一跃而出。一个陡直的铺瓦屋顶立刻就能令你想起英国的艺术与手工艺运动,而复斜式屋顶则会同样迅速地唤起你对瑞典历史以及在斯德哥尔摩南部群岛渡假的记忆。 经过伦敦埃塞克斯路上的卡尔顿影院时,我们可能会注意到它的窗户具有某种怪异的埃及风味。这个描述建筑风格的术语之所以涌上心头是因为在过去的某一时刻——也许就是某个我们边吃晚餐边观看一部有关古埃及的记录片的夜晚——我们的眼睛留意到了卡纳克、卢克索以及菲莱岛许多通往神庙的塔门的角度。如今我们能重拾那半已忘却的细节,并将其用以限定城市里的一扇窗的这一关联过程,正好证明了我们的潜意识能够掌控并能自由关联那些我们有意识的自我也许完全无法胜任的信息。 依赖我们这种关联的能力,建筑师在使他们的拱门和窗户现出波纹时就可以满有把握:它们会被理解为对伊斯兰风格的调用。他们如果用不上油漆的厚木板铺设走廊那就是在暗示乡村和自然风。他们如果在阳台周边装上厚厚的白色栏杆就等于让他们的海边别墅诉说着邮轮和航海生活。 不过这种关联也有其麻烦的一面,即其武断的本性,它会导致我们对一个物品或一幢建筑妄下断语,而并不关乎其本身特别的建筑优缺点。我们可能是基于其象征而非其自身来做出判断。 比如说,也许我们决定讨厌十九世纪的哥特式建筑,只不过因为它碰巧跟我们在大学里待得很不开心的一幢房子是同一种风格,或者我们之所以谩骂新古典主义(以德国大使馆或建筑师卡尔•弗里德里希•欣克尔的作品为典范)是因为它曾不幸为纳粹所喜。 那么该如何防止建筑以及艺术风格沦为恶意关联的牺牲品呢?我们只需谨记,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时间是它们重新焕发魅力的最重要的因素。隔开几代人或者更久远的距离后,我们就可以不受任何时代都几乎在所难免的偏见的左右来观照客体与建筑了。随着时光的流转,我们就能做到欣赏一座十七世纪童贞马利亚的小雕像而不会受到过分热心的耶稣会士或宗教裁判所的火刑形象困扰了。事易时移之后,我们就能做到因其本身的风格接受并热爱洛可可式的细节设计,而不再单纯将其视作因革命复仇而愈加短寿的贵族衰亡的符号象征。事过境迁之后,我们甚至有可能做到站在德国大使馆的游廊中,欣赏着廊柱高傲、雄浑的外形而不再困扰于纳粹冲锋队员以及高举火把的游行队伍的记忆。 我们可以将真正美丽的建筑定义为赋有足够多先天的优点,足以经受住我们不论正面还是负面的心理投射的建筑。它们赋有真正美好的品质,而非单单令我们想起这些品质。它们因此能够超越其时间或地域的起源,并能在它们最初的观众早已消失之后仍能传达出它们包含的意图。不论我们要么过于慷慨要么过于苛酷的联想如何消长起落,它们都能一如既往秉持自己的品质,岿然不动。 1575年,威尼斯市委托画家保罗•韦罗内塞为总督宫的大厅——议政厅画一组新的天顶画,议政厅是总督审议政事以及接见权贵与各国使节之处。 完工的作品是以寓言形式对威尼斯政府的一次盛大歌颂。在中央嵌板上,韦罗内塞将威尼斯描画为一位庄重美丽的海洋女王,由两位侍女陪侍左右,一位代表正义(手持一对天平),另一位代表和平(她用皮带拴住一头睡眼惺忪、毫无凶相的狮子——以防万一)。周边环绕的较小的嵌板上描绘的是威尼斯辅助性的美德。“温柔”表现的是一位年轻的金发美女,膝头上靠着一头温顺的羔羊。她旁边是“忠诚”,一位浅黑肤色的少女爱抚着一条圣伯纳德犬的脖颈。这两幅画对面是“繁荣”,由一位面色红润、稍嫌丰满的女性代表,身着低胸礼服,拿着一只满溢出苹果、葡萄和橘子的丰饶角。对着她的是“节制”,画的是一位头发束起、露出一边乳房的健美少女冷冷地微笑着拔掉一头凶相毕露的老鹰(代表的可能是土耳其或西班牙人)的羽毛。从韦罗内塞的天顶画看来,威尼斯共和国简直没有丝毫非正义、和平、温柔和忠实的影子。 1566年,一位名叫卡农•保罗•阿尔梅里科的学者、朝臣外兼商人邀请韦罗内塞的同代建筑师安德列亚•帕拉弟恩为他在距威尼斯只有数英里之遥的地方建一幢乡间别墅,供他及其家人逃离政治阴谋以及在共和国水域发生的地方性疾病避居之用。帕拉弟恩对于古罗马的建筑如何能完美地体现其社会的理想——秩序、勇气、自我牺牲以及尊严——极为感佩,他想通过自己的设计发扬一种堪可与之比肩的文艺复兴意义上的高贵品性。他1570年的著作《建筑四书》的标题页将通过一幅寓言性的版画将这一说教性的雄心表现得清清楚楚:两位代表建筑的少女向美德女王行礼致敬。圆厅别墅平衡和谐的正立面,帕拉弟恩为阿尔梅里科构思的这幢宏大的府邸,看来就是这一理想在地上的实现,在威尼托阳光明媚的平原上,日常生活中的争斗和妥协都被平衡和明朗所征服和取代了。沿着别墅的三角墙和楼梯树立着一系列真人大小的雕像,由雕塑家罗伦佐•卢比尼和詹巴蒂斯塔•阿尔巴纳斯创作,均取材于古典神话。别墅的主人在读罢几章塞内加或审查完黎凡特来的合同后,可以步出露台透一口气,抬眼就能望见商业的守护神墨丘利,智慧之神朱庇特或是女灶神维斯塔——他会由衷地感觉,至少在他的乡间别墅内,他内心最推崇的那些德行已然通过石雕得到了持久的颂扬与表现。 自帕拉弟恩的时代以降,而且很大程度上应归因于他的榜样,建造反映屋主理想的住宅成为整个西方建筑业压倒一切的雄心。1764年,英格兰首席法官曼斯菲尔德勋爵派罗伯特•亚当负责统筹改造他位于汉普斯特德•西斯、俯瞰伦敦的宅邸肯伍德的图书室。在亚当的指导下,这间图书室变成了对这位英格兰最高法律权威性格的一次美轮美奂的祝圣仪式。满架的希腊罗马哲学和历史经典,华丽的天花板嵌入一个寓言性的椭圆部分。其上的花饰名为“荣誉与欲望之间的赫拉克勒斯”,展现的是一位年轻的希腊英雄,显然就是曼斯菲尔德本人的化身,在到底是将生命献给快乐(以三位秀丽的少女为代表,其中一位还露着丰满的大腿)还是为了崇高的公民事业献身(以一位指向一座希腊神庙的战士为化身)之间委决不下。不过观者一望之下都会理解为公民事业肯定胜出——虽然画作本身以熟练的意大利式肉感色调出之,似乎在暗示少女那边更有吸引力。天花板的另一部分展现的是“正义拥抱和平、商业和航海”(像是一次众所期盼的重聚),壁炉上挂的是大卫•马丁画的曼斯菲尔德勋爵肖像,画家选择——或者被授意——将其表现为倚靠着所罗门(以色列最具智慧的王)圣殿,受到上方荷马(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故事大师)胸像赞许的注视,右手握着一卷打开的西塞罗(最高贵的演说家)。俨然是位集圣经、希腊和罗马智慧于一身的完人。 大约六十年后,距此以南不过几英里处,一家旨在为“科学、文学、文科或公共领域的杰出人士”服务(俱乐部手册上的表述)的协会——伦敦雅典娜俱乐部的会员为自己在帕码街修建了一幢新会所。俱乐部会所整整三面的外墙环绕着一条长约两百六十英尺的檐壁,由雕塑家约翰•海宁以埃尔金大理石雕塑①为原型雕刻出众多古典人物造型。这些人物正在从事的都是会所里面的那些英国绅士们感兴趣的雅典人的活动:歌唱、阅读、写作和演讲。俱乐部的正门上树立着一尊巨大的镀金雅典娜雕像。这位工艺与智慧女神高傲地俯视着帕码街,决意让所有途经此地之人明白里面的会员是何等样人,有何等样之趣味。在距浅薄的皮卡迪利商业中心仅数米之遥的地方,这家协会以其全副的外貌清楚地表明其高墙环抱中的会员完全可以跟黄金时代使雅典盛名远播的希腊人等量齐观。 当建筑开口讲话时,从来就不会只用一种嗓音。建筑是合唱团而不是独唱歌手;它们拥有的天性复杂多样,既能造就美的协和,同样也会产生分歧和不和谐。 有些建筑显然吃透了其美学使命,因此说服其各不相同的成分协同一致为成就一个整体做出合理的贡献,别的建筑则似乎对其目标犹疑不决,导致各种不同的特点各自怒冲冲地朝对立的方向发展。不一致的情况可以有多种表现,可以表现在比例上,也可以表现在窗户、屋顶和门谁主谁次的争执上。也可能它们的形式正好体现出对于幸福的本质尚未解决的诸多争论。 由此,在由奥托•瓦格纳设计的一幢维也纳别墅的柱廊上,一尊雕像向我们讲述的是东方情调,雕像旁的柱子却是古希腊式,而铸铁栏杆又是奥地利乡村花饰,结果就产生出一种混乱的感觉,这种混乱在帕拉弟恩的康塔里尼别墅中是绝不会存在的,其拱门与廊柱和谐一致,灰泥有效地抵消了石砌墙面的粗糙,而雕像则弥补了整体过于简朴的感觉。 我们可以说建筑没有任何一部分天生就是丑陋的;它只不过放错了位置或做错了大小,而美正是各部分和谐一致的产物。
幸福的建筑——4
书名: 幸福的建筑
作者: [英] 阿兰·德波顿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 冯涛
出版年: 2007-3
页数: 281
定价: 21.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32742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