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建筑历来不乏一定的疑虑。主要针对的是此一对象的严肃性,其道德价值及其造价。一些全世界最聪明的人士对装潢和设计毫无兴趣可言,反而孜孜于那些无形和虚幻的事物,这不能不令人深思。 据说古希腊斯多葛派哲学家爱比克泰德曾质问一位因房子烧成了白地而伤心欲绝的朋友,“既然你很清楚是什么支配着宇宙,你怎么还这么放不下一堆砖瓦石块呢?”(他们的友谊又持续了多久则不详。)传说基督教隐士亚历山德拉在听到上帝的声音之后卖掉了房屋,将她自己关在一个坟墓里,再也不看外面的世界,而她的同道中人西特的保罗隐士则睡在一个没有窗的泥窝棚地上的一条毯子上,而且每天吟诵300句祷文,只有在听说还有个圣人每天吟诵700句祷文而且睡在棺材里之后他才觉得痛苦不堪。 这类的苦行在历史上可谓屡见不鲜。1137年春,西多会的修士克莱尔沃的圣伯纳德一直绕着日内瓦湖旅行,却竟然没有注意到湖的存在。与此类似,四年后在他的修道院里,圣伯纳德讲不清楚餐厅区域是否有个拱顶(事实上有)以及他自己教堂的高坛处有几扇窗户(三扇)。一次造访多菲内的加尔都西会时,这位圣伯纳德令他的主人们大吃一惊,因为他是骑一匹华丽的白马抵达的,这可跟他宣誓秉持的苦修价值观正相抵牾,他却解释说这只动物借自一位富有的叔父,而在穿越法兰西整整四天的旅途中他竟然压根没注意到它长什么样。 懂得如何把建筑造得美并非一直都这么困难。在西方历史有所间断的一千多年中,一幢美的建筑就是一幢古典建筑的同义语,结构上要有一个殿堂的前部,有装饰性的廊柱,有不断重复的比例以及对称的立面。 古典式样诞生于古希腊,古罗马复制并发展了这种风格,然后,经过一千年的断层之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受教育阶层重新发现了它。古典主义遂由亚平宁半岛向北向西传播,于是带上了各地的口音并以各种新材料表现出来。古典建筑遍地开花,从赫尔辛基直到布达佩斯,从萨凡纳一直到圣彼得堡。其精神更进一步应用至室内,出现了古典的椅子和天花板,古典的床和浴室。 虽然历史学家更感兴趣的是古典主义各种变形之间的区别,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其共同点。千百年来,对于如何造一扇窗户或一道门,如何建柱子和有山花装饰的正面,如何将各个房间与走廊连接起来以及如何铸造铁制部件塑造装饰线条都几乎没有任何疑义,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建筑师将其定为法规,通过样本图册一直推广传布至普通的建筑工人之手。 这一共同标准的约束力是如此强大,结果每个城市都通过广场和林荫道的接续和延伸成为一个风格统一的整体。这种可追溯至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的美学语汇一直泽及爱丁堡的会计师和费城的律师私宅。 古典主义的建筑师及其代理人极少有人会感到独立创新的动力。忠实于经典才是真正重要的;重复就是标准。当罗伯特•亚当设计凯德尔斯顿堂(1765)时,将君士坦丁拱门(约315)的精确复本插入其后立面的中央正是他颇值得自傲的一点。托马斯•汉密尔顿的爱丁堡文法学校(1825)虽由暗淡的灰色克雷格莱斯的砂岩筑成,坐落在阴沉的苏格兰天空之下并用钢梁支撑房顶,却因其高超地模仿了雅典的多利斯式帕台农神庙(约公元前438)的样式备受赞誉。托马斯•杰斐逊为弗吉尼亚大学设计的校园位于夏洛茨维尔,理直气壮地模仿了罗马的福耳图那神庙(约前100)和戴克里先浴场(公元302),而约瑟夫•汉瑟姆为伯明翰设计的新市政厅(1832)虽位于一个工业城市的中心,却忠实地复制了尼姆的罗马时代的卡雷神庙(约130)。 由是,近代早期人造世界的很大部分,至少从外表看来,都没有动摇罗马皇帝马可•奥勒利乌斯时代的众多建筑原则,神奇得简直像是借尸还魂。 我们一旦睁开眼睛去看,就会发现环绕我们周围的家具和房屋绝不缺少活的形象的暗示。我们能从水罐中看到企鹅,在水壶中看到矮胖和自满的个性,从书桌上看到优雅的小鹿,在餐桌中看到公牛。 阿尔弗瑞德•梅塞尔设计的柏林韦特海姆商店的屋顶上有一只厌倦、怀疑的眼睛在盯着我们,而巴黎贝朗热城堡由倒立的昆虫腿卫护着。马来西亚太子城会议中心潜伏着一只好斗的甲虫,而盖茨黑德的塞奇艺术中心则令人想起一只和善的活像刺猬的生物。 即便是在诸如字母的字体这样微细的对象中,我们也可以察觉到发育良好的个性特征,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它们的生活状态和白日梦写篇小说。从Helvetica字体的字母“f”那挺直的后背以及警觉笔挺的姿态中可以看出一个守时、整洁、乐观的主人公,而他Poliphilus字体的表亲却垂着头软着背,活脱一个懒散、羞怯、善于沉思的人。有关他的故事想必不会有大团圆的结局。 在厨具店里也能发现同样生动的个性分类。高脚杯一般来说显得阴柔些,不过这类杯子却是热心肠的主妇、性感的少女以及神经质的女学者喜好的,而更加阳刚些的平底杯却受到伐木工和苛刻的公务员的欢迎。 将家具、建筑与住户等同起来的传统可追溯至古罗马作家维特鲁威,他将三种主要的古典范式与人或是希腊神话中的神话原型分别作比。多里安柱式,因其简单的柱顶和敦实的柱身,对应强健好战的英雄赫拉克勒斯;爱奥尼亚柱式,因其具有纹饰的涡卷柱头和基座,对应不动声色的中年女神赫拉;而科林斯柱式,三种柱式中装饰最为繁复而且柱身最高最修长的柱式,对应的则是美丽的青春女神阿佛洛狄忒。 为了向维特鲁威致敬,我们可以在驱车旅行时花点时间将途经的高速公路桥的柱子跟合适的两足对应物做一番比附。你会发现这儿是一位惯于久坐、兴致勃勃的女性撑着一座桥,那儿则是一位谨小慎微、神经兮兮的会计带着一种专横的神气撑起另一座桥。 如果说我们可以透过物品极细微的特征判断出其个性(边缘几度的变化就能使一个红酒杯从谦逊自持一变而为傲慢自大),这是因为我们最先就是从人类身上获得这一技能的,我们可以将人的性格归因于其皮肤组织与肌肉的精微样貌。眼波的一转就能从满含歉意变为理直气壮,尽管这一转在物理意义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记。眉头的一挑就能区别是专注于自己还是关心起了他人,嘴的一抿则表示从难过转为了愠怒。将这类微乎其微的区别分类整理就是瑞士伪科学家约翰•卡斯帕•拉瓦特尔的毕生工作,他四卷本的《论面相》(1783)分析了几乎每一种可能的面相特征的涵义并提供了有关下巴、眼眶、前额、嘴巴和鼻子巨细靡遗的分类线描图,每图都附带几个解释性的形容词。 我们会跟从活的形式中抽绎出来的大量信息产生共鸣,所以对立的建筑风格才会引发我们如此强烈的情感体验。如果说仅仅嘴巴的一毫米之差就能区分出瞌睡与仁慈的不同个性,那么两个不同形状的窗户或是屋顶线条应该造就相当不同的感觉也就顺理成章了。对我们而言,善于鉴别我们与其生活在一起的物品的意义自然就跟善于选择与我们朝夕与共的人的面孔一样重要了。 我们感觉一幢建筑不吸引人也许只是因为我们不喜欢我们通过它的外表模糊辨别出来的那种气质——正如认为另一幢大厦很美只不过感受到了一种如果放在一个人身上我们会很喜欢的性格。归根结底,我们在一件建筑作品中找寻的跟我们在一个朋友身上找寻的东西并无太大不同。我们认为美的事物正是我们所爱之人的翻版。 不妨设想一下能在每天的傍晚返回一个类似斯德哥尔摩以北卢镇那样的住宅的情形。我们每天都会被塞满日常工作的会议、虚情假意的握手、闲聊和官僚主义搞得精神紧张、妥协退让。我们会为了争取同事的支持大讲我们并不相信的鬼话,会为了那些我们并不真正关心的东西又是眼红又是焦躁。 不过,当我们终于独自一人透过大厅的窗户望着屋外的花园以及渐渐四合的夜色,我们就能慢慢地重新跟更加真正的自我建立起联系,而他一直就在舞台边静候我们结束我们的表演。我们隐藏起来的爱玩儿的侧面会受到大门两侧的花卉油画的鼓励而跃跃欲试。亲切的价值会因窗帘精致的褶痕得到确认。我们对那种适度、富有同情心的幸福的兴趣会因地上铺的毫不矫饰的原木地板而得到滋养和强化。那些环绕我们的材料会向我们说起我们自己怀抱的那些最高的理想。在这样的场景中,我们就能接近一种诚实又富有生机的精神状况。我们会觉得内心得到了解放。我们终于能够——在一种深刻的意义上讲——回家了。 无须崇拜任何神祗,一个家就能帮助我们怀想起我们真正的自我,其作用并不逊于一座清真寺或是小教堂。 协调 多年来,我在购物来回的路上总是经过一幢房子,尽管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丑陋的建筑之一,它教给我的建筑知识却比众多建筑杰作都要多。 这幢房子位于伦敦以北一条林荫道的尽头,它之所以能吸引我的注意是因为它明显地根本没找到自己的定位,一直处于严重的身份危机中。看起来它的每个部分每一层都是由不同的建筑师团队分头设计的,而且后面接手的设计师对其前任的工作根本一无所知,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成了众多相互冲突的风格的大杂烩,让人很不舒服。这幢房子的有些部分像是在盲目模仿都铎式农舍,其余的则拼命朝哥特上面硬靠。它使用的建筑语汇兼有根本就相互冲突的艺术和工艺运动与安女王式的。就连顶层都是扭曲的,似乎没拿定主意是想要个复折式屋顶呢还是成为规规矩矩的直边顶层。
幸福的建筑——2
书名: 幸福的建筑
作者: [英] 阿兰·德波顿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 冯涛
出版年: 2007-3
页数: 281
定价: 21.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32742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