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奎恩早早醒了,这是几个星期来他醒得最早的一次。他一边喝着咖啡,往面包上涂着黄油,一边看着报纸上的棒球赛比分(大都会队又输了,二比一,他们第九局犯傻了),心想这种犯傻的事儿不会发生在即将出门赴约的他身上。说到这个措辞——他的约会——倒让他觉得有点怪怪的。这不是他的约会,是保罗•奥斯特的。再说对方那人是谁他都不知道。 不过,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觉得自己正在出色地模仿着一个就要出门的人。他把桌上的早餐盘碟清理掉,把报纸丢到沙发上,走进卫生间,淋浴刮脸,裹着两条浴巾走进卧室,打开衣橱,挑出今天要穿的衣服。他觉得自己比较倾向夹克衫配领带的穿着。自从妻子和儿子的葬礼后他就不大愿意打领带了,而且也记不起自己是不是还有领带。倒是有的,挂在凌乱的大衣橱里。他不想穿白衬衫,因为太正式了,他挑了一件灰红相间的衬衫,配以灰领带。他有点神思恍惚地穿好衣服。 直到伸手攥住门把手,他才开始对自己要做的事情犯嘀咕了。“我这像是要出门,”他对自己说,“如果我是要出门,究竟是去哪儿呢?”一小时后,在第七十街和第五大道的交叉口,当他从搭乘的四路公交车上下来时,还是没能答出这个问题。这儿一边是公园,早晨的阳光下显出深深浅浅的绿意;另一边是弗里克陈列馆,白色的简酷式样,就像是一座废弃的房子改作了停尸所。他把弗美尔弗美尔(Jan Vermeer 1632—1675),荷兰画家,以风俗画和肖像画著称。他是擅长描绘光线的大师,作品具有精确、细腻的写实风格。——译注那幅《士兵和微笑的小女孩》在脑子里过了一下,试图回忆起那女孩脸上的表情,她两手拢在杯子上的确切部位,还有那个看不见脸的男人的红色背影。他在记忆里朝油画中墙上那幅青灰色地图和阳光射入的窗子瞥了一眼,那仿佛就是他此际置身其间的阳光。他一路走去,穿过街道,向东走去。到麦迪逊大道时他往右拐向南走到一个路口,再左拐,看到了他要去的地方。“我好像到了。”他对自己说。他在那幢房子前站下,停留一会儿。很快想了想,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他感到相当平静,好像一切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当他拉开那扇进入门厅的外门时,他给了自己最后一个建议:“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他说,“我得一直睁着眼睛。” 来开房门的是一个女人。出于某些原因,奎恩没料到会是个女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点。他还没把一个女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个事实给接受下来,心里还没来得及把她描绘成一个印象,她已经开口向他说话,并促使他作出回应了。这一来,实际上就在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落败了,就已经落到自己身后了。过后,等他有时间对这事儿作出反思时,也许会费力地拼凑起他如何遭遇一个女人的种种事实。当然,那得开动记忆,回想起那些事情,他知道,回忆总是倾向搅乱所要回忆的事情。其结果是,他根本不可能确信任何事情。 那女人三十出头,也许有三十五岁;完美的中等身材;给人一种大大咧咧或者是耽于感官享受的印象——那要取决于你怎么看了;黑头发、黑眼睛,那双眼睛很快显露出一种独立不羁的神色同时又带有几分朦胧的诱惑。她穿一身黑衣服,涂着鲜红的唇膏。 “奥斯特先生?”试探性的微笑;像是询问似的脑袋向前倾侧。 “没错,”奎恩说,“保罗•奥斯特。” “我叫弗吉妮亚•斯蒂尔曼,”女人说,“彼得的妻子。他从八点钟就开始等你了。” “约定的时间是十点钟。”奎恩说着瞄了一眼手表。正好十点。 “他都快急疯了。”女人解释说,“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他简直等不及了。” 她为奎恩开了门。他穿过门口走进里边时,感到自己一片茫然,好像大脑猝然一下短路了。他应该把自己所见到的细节牢牢记住,可是这一刻他却无法胜任此事。渐次向他展现的寓所内景好像有点模糊。他意识到这是好大一套房子,像是有五六个房间,家具富丽堂皇,陈设着林林总总的艺术品和银器,墙上挂着精致的绘画。但也就是这样了。不过是一个大体的印象——尽管他人就在那儿,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了所有的一切。 他发现自己独自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他回忆起,是斯蒂尔曼太太请他在那儿等一会儿,她去喊她丈夫。他说不准究竟等了多长时间。肯定不会超过一两分钟。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看,这会儿似乎应该是中午时分了。但这不可能啊,手表上的时间不是这回事儿。那位弗吉妮亚•斯蒂尔曼太太的香水味儿在他四周萦绕不散,他开始想象她不穿衣服的样子。然后,他想起马克斯•沃克如果在这儿的话会怎么来着。他决定点一支烟。他朝室内喷了一口烟雾。看着烟雾从自己嘴里喷出又飘散开去,这让他感觉很好,而且香烟点燃的那一刻,新的定义也呈现出来了。 不管怎么样,布鲁倒没有玩弄技巧以辞害意,他知道跟任何别出心裁的东西相比,他当然更喜欢一个真实的故事。当然,在最初阶段,他也明白这是唤起自己坚忍毅力的办法。他一点一点地向内心挖掘,随着时间推移,他对自己这状况慢慢觉得满意起来了,对于这事情要长时间搞下去也有了一种顺从的心态。 不幸的是,对未来的布鲁太太的思念却时时扰乱他渐趋平静的内心。布鲁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念她,但他也隐约感到以后恐怕不会再有同样的情况了。这种情感出自他眼下无处倾诉的境况。然而,每当未来的布鲁太太在他脑子里浮现,他被某种恐慌攫住时,只要把自己的思想囿于布莱克和布莱克的房间,锁定自己的工作状态,他就会感到相当满足了。有时候,他突然从镇定转为苦恼,觉得自己像是正往某个黑暗的洞穴似的地方坠落下去,不知如何能脱身而出。几乎每一天他心里都会萌生要给她打电话的冲动,心想也许要等到真实接触的一刻才会打破这个符咒。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仍旧没打电话。这也成了困扰他的一个问题,他想不起自己一生中是否有过这种时刻——如此不想去做一桩他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在变,他对自己说。一点一点地在变。我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这个解释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打消了他的疑惑,但到头来只留给他比以前更为陌生的感觉。随着时间推移,不在脑子里想象未来布鲁太太的画面对他来说越来越困难了,特别是在夜里,房间里一片黑暗,他睁大眼睛仰面躺在床上,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构拟着她的身体,从她的脚开始,继而是脚踝,顺着小腿往上到大腿,再到大腿根,从她的肚子摸到乳房,随后在那片柔软的部位惬意地徜徉一番,再摸到她的屁股,往上摸便是她的背部,最后搂着她的脖子,绕到她前面,瞧见那张微笑的脸庞。这会儿她在干什么呢?有时他会这样问自己。她对这一切会怎么想呢?可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出一个满意的结论。如果说,他能编出许多故事来和那些与布莱克相关的事实匹配,那么所有跟未来的布鲁太太有关的便只是缄默、困惑和空虚。 到了该提交第一份报告的时候了。对于写这类文章布鲁可谓轻车熟路,这种事情根本就难不倒他。他的方法是坚持在表面事实上做文章,在描述事实过程中似乎每一个单词都确切对应着所发生的事情,对于疑难之处不作进一步探讨。单词对他来说都是透明的,像是一扇隔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大玻璃窗,到目前为止,这玻璃窗还没有阻碍他的视线,而且像是不存在似的。噢,有那么几个时刻,那窗玻璃上像是沾了一点污迹,于是布鲁就得这儿那儿地揩拭一阵,可是一旦他发现了合适的词汇,一切便迎刃而解。根据事先写在笔记本上的记录撰写报告,筛选可用的资料,从而更新自己的记忆,在中肯的评语下面画出重点记号,他试图借此把这些东西整合成一份总体意思连贯、文体紧凑、要点清晰的报告。到目前为止,他写过的每一份报告都是行动多于阐述。例如:目标从哥伦布广场走到卡内基音乐厅。没有相关的天气描述,不提交通状况,也不去暗示目标可能在想些什么。这种报告被框定在一个基于已知事实和可被证实的事实范围之内,凡超出这个范围的一概不予提及。 但是,面对布莱克一案的实际情形,布鲁意识到自己已面临难以下笔的困窘。情况当然都记在那笔记本上,而问题是当他把自己记下的那些东西从头到尾看过来,却失望地发现其中很少记述具体细节。看上去,好像都是他自己的言词,而不是那些能让整个事情清清楚楚呈现于世的基本事实,这就派不上用处了。这是布鲁以前所未遇到过的麻烦。他的目光穿过街道瞥见对面的布莱克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前。布莱克的目光,有那么一刻也透过窗子朝外眺望,这使布鲁突然想到不能按老一套程序来办这件事。追踪线索,走街穿巷,常规调查——所有这些都不管用了。然而,当他想象着该用什么办法来取代老的一套时,却是一头雾水。在这一点上,布鲁只能猜测这桩案子“不是什么”。要说这个案子“是什么”那他可完全办不到。 布鲁把打字机摆上桌面,搜肠刮肚地开始遣词造句,试图让自己把全副精神都盯在这事情上面。他想,这份过去一周的实录也许可以把自己炮制的各种关于布莱克的故事也囊括进去。因为实在没别的东西可写进报告,那些虚构的离题发挥至少可以给已经发生的事情增加点亮色。但布鲁马上责备起自己来了,他意识到自己编造的那些故事其实跟布莱克毫不相干。毕竟,这不是我自己的人生传奇,他想。我写的应该是他,而不是我自己。 有一天,大约他失踪前的三四个月,范肖走到她面前做了个保证的手势。他对她说的是,他将在一年内处理这事儿,为证明他能做到这一点,他告诉她,如果他由于任何原因而不能兑现自己的诺言,她可以把所有的手稿都交给我,由我全权处理。我是他的作品的监护人,他说,可以由我来决定如何处置那些作品。如果我认为它们值得出版,他将听从我的裁决。而且,倘若这期间万一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可以立即把手稿交给我,由我去安排处理。如果这些作品偏巧可以赚钱的话,我可以从中抽取百分之二十五的版税。但如果我觉得那些作品不值得出版,那么我可以把它们交还苏菲,由她来烧毁,一页不剩全烧了。 这样的声明吓了她一大跳,苏菲说,她见范肖如此郑重其事而几乎冲他失声大笑。这整个的一幕完全不像是他的性格,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到自她怀孕后还没为她做过什么事儿。也许是要当父亲了,这使他冷静地想到要担负起一些责任;也许是他太想证明自己的善良用意而有些夸大其辞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看到他终于改变想法觉得很高兴。随着孕期渐长,她甚至开始幻想有朝一日范肖大获成功,她希望能辞去工作,不必再为经济压力而在外打拼,她要回家专心带孩子。当然,后来一切都乱套了,由于沉浸在他失踪的痛苦折磨中,范肖的作品很快被她置于脑后。过后,当那阵混乱开始平静下来,她又不想履行他的嘱托了——因为害怕再看见与他有关的那些不祥之物。但最终她还是屈服了,她知道范肖的话应该得到尊重。这就是她为什么要给我写信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和她坐在一起的原因。 就我而言,真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个要求令我猝不及防,有一两分钟我只是呆坐在那儿,脑子里在斟酌着塞给我的这桩非同小可的差事。等到我能开口说话时,我说范肖没有必要非得选择我来担当这项工作。我有十多年没见他了,听说他还记得我这几乎让我大为吃惊。我怎么能当得起如此重任呢——去担当一个人的评判者,说这个人的一生过得值不值?苏菲试着向我解释这一切。范肖虽然一直没跟我联系,照她说,却经常在她面前提起我的名字,每次提到我的名字,都说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他真正的朋友。他曾设法收集我的著述,几乎买了有我文章的每一本杂志,有时甚至把其中的片断大声念给她听。他羡慕我的成就,苏菲说。他以我为骄傲,他觉得我有能耐去从事某种了不起的事业。 所有这些夸奖的言辞令人好不自在。苏菲的声音感情色彩如此强烈,以至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范肖是在通过她的嗓音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些事儿。我承认被奉承得挺舒服,在这样的情境之中,产生这样的感觉也相当自然。接下来的工夫却让我有些犯窘,事实上,我对自己并没有这样高的评价。我是写过相当不少的评论文章,那没说错,但我没觉得这也可以成为大肆宣扬的理由,并没有为此感到特别自豪。其实那在我看来不啻是一份苦力活。起初我倒是对此抱有很大希望,心想我会成为一个小说家,最终能写出那种让人感动也能改变人生的作品。但随着时间推移,我一点点地意识到那种事情是不会发生了。我内心没有这样一本书,在某种程度上,我告诫自己放弃那个梦想。针对各种问题和现象写我的评论文章倒是更简单有效的途径。通过矻矻用心的写作,靠着一篇篇文章的稳步积累,我多少能够以此为生——而且,不管值不值,看见自己的名字不断地刊登出来还是有其乐趣的。我明白比这糟糕得多的情况也并非没有可能。我还不到三十岁,算是有了一点名气。我以诗评和小说评论起家,现在几乎哪方面的评论都能拿得起来,活儿也干得令人信服。电影、戏剧、艺展、音乐会、图书,甚至评论橄榄球比赛——没想到他们真会请我来写,而我也真干了。天底下把我视为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才俊,一个正处上升阶段的新锐评论家,但我自己内心却感到老了,一切都耗尽了。迄今为止,我写的那些玩意儿不过是一些什么都不值的碎屑而已。太多的尘土,一阵微风都能把它们吹散。
纽约三部曲——4
书名: 纽约三部曲
作者: [美] 保罗·奥斯特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译者: 文敏
出版年: 2007-3
页数: 334
定价: 2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保罗·奥斯特作品
ISBN: 97875339245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