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出版也要有理想 —— 2010.9与《新京报》 ○ 请介绍一下你早年的阅读和写作。 ● 我是一九三一年出生的,除了抗战八年,坐牢九年外,其余时间都生活在长沙。抗战八年在平江老家,那时候新书很难到平江去,我就只能看家里的古旧书。古书没有很多适合儿童看的,不懂的书也拿来看,《史记》、《左传》很难懂,最后找到一本《阅微草堂笔记》,开头也看不太懂,很多字不认识,看多了,慢慢就认识了。我现在有时读字读错音,就因为我是自己“认识”这些字的。不认识的字慢慢看懂了,就自己给它一个音,读错的音就是这样来的。比识字更难的是通词义,《阅微草堂笔记》中常见有“承尘”两个字,书生夜读,忽听得承尘上有响动,抬头一看,美丽女子的纤纤小脚,接着整个人儿就下降寒斋了。这个“承尘”是什么意思呢?到后来才明白它就是天花板,而抗战时的平江,没有一间房子有天花板,抬头看到的就是瓦。 我也看过几本大姐寒暑假回乡的新书,像“西风社”编的《天才梦》,是以张爱玲的篇名为书名的,为我读张之始,还有一本《创痕》。等到抗战胜利到长沙读高中,便开始如饥似渴的读了大量的翻译文学名著。应该说,民国以来用白话文翻译的外国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狄更斯……在这两三年中基本上都看完了。我看书看得比较快,长篇小说一般总能在一天之内看完,那时候看了就记得。 后来兴趣慢慢转到了社科书,克鲁泡特金的《我的自传》和《互助论》给我的印象很深。生存竞争当然是生物进化的动力,但作者认为,生物在竞争的同时也在互助,从低等生物到高等生物都有互助的本能,如果不互助,不依靠群体的力量,个体便无法生存。他讲蚂蚁的互助,蜜蜂的互助,类人猿的互助,原始人的互助,我看得很有兴趣。 阅读对我的写作和出版生涯有直接的影响。从前没有更多信息传播渠道,阅读是通向外部世界的唯一窗口。因为阅读的影响,除了学校的作文以外,我比较早就开始了个人的写作。最早是十三四岁时用文言文写的一部笔记叫《蛛窗述闻》,文字当然幼稚,但大体还算通顺。旧体诗也学着写过一些,成绩还不如散文。新诗则于一九四八年起在长沙的报纸上发表过几首,也很幼稚。 阅读在我的生活中占有很重的分量。尽管现在信息渠道多,电脑上可以阅读。但是,读书还是不可替代的,不止于读,有时还不禁掩卷深思。只有开卷细读,才能掩卷深思。 ○ 对当前的书刊出版可否谈一点看法。 ● 我的理想,简单点说,就是能够在一个自由的环境里读书和写作。没有自由,就没有文化,也少有可读的书刊。现在的自由度,比起“反右”和“文化大革命”时来,已经大得多了。我们办报刊、搞出版的人,只要能够充分利用国家政策法令允许的“自由度”和“自由空间”,还是做得不少事情的。令人不可理解同时又很沮丧的是,上级主管部门还没那么严格,下面发稿和审读的人却总是先意承志,拼死命也要把关把得更严,对自己头上那顶小小乌纱帽比父母健康看得还要重。比如,有些内容“上头”并没说不允许出版,总编、社长、审读小组却要把好好的书稿“毙”掉。比如我最近出版的《小西门集》,就在南京和上海的出版社里积压了两三年,最后还是被退了稿。什么文化价值,什么人文关怀,在这些人心目中全比不上千儿几百元审读费和自己那个芝麻绿豆官。这样作茧自缚,这样过分自律,原因全是因为自私和苟且。这些出版人没有一点自己的理想,没有任何激情和追求,更不用讲什么文化的自觉了。这让我觉得很悲哀,替这些人悲哀。 我希望做出版的人能够有一点理想,有一点追求。 ○ 您愿意向读者推荐一本书吗? ● 我推荐杨绛的《洗澡》,它写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知识分子改造,挺有意思。这本书写的是知识分子第一次经受的“思想改造运动”——当时泛称“三反”,又称“脱裤子,割尾巴”,知识分子听不惯这种粗鄙的说法,宁愿称之为“洗澡”。《洗澡》中的人物和钱锺书《围城》中的人物,现在还活在我们周围,不过讲话的词儿和语气已经“与时俱进”,和六七十年以前自然是不同了。 *原载2010年9月25日《新京报》 *记者方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