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走向世界的反思 —— 1988.3与《人民日报•大地》 ○ 《走向世界丛书》单行本问世后,就得到了钱锺书、李一氓、萧乾、陈原等专家学者的盛赞,关心改革开放的青年人也很注意。请您介绍一下它的情况好吗? ● 这套丛书辑印民国以前亲历西方(包括明治维新后的日本)的记述,可说是中国士大夫(传统的“知识分子”)由封闭的专制宗法社会走向近代——现代化世界的实录。选择不以作者对西方的态度,甚至也不以文笔的优美高下而定去取,但必须是亲见亲闻、亲身的感受,耳食之言和空泛之论一概不取。丛书计划收书一百种,湖南人民出版社出过二十种;版权转到岳麓书社后已出齐第一辑三十六种(合订十册)。第二辑现已编好了几种,准备编完后一次印行。 ○ (看到会议室中陈列的授予《走向世界丛书》一九八六年“中国图书奖”和“全国优秀畅销书奖”的奖旗和奖杯)看来不但出版界,连社会上也承认了这部书。 ● 初版第一种印七千册,到第二十种增至二万册。岳麓印的实际上是第二版,累计印数平均达到三万五千,加上销往海外的共约四万,确实不算少了。要说“畅销”当然还谈不上,但在法国、英国都有人正在选译这套书。 ○ 丛书所收各种都早已成书,为什么建国三十多年来,别人都没有发现和重视它们,您却想到编这套丛书? ● (笑)阮籍说得好,“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嘛!当然我这是讲笑话。事实上,只准“一边倒”的时候,谁都没有可能研究和讨论这些书,我也并不例外。不过,我拣了一个“便宜”,从一九五七至一九七九年的二十多年中,我无须遵功令作文,按模式思想,而尽可以在劳动的余暇“自由”地考虑中国的过去和未来,有时还能收集和整理一些材料。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二十来年的积累就用上了。 ○ 我早已注意到,李一氓说“这确是我近年来所见到的最富有思想性、科学性和创造性的一套丛书”,陈原也赞扬它的编辑方针,钱锺书说您“眼光普照,观察到欧、美以至日本文化的全面”。在没有见到您以前,我还以为您是位老学者呢!您的学术准备是怎样完成的? ● 我今年五十七,并不年轻了。钱、李诸老原来我并不认识,我也没有主动去拜访过他们。他们的过誉,使我惭愧。我并无辉煌的学历,一九四九年八月参加工作时,只是个十八岁的高中生。不过我一直比较喜欢读书,也比较喜欢用自己的脑子思想。从五十年代起,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恐怕不应该也不可能长期和别的国家、别的民族隔绝开来,不能够自绝于这个世界。正是由于这种思想,使我经历了A•托尔斯泰所说的“苦难的历程”。 ○ 啊? ● 一九五七年,湖南日报社“反右办公室”编印了一本十多万字名为《继续揭发批判钟叔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的三十二开小册子,其中就包括我这方面的观点和言论。 我被划为“右派”最初想不通:解放前我是个坚决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革命青年,怎么会成为“反革命右派”了呢?抱着弄清问题的目的,我在做工糊口之余用心读书,主要攻读政治史、思想史、文化史方面的书。我认为今天是昨天的继续,希望从历史中找到现实的答案。 ○ 在那样的逆境中,您还能读书、思考,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您? ● 当了“右派”,即使在想不通的时候我也并不灰心,因为“我的世界有更辽阔的边境”(闻一多诗句)。在读史中,我发现在一千八百年以前,就有欧洲人到中国来;可是直到一百八十年以前,还没有中国人到欧洲去。是封闭造成了落后,落后又加剧着封闭,而封闭落后的心态是绝不容忍“走向世界”的思想的。作为中国人,我应该努力弄明白历史真相和道理,并设法加以传播,结果就是一九七○至一九七九年的九年牢狱之灾。 ○ 您还坐过牢? ● 对的。在牢中我也没有放弃学习,而总能利用条件继续读史书,从中发现:长期封闭的社会一旦开放,发生的变化是极其广泛、深刻而激烈的。人们只要一“走向世界”,他的价值观和哲学就必然发生变化,这是改变封闭造成的落后状态的强大动力。早期“走向世界”的人的现身说法,对现代人可以产生很大的影响。 ○ 丛书的编辑工作是在出狱后开始的吧? ● 一九七九年三月,我被“提前释放”出狱;经过一再申诉,到九月间才宣布这是一个错案,给我彻底平反并给予赔偿,之后报社才“改正”了我的“右派”问题。但“改正”以后,我却不想回报社了。到出版社后,就开始编这套书。第一种《环游地球新录》于一九八○年八月出版。之后平均一个月出版一种,都要标点、索引,加上每种书的叙论平均两万字一篇。如果没有过去的充分准备,显然难以完成。 ○ 从编辑出版工作看,丛书的主要经验是什么? ● 丛书所收都是一九一一年以前的作品。书虽然算古籍,读者却是新人。整理出版古书,应该引导读者向前看,面对未来而不是面向过去。过去是不堪回首的,因为整个旧的文化必须用新的观点和新的方法加以整理,才能为现代化服务。《走向世界丛书》,这个名字就不“古”。但它们又确是木刻线装的“古书”,作者如薛福成、黎庶昌等,都是古文名家。校正脱讹倒衍,正确标点分段,编制索引,还原译名,案头编辑工作也是繁重琐细的。 ○ 我读过您写的关于这些书的叙论,有材料,有分析,有文采。看来渊博的学识、精确的思辨和过硬的文笔,对于编辑来说确实重要。 ● 编辑需要才、学、识,这三方面我都谈不上。至于丛书,应该说得力于有见识的学者、师友和同事的支持,个人的工作是微不足道的。在我的长期规划中,它也只是一部分。 ○ (谈话中,不断有书社工作人员前来找他)您担任了书社的领导工作,还有时间编书吗? ● 总编辑当然要编书,他应该是出版社的第一编辑嘛(笑)。我的安排是上午到社里处理社务,下午和晚上在家里编书。现在我还在编周作人的集子。我很想早些把总编辑的职务卸下,这样可以更多地编一点书,更加符合我的本心。 *原载1988年3月10—11日《人民日报•大地》 *记者张世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