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发人深省的力量 —— 2008.5与《新京报》 ○ 是“文革”中的遭遇促使您来做《走向世界丛书》的吗? ● 我七十年代坐牢的时候反复思索过一个问题,怎么像我这样的人被关到监狱里来了呢?结论是:“文革”使中国脱离了世界文明的正轨,走上了错路。而其所以如此,所有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包括我们自己,这几十年来的作为或不作为,也是有责任的,我们实际上是被自己关起来了。 ○ 您再进一步反思的结果是什么? ● 中国的问题,不是哪一个人受屈不受屈,受的待遇公正不公正的问题,归根结蒂是一个要不要走向世界、能不能走向世界的问题。走向世界,不是说我们要过外国人的生活,买奔驰、林肯牌轿车,而是要走向全球文明。我编《走向世界丛书》,是有这么一点理念的,不仅是因为这些书原来少有人注意,可以翻出来整理出版,替出版社赚点名声这么功利,这么简单。 ○ 您怎么看待东西方文化的差异? ● 这里首先要弄清楚,是不是一讲全球文明,就是要全盘西化,看不起我们自己的传统呢?中国的确是一个有几千年文明的古国,我从来不看轻古老中国的传统文化。追求文明,追求民主自由,也是先进的中国人(任何时候任何人群中都有先进的人)自古就有的优良传统。一听见讲民主自由就说在搞“西化”,恰恰是不了解、不珍重自己传统文化的表现,是心虚的表现。中国传统文化主流倾向于保守,保守正说明它内涵丰富;赤贫户“三块石头一瓦罐”,便没什么要保守,也不会保守了。这丰富的内涵里,便包含有民主自由的精神,为什么不加以发扬呢?中国的传统,是不赞成钳制言论自由的,有“防民之口,胜于防川”的告诫;也是可以议论政治的,有“天下有道则庶民不议”的说法,有道则庶民不议,无道则庶民可议了。 ○ 《走向世界丛书》对今天的读者有什么样的意义? ● 你们《新京报》二○○六年一月六日登过一篇文章,叫做《重读走向世界丛书》,湖南看不到《新京报》,我前几天才知道。作者是陆建德,是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副所长。 陆先生说,二十年后他重读一九八六年出版的《走向世界丛书》,感触仍然很多。张德彝光绪六年在英国的日记,记述了伦敦的一个马车夫因为鞭打自己的马过重,被罚款并监禁一月,因而感觉到,英国这个国家很好,法理总是顾及到人情,马尚且不能乱打,何况是人?陆先生说,这件小事,无论在一百二十年前还是在今天,都有发人深省的力量。这就回答了你提出的问题了。 ○ 但是看的角度会有不同吧? ● 我编的这套书,是十九世纪末的人写的,到现在一百多年了。这套书最后一本是一九八六年出版的,到现在也已经二十二年了。至今还有人看,说明一百多年前的人对西方世界的观察至今还有意义,一百多年前开始的过程还没有完成。我们说还没有完成,好像是讲缺点,其实不是的。不是我们不爱中国,而是爱得很,爱得很才会希望他快点进步。我们提倡爱国,就首先要努力使中国更文明、更进步,使中国更可爱。 ○ 为什么没有出齐这套书? ● 本来准备要出版一百种,但是出到三十六种我就因为“落选”离开岳麓书社了。中国的事向来是人亡政熄,你在的时候你做,你走了之后就没有人做了。 ○ 你选书的标准是什么? ● 有内容,讲真话。“务虚”的、空议论的文字我不收,只收实地观察的见闻和以事实为依据的观感。 我编的书,郭嵩焘也好,曾国藩也好,周作人也好,《走向世界丛书》也好,目的都是为了帮助人们了解历史和文化,了解自己的昨天和今天,思考自己的明天。我觉得我们的明天应该是北京奥运口号所讲的One World,也就是真正走向世界,共享全球文明。曾国藩是旧时代旧文化的代表,是那个时代里能力最强的人;这样强的人也挽救不了大局,这就说明这个统治和文化确实是要败亡了。他个人可以说是成功的,但整个体制是无可挽回地走向了末路。 我的思想可能有偏颇,也不够深刻,可这是我的思想。我在《走向世界•后记》里写过:“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这是法国诗人缪赛的诗句,是我工作和生活的座右铭。 *原载2008年5月24日《新京报》 *原题“我求得发人深省的力量” *记者武云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