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争那闲思往事何 一条黑影飘入殷府的葱葱树影中,就像鬼魅一般。他足下点过庭中几株古松,施施然落在一间厢房门口。 庭中静寂得不正常,厢房中透出昏黄的烛光。黑衣人划破窗纸,确定房中人皆处于沉睡中,这才动作敏捷地推开房门,侧身蹿入。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趴在床边,而躺在床上熟睡的,正是传说中刚刚苏醒的筠夫人。她面容明艳端庄,仿若牡丹浴雪般清寒。来人伸出一指,悄无声息地点住丫鬟的死穴,她身子一软,便没了气息。而后,他转向筠夫人,正待如法炮制,却犹豫了一下,发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半晌,他口中喃喃自语了一番,便毫不留情地要痛下杀手。 就在黑衣人的手指即将触及筠夫人身体的一刹那,一只不知由何处伸来的手准确地扣住他的手腕,劲力瞬间注入他筋脉。 他痛叫一声,挣脱钳制的同时飘后一丈。定睛一看,才发觉方才制住他的竟是他以为已死于非命的丫鬟。不,不是丫鬟!此人发髻蓬乱,身形高大,五官硬朗,面上尚带几分暴躁与不满,分明是个男人! 中计了!黑衣人心下大骇,也不理筠夫人如何,转身破窗而去。 那假扮的丫鬟也不追赶,只皱了皱眉,大嚷道:“就这么个货色,竟然还劳动我铁衣公子男扮女装。大哥,你欠我一个人情!”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门,果然见到门外守株待兔的百里青衣和百里寒衣已将黑衣人制住,此刻他肩受重创,一大片殷红迅速扩散。 百里青衣笑盈盈道:“三弟容貌清秀,扮作女子比较可信。” 百里铁衣冷哼一声,本想道:你扮来试试,可信度一定更高。然而想到他一向尊敬的大哥扮成女子的样子,又只好自认倒霉,“总之我是天生的劳碌命,受伤的小乞丐交给我医治,扮女人的差事也交给我。” 就算他大哥生得再好,一向光明磊落、正气凛然的青衣公子摇身一变成为娇滴滴的美娇娘,能看吗? 百里青衣带着他惯常的友好笑容蹲下来,“说,是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怔怔地瞪着百里青衣,“不,不可能的,你现在明明应该在……”声音清澈悦耳,这杀手竟是名女子! “在严府是吗?你能得知严寻道请我赴宴,实属不易,不过我中途离席,你却难以预料。”百里青衣并未上前揭下她的面纱,只因面纱下是怎样的面孔,他已了然于胸。 “可……”黑衣人又待发问,百里铁衣却已不耐烦了。他上前一把揭开黑衣人的面纱,一张清冷如玉的面容映入眼帘,他不由得愣了愣。拥有这样一张脸的人,不应该是手沾血腥之人。 黑衣人心知大势已去,苦笑,“青衣公子饶过我第一次,必定不会再饶我第二次了吧?” 这个人,竟分明就是当日绝色楼中的花魁娘子翠笙寒。 百里寒衣狐疑地看了百里青衣一眼,而后道:“姑娘,还请将派你来此的人的姓名直言相告。” 她再次苦笑,“青衣公子该知道,我这种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是不会知道主顾的姓名的。” “那么,翠姑娘该知道雇你杀人之人是男是女,年约几何,相貌如何了?” 翠笙寒眸中挣扎不已,“我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年约几何,相貌如何。” 百里青衣眸色微冷,“那么方才你在房中所使的点穴手法,是何人所教?” 翠笙寒惊恐地瞪着他,“是……是那个人。青衣公子如何能猜到?” 百里铁衣怒道:“你这女人真是话多,快快说出实话,以免受皮肉之苦。” “铁衣公子大可直接杀了我。”翠笙寒仰起美丽的颈子,肌肤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无痕”的杀手,在执行任何一项任务时,都要抱定必死的决心。 百里青衣皱了皱眉,他并不想杀她,也不打算对她用刑。这女子虽与芳颜醉同列“无痕”第三杀手之名,性格作风却与芳颜醉大不相同。她所杀之人皆是贪官污吏或强盗匪徒,从未杀过无辜之人。正是因为清楚翠笙寒的背景,所以他上次才会放她一马,却不料她这一次竟敢闯进殷府来刺杀筠夫人。 百里青衣待要详细问她,却冷不丁听到厢房中传来碰撞之声,他鹰一般迅速地掠入房中,却瞧见筠夫人还安睡在床上,而一旁的桌上不知被谁用什么东西打出一个孔来。 说时迟那时快,这时却从外面飞来一道翩翩白影,掠了翠笙寒便飞过层层屋檐,消失在月光下。 百里青衣转身,百里寒衣和百里铁衣果然都随他进入屋中,而这正中那白影的下怀。 “青衣公子,得罪了!”远处飘来一声朗笑。 “我们竟让她……逃了?”百里铁衣不敢置信地大吼。 百里青衣深思地看向窗外,“是我疏忽了,我犯了两个错误。” “哪两个?” “第一,不够自信。我应当相信,没有人能够在我未察觉的情况下进入房中。第二,我错估了另外那人的身份。” “另外那人?他不是那女杀手的同伴吗?” “不,他只是个路人。” “路人?” “不错,而且是一个经常‘路过’别人家里的路人。” 百里铁衣还在兀自莫名其妙中,百里寒衣则皱眉道:“让他们逃走,真的没有关系吗?” 百里青衣用手拂过桌上的孔洞,沉吟半晌,道:“就是留她下来,我们也问不出更多东西了。” “大哥,你相信她刚才说的话吗?”百里铁衣讶异。 “三弟。”百里青衣和颜悦色地道,“穹教向来只与江湖上有名望的人作对,却不杀无辜佣仆。而殷府满门包括仆从在内皆被杀害,因此我觉得,殷府血案并非出自穹教之手。那幕后之人既然特地让翠笙寒以穹教独门点穴手法来杀人,正说明此人不是穹教中人,但又与穹教有莫大的关联。” “明白了,我会去查探殷府与穹教之间的关联。”百里寒衣心中了然。 玉面桃花,风流倜傥的一代盗神,神偷指逍遥白灿现在非常生气。只因他冒着生命危险从百里府三位公子手中解救出来,又做牛做马背着跑了五里路的佳人对于他的义举却只有一句话,“你不该得罪百里府。” 白灿非常生气,但碍于君子风度,又不能将他一颗“芳心”受挫的怨气发泄在眼前的翠笙寒身上,所以他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但仍不甘地解释道:“你可知今日如果不是我碰巧经过,你便会命丧此处?” 翠笙寒冷笑,“你根本就是从洛阳一路跟踪我而来,还说什么碰巧经过?” 白灿面色通红,“我……那又如何?我还是救了你。” 翠笙寒却转过头去,“其实,筠夫人根本未醒吧?百里青衣故布疑阵,而我根本是自投罗网,怨不得别人。” “……我不懂,我以为你做杀手是不情愿的。可是没有了芳颜醉,为什么你还是无法脱身?” 翠笙寒淡笑,“你喜欢我?” 白灿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江湖第一风流浪子的喜欢,有几分可信呢?”翠笙寒平静无波地问道。 白灿苦笑,“我也想知道,我的感情,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翠笙寒低眸,微有些怅然。 白灿叹气,“你一低头,我的心又动了。” 翠笙寒闻言莞尔。她眼睛极长,冷漠的时候看上去很冷,但一笑起来,却又似秋水迎朝阳,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柔柔的光泽。 白灿看得痴了,伸手拉住她的手道:“你信我吧。你若是肯天天这样对我笑,不要说当什么江湖第一风流浪子,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要。” 翠笙寒飞快地望了他一眼,抿紧了红唇,“就算是……就算是天下第一才女殷悟箫,你也不要吗?” 白灿一愕,“这……有什么区别吗?” 翠笙寒哼了一声,“你是专偷人财宝的,难道不知道天下第一才女殷悟箫身上有一件人人都想得到的宝贝吗?” 白灿慌忙搂住她,“管他什么宝贝,美人呢,我都不要,我只要你。” 翠笙寒扑哧一笑,满脸的妩媚娇羞,生生把白灿看得痴了。 浓云蔽月,重雾掩林,参差密集的高耸枝丫宛如枯瘦的猛鬼,峥嵘的手臂向高空做出擒拿之势。 翠笙寒将自己的面孔隐藏在树木的阴影中,感觉火堆中飞溅的火星似要把她熔化、焚尽,却又似乎离她十分遥远。她听到自己轻轻地恭敬地唤着,“主人。” 火堆噼啪了一声,仿佛回应,然后冷寒的嗓音响起,“总算你还没忘了我。” “主人的教诲,属下一日也不敢忘记。” “哼。”火焰缓缓映照出来人的身影,瘦长而虚弱的样子,却散发着强烈的震慑感。 等了许久也未见他出声,翠笙寒只得再问:“主人来此,有何吩咐?” 来人却忽地叹了一叹,“迷梦,你已经从百里青衣手上逃脱两次了。” “这……是托了主人的福。”翠笙寒猜不透他的想法,只得这样回答。 “你应该死在他手上的。” 翠笙寒打了个冷战,“主人……是让属下自裁吗?” “哼。”他又是一声不屑,“你的确比芳颜醉要聪明,却还是不够聪明。” “那么主子的意思是……” “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他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 翠笙寒刷地白了脸色,“为什么?为什么是……” “你要违抗我?” “我……” 远处传来轻微的枝叶碰撞之声,来人陡然笑起来,“你很紧张啊。是怕他看见我,还是怕我看见他?” 翠笙寒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用最好的方式回答,“迷梦只知听从主子差遣,他看见主子,或主子看见他,都与我无关。” 片刻后,白灿抱着满满的水囊轻快地走来。“很渴了吧?”他体贴地把水囊递给她。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接过水囊痛快地喝起来,喝完,她将水囊交还给他,“你也喝点吧。” 白灿看看她刚刚以唇饮过的囊口,脸色竟微微有些泛红。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心里念着经,动作有些迟缓地接过水囊,欢欢喜喜地灌进口中。 翠笙寒的明眸黯淡了一下。他没有看到,刚才她喝水时,指甲里不知名的粉末已悄悄落入水囊中,转瞬便彻底溶解。 “白灿。” “嗯?”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不好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白灿笑眯眯地道:“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她信了他,却不知道,一个男人在动情的时候,所说的任何话,都是不能当真的。他没有怀疑她,却不知道,一个女人在心爱的人面前说如果的时候,那个如果,往往都会变成事实。 京城,浣意书斋。浣意书斋是殷府最大的产业,浣意书斋的掌柜,名叫岑律。 岑律是一个非常尽职尽责的大掌柜。他每天早晨卯时准时开店,晚上戌时打烊,日进斗金,年入万两,还把殷家的藏书库打理得妥妥当当。这样繁杂的事情,寻常人是绝没有心思去做的。 他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向来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他在殷家待了快十六年了,起初虽然是被殷悟箫设计的,但后来,他不得不承认,他留在殷家是有目的的。这目的,倒不是殷家的家财。殷府钱财再多,也比不上他家有钱。 他既然那么有耐心,自然就不会提前告诉你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可是他的这个目的,最近实在是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 难道石漫思那丫头片子就不能有片刻消停吗?这些年来,她是在江湖上得了个黑玉神女的名号了,见到各大帮派的高手们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人缘好得要命。可怜他,却操心操得提前萌生了老态。 这不,今天早晨,他又对着铜镜拔出了几根全白的头发。早晚有一天,他这头乌发得报销在石漫思身上。 “掌柜的,今儿又是整理东厢房的日子了。”伙计提醒着。 岑律点点头。 东厢房,是浣意书斋最特殊的地方,连打扫也要由岑律亲自监督。旁人或者会以为,这东厢房藏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其实不然。 这东厢房乃是他们家殷大小姐专用的藏书库。东厢房的每一本书里都有殷大小姐的批注和题字。殷大小姐在的时候,这书房是严禁闲杂人等进入的。如今,殷大小姐不在了,也只有岑律会忠实地按照她还在世时的样子,完好地保留着这藏书库里每一本书,连摆放位置都不曾更换。 殷悟箫,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吧?岑律每天都在心里这样暗暗地说一回。 这日他刚走进东厢房,却一下子呆住了。 “掌柜的,您堵在门口,我们进不去啊。”伙计在后头小声道。 岑律站在门口,动也不动。从他的背影,伙计们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 有别的伙计瞪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人一眼。谁不知道岑大掌柜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他甚至有一个绰号,就叫“冷面兽”。凡事掌柜的自有计较,这新人,动不动就上来插嘴,显得他有能耐吗? 岑律终于出了声,“今日不打扫东厢房了,你们都出去吧。”他走进房中,房门在他身后关上。 “咦,掌柜的……”众人慌忙把那乱说话的小伙计拖走。 岑律掩上门,缓缓走到厢房的那一头。一个素衣素颜,长发绑成两根辫子的女子僵硬地斜靠在墙角,一双凤眼瞪得又圆又大,小脸憋得通红。 岑律神情冷漠地在她面前蹲下来。他没有开口,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女人,做事永远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每个人的意料。就像三年前忽然的消失和现在忽然的出现。这本是他人生中多么寻常的一日,却因为她的出现而如此不同。他握紧了拳头,松开,又握紧。现在说什么,都显得十分可笑。 水无儿的眼珠滴溜溜乱转,可是岑律却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这媚眼算是白抛了。许久,岑律才留意到她的僵硬。“被点穴了?”他沉沉地问。 水无儿只能用灵动的眼珠表达着自己强烈的抗议。 岑律忽然低低地笑了,然而他眸中分明又没有笑意。水无儿陡然遍体生寒,岑律还从来没有在她面前笑过。 这尹丈丈,真是歪打正着啊,一拳打在了她的死穴上,居然趁夜把她拎到了浣意书斋。天啊,这是什么样的因果报应啊! 岑律干脆利落地给她解了穴,然后静看她倒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活动肩膀。“殷悟箫,你终于又出现了。”他终于显露出几分激动,胸口剧烈起伏。 水无儿以一种扭成麻花的姿势在地上定住。“呵呵,这位爷,您叫我什么?”她傻笑着迎上岑律的注视,偷咽了口口水。 岑律一愣,“殷悟箫,你要在我面前装傻吗?” “爷,您说什么箫来着?我不知道啊。”她是真傻,真傻。 岑律不说话了。他可以理解她生气,发疯,又或者是吊儿郎当笑嘻嘻地嘲弄他。他唯独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会否认自己的身份。“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你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敢承认了吗?”岑律怒道。 水无儿却往墙角一缩,“爷,您别生气,我是真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我昨晚在家睡得好好的,今早醒来就在这儿了。您……您别打我……那个,您要是真打,就打得轻一点儿,轻一点儿……” 岑律愕然。若不是他看殷悟箫的面容看了十几年,他还真的要怀疑这个女人不是殷悟箫了。她说话油嘴滑舌,唯唯诺诺,哪里像是高傲任性的殷家大小姐?但是,他向来对殷悟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于是一把将她拽起来,“殷悟箫,你可知道漫思为了你,有多伤心吗?你还在这里给我装傻!” 水无儿被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爷,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岑律久久无语。他一直以为她死了的。是啊,殷府里那样血流成河,连武功高强的楠姨都死状惨烈,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如何能活?可是漫思一直不相信她死了,哭着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三个月,漫思都没有停止过流泪,她流着眼泪翻遍了整个京城,走遍了整个江湖,却都没有找到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漫思是多么豁达的女子,她从来不哭的,可是殷悟箫这女人,却让她哭了整整三个月! 是他告诉漫思,殷悟箫若是还活着,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流泪。她,定是死了。可是,他若真的相信殷悟箫死了,又为什么会这么煞费苦心地打理着殷府的各项产业,而且还精心打理殷悟箫心爱的藏书库?难道他和漫思一样,下意识地都希望她回来不成?然而如今,她回来与不回来,又有什么两样? “你可知道,漫思被人打伤了?” 水无儿眨眨眼,“谁?谁被打伤了?” “殷悟箫!”岑律终于爆发,怒火成燎原之势,似要将水无儿烧得片甲不留。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难道漫思不是你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难道筠夫人不是你的亲姨娘吗?筠夫人昨夜遭人行刺,险些丧命,而漫思被宇文世家的老太婆打伤,现在又孤身一人跑到宇文世家报仇去了,这些你是不是都知道?你告诉我,你在这里面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话,如重锤敲击在水无儿胸口。 “我……”水无儿神情惶然。 “殷悟箫,从前你刁蛮任性,却一直都把身边的人照顾得很好,从来不肯让他们受半点委屈。而现在呢?你连认他们的勇气也没有了吗?” 水无儿茫然地看着岑律。她以为岑律心中只有漫思,除了漫思,谁的生死他也不放在心上。 “漫思一直觉得,你出了这样的事情,都是她的错。你知道吗,这三年来她心中没有片刻的安宁!你……你若是真的死了,漫思会痛苦一生的!” 水无儿凄然一笑。漫思,漫思,果然还是为了漫思。她从前是指点江山,傲视天下,想要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如今她不能了,不能了……她固执地咬着唇,不语。 岑律凝视着她,却等不到她的回答,就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你跟我回殷府,去见筠夫人,去告诉百里青衣,三年前的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水无儿慌了,“我不去,你放手!我……”她咬咬牙,“我根本不认识你!” 岑律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他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她,“你说什么?” 水无儿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剖成了两半。“我……我不认识你……”她喃喃道,恍惚中觉得自己泪水纵横,抹了一把脸,却全然是干的。 岑律震惊到极致,忽而大笑起来,“殷悟箫,你竟是个没有心的人。” “你走吧。”岑律背过身去,冷冷道,“以后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殷悟箫这个人。殷悟箫,确实已经死了。”他顿了顿,苦笑,“这东厢房,以后我也不会再来。” 这东厢房,以后他也不会再来了。水无儿茫然。从此以后,她就只是水无儿,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石漫思也好,岑律也好,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经有过她这样一个人。 “滚。”他的背影,竟似有一丝痛楚。 水无儿凄惨地苦笑。岑律啊岑律,你真不愧是只冷面兽,说出来的话,总是打在最疼的地方。那样一句话,便已判了她死刑。殷悟箫,确实已经死了。 她攀住旁边的窗沿,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岑律没有注意到她面色的惨白,也没有注意到她动作的迟缓,当然更没有注意到,一丝殷红自她唇角滑下,沾湿了衣襟。 醉墨楼前,千金一掷,美女如云。翠袖搵英雄泪,英雄卧美人膝。水无儿默然走过,门口人头攒动,莺声燕语,唯独她孤单如一叶飘萍。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跟我们赵老爷抢姑娘,活得不耐烦了!” 一群打手在醉墨楼前叫嚣着,将一个人围在中间,拳脚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打手们打了许久,又怒斥了几句,才收手回去。留下一个满身尘土的白衣人抱着肚子在妓院门口大叫,那叫声里带着痛苦,却似乎又带着几分得意。 真是奇怪了,哪有人被打了还高兴的?旁人自然不会,可是这个人,偏生就是个怪胎。水无儿冷觑着那张尘土中的脸,不是白灿,还能是谁?神偷指逍遥一身的好武功,如果不是他高兴,能被人打得皮开肉绽吗? 这白灿,上一回见他,是绝色楼风流倜傥的酒中仙,这一次见他,却成了任人宰割的落魄汉。她转身要离开,不料却被人从身后死死地抱住。 白灿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居然还能撑起一股力气,紧搂住她的腰,口中喃喃道:“翠翠,翠翠……” 水无儿木然地望他一眼,低头默默将他的手掰开。 白灿却是个缠上了就不放的主,刚把他甩开,他整个人又黏了上来,“翠翠,是我错了,我错了,别离开我!” 竟碰上个借酒装疯的,水无儿蹙了眉。 有旁人在一旁幸灾乐祸道:“这位小夫人,你家相公出入青楼固然不对,可是他既然都认错了,你就原谅他一回吧!” 谁家相公?谁? “小娘子,既然你相公不疼你,不如,你就跟了我吧,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嘻嘻……”还有个自认风流倜傥的,拿扇子过来要挑水无儿的脸。 水无儿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那人被她一看,竟心中一骇,只好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去。妈的,这女人眼神好犀利! 水无儿蹲下身来,“你身上有银子吗?” 白灿眯着眼睛呵呵笑道:“有,有,都给你。”他往怀中掏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掏出来。 水无儿也不避讳,伸手往他怀里一掏,果然掏出几十两银子来。她无奈地望着他,恨恨地说:“身上有银子还被人打成这样,原来天下第一风流浪子是个蠢蛋。” 她找了家客栈,把白灿拖了进去。白灿呀白灿,你也是为情所困了吗?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让你这风流浪子伤心?不期然,一张冷清的面容浮上心头。 翠笙寒?翠翠?看来,孽缘都是命定的,情伤都是天给的,任你在情场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遇上了命定的那一个,也是永世不得翻身。 “小二,打盆凉水来。”水无儿沉声吩咐。 客栈的小二无微不至,“这么冷的天儿,凉水怕冻着身子,我给您打盆热水吧。” “我说要凉水就要凉水。” “得,得,我给您打去。”小二答应着出去了。 水无儿的凤眼阴险地眯起来。不就是为了个女人吗,还酗酒放纵逛窑子,姑奶奶冻不死你。 凉水端来了,水无儿也不含糊,整盆就往白灿头上泼去。泼完了才想起来,这男人就算不伤心,大概也是整日里酗酒放纵逛窑子。那泼他真是泼对人了。 凉水袭身,白灿一声大吼,猛坐起来,口中喷出一口白气。 “醒了?”水无儿把铜盆往桌上一搁,在床前坐下。 白灿一脸迷糊。他瞪大了混浊的眸子,将脸对着水无儿,“翠翠?” 水无儿皱眉,这死男人还不肯醒了。她无奈地说:“我不是翠翠。” 白灿不说话了。蓦地,他眼中滴下两滴男儿泪来,“翠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离开我?” 水无儿咳了一声,“我没有要离开你。” 白灿一把抱住她,“翠翠,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否则,那晚你不会……” 那晚?水无儿喘着气,努力把双手架在自己和他之间。 “翠翠,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我就认定你了,我这辈子,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人……” “屁,你之前有过多少女人,只怕数都数不过来。”水无儿很不屑。 “你……你明明知道的!”白灿一脸的震惊,还带着委屈和少许的……羞涩,“你明明知道的,那晚,是人家的第一次……” 水无儿目瞪口呆。 白灿心满意足地揽着怀里的女人,柔情蜜意地说着情话,“翠翠,只要你愿意,我就陪你退隐江湖。我们去塞外,牧马放羊,再生一堆娃娃。” 水无儿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江湖第一风流浪子,却原来是个……是个童子鸡。 白灿羞红着脸,撅着之前被打肿的嘴唇凑上来。 水无儿用力避开他的狼吻,“你给我放手!” “不放,打死也不放!” 水无儿牙根直痒,她抓起手边的铜盆,“那我就打死你吧。” 她用铜盆把江湖第一风流浪子狠狠打了一顿。可怜的白灿,接连被暴揍了两顿,终于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水无儿拎着铜盆,喘着气,忽然觉得畅快不已。 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于是,她坐下来,静静思索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她并不担心石漫思的安危。假扮宇文老夫人欲杀石漫思的人自然是尹丈丈,可是尹丈丈明显没有在石漫思身上讨到什么甜头。至于石漫思声称要去宇文世家找宇文老夫人算账,大概是算准了那易容暗算她的人也一定会跟去看热闹吧。 水无儿所担心的,是百里青衣要如何查她殷府的案子。 百里青衣为了查出殷府惨案的真相,设了两个套:一个是芳颜醉,一个是筠夫人。芳颜醉这个套,设得极明显,然而百里青衣却料定了“无痕”仍然会踩下去,因为芳颜醉身上有“无痕”想要的东西。百里青衣大概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所以才等尹碧瞳现身来取。 可是,百里青衣为何就笃定殷府惨案和“无痕”有关呢? 至于筠夫人……水无儿苦笑,她早就知道筠夫人没有醒,筠夫人要是真的醒了,怎么会不说出凶手是谁?那凶手动手时虽然易了容,可也并不是全无踪迹可循。 如今看白灿这个样子,想必行刺筠夫人的人就是翠笙寒了。翠笙寒既然是“无痕”的第三杀手,那杀她殷府满门的那个人,难道真的是“无痕”的人吗?她十指紧扣,太阳穴上沁出汗来。 不,不一定。“无痕”是打开大门做生意的暗杀组织,江湖上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让“无痕”替他杀人,只要有钱!那个凶手,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 水无儿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厉声问:你难道不想报仇吗?那质问声字字如刀一般割着她的心脏。报仇?多么陌生的字眼。不,她不想,只因楠姨说过:箫儿,你得活着。 白灿爱上了翠笙寒,所以想和她一起去塞外,牧马放羊,生一群小娃娃。可是她,却在三年前就失去了“想”的权利。人人都以为,她若是没死,必定是在众人的保护下躲过了凶手的毒手,却不知道,从一开始,她就是凶手唯一的目标。那漠北邪教穹教的独门功夫灭魂杀,她根本就没有躲过。 她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一种毒药的缘故。那种毒药,害人,亦救人。它既能够让任何将死之人起死回生,又能够让任?一个健康的人求死不能。 人生那么多苦难,说白了不过就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要她说,其实就是一样,求之不得而已。而那种毒药的名字,就叫做“求不得”。 三年岁月,玉碎溪涸,金销纱沉,一个傲视群芳的千金才女,就这样变作一个苟且偷生的粗俗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