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墙内秋千墙外道 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银铃般的笑声从墙内传来,路过的行人听到,都忍不住往墙内张望。 那个发出银铃般笑声的小姐,不是她。 街上一顶鲜艳小轿路过,轿内美人微掀轿帘打量街景,露出一双明眸。 那个坐轿子的姑娘,也不是她。 对街大婶的烙饼店,一个胖姑娘背对大街酣畅淋漓地喝着热辣辣的胡辣汤,啃着烙饼。 ……那个胖姑娘自然也不是她。 洛阳容府大门口,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旁边,靠着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她歪戴一顶破破烂烂的小帽,脸上布满黑印子,面前放着一个缺口的小香炉,和城北废弃的城隍庙里的香炉一模一样。 这个……就是她了。 她面无表情,僵直地坐着。没有乞丐像她这样坐的,脊梁挺得笔直,让人看上去有些孤单、萧瑟的傲然味道,像个读书人。当然,这只是她自我感觉良好罢了。 那日在储秀山庄抛下水有儿,她是故意的。这样的年头,求生存并不容易,水有儿那种莽撞单纯的性子,还能平安活到今日,实属不易。扪心自问,当她以为水有儿命丧宇文红缨脚下时,悲伤之余,也有一丝解脱之感,她终于不必再千方百计地保护他,也不必再为他遮住这世间的污秽无情。水有儿若是跟在她身边,依他的伤势,只怕撑不了三天,把他交给百里府那几个慈悲公子,总好过跟着她吃苦受罪。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当年秦栖云也不过是青衣公子从外面捡回来的重伤失忆男子,却能受到百里府上上下下的关爱,如今也已能独当一面。 而她,确实是自离开储秀山庄那刻起,便下定决心不再见水有儿了。对青衣公子所说的那番话,也不过是脱身之词。 离开储秀山庄后,她在城隍庙的神位下,昏睡了数日。她以为自己体内的血已流干,却没想到,又鬼使神差地悠悠醒转过来。然后,她吞了神位前供着的发臭的鸡肉,爬上了一辆到洛阳的牛车。 老天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折磨她,自然是不肯让她轻易死掉的。 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偶尔倒是有几枚铜板入账。洛阳的确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呢。她心中这样想。 这时,她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双靴子,羊皮金边,鞋面很干净,看样子主人应该是个骚包。她顺着靴子往上看,是一个绿莹莹的男人,弯弯的眉,桃花眼,总之就是很好看,而且很眼熟。 她低下头,拒绝继续欣赏。谁知那男人却把绿莹莹的袍子一掀,在她身旁坐下。 “又是你呀。”纯粹是没话找话。她没有出声。 绿莹莹的男子继续道:“怎么到哪里都能见到你呢?难道你跟踪我?” 她在心里“呸”了一声。 绿莹莹的男子瞄瞄她的脸色,笑了,“像我这般美丽俊俏的男子,一辈子能见上一次,就是你的福分了。” 她手指颤抖了一下。这已经是这个月他们第三次见面了好不好?阴魂不散……再说了,更美的男人她也不是没见过。 绿莹莹的男子拍拍她的肩,“可怜的孩子,洛阳现在可不是个清静的地方,你来得不巧。来来来,再给本公子讲一讲你的身世。”他掏了一枚铜钱,放进她的小香炉。 她瞥了那铜钱一眼,慢条斯理地道:“小乞丐乃是神武大将军的后代。父亲在朝为官,被奸人陷害,锒铛入狱,母亲生得国色天香,被奸人霸占为妾,自刎而死。小乞丐被世外奇人所救,练就一身绝世武功,长大后回到京城,想手刃奸人,为双亲报仇。无奈奸人身边高手如云,小乞丐报仇不成,反遭陷害,一身武功尽废。于是孤苦伶仃,四处漂泊。” 男子沉默片刻,大笑,“小乞丐,你上回说你父亲是江南才子,母亲是青楼名妓;上上回说你父亲是贵族公子,母亲是山野佳人。你真是越来越有新意了……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她垂眸,看见男子一边笑一边掏出明艳的汗帕来擦手,擦的正是刚刚拍过她的那只手。她冷笑,就这样还说喜欢自己? 绿莹莹的男人擦完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在她面前摊开手掌,“小乞丐,你好好求我,这锭银子就是你的。” 她摇摇头,“小乞丐不求人。” 绿莹莹的男人媚眼如丝地啐道:“骗人,哪有乞丐不求人的?” 她点点头,“嗯,小乞丐就是不求人,当然也不求你。”你不是人,你是妖怪。 男人唇边的笑意敛去,阴阴地一哼,“我忙得很,不跟你瞎扯了,咱们回见。” 他拂袖而去,一身绿袍在人群里扎眼得很。 她瞄瞄自己面前的小香炉,叹了口气。自己一上午的收成果然又被他顺手摸走了,真是可恨! 虽然她自信自己可以无欲无求,可是她的肚子却不可以,所以,后来她饿昏在容府大门口,并不是她的错,被好心的容府小姐救进府内,也不是她的错。 洛阳最近有一件大事。据说,容府大少爷容居峰在府中设宴,宴请《江湖男色录》中的众美男子,为其妹容秋蕊选婿,届时还有洛阳名妓登台献舞。而且他还把这个宴会美其名曰“十七公子宴”,其实就是美男宴嘛。 容居峰是江湖上出名的正派少侠,家道殷实,武艺高强,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的妹妹体弱多病,药石罔效。他自打接下容家家业时起,就一直致力于寻医问药,希望能除去妹妹的病根。 “我们小姐呀,就是心善。在路上看到什么猫啊狗啊的受了伤,也会不忍心,一定要救回府来呢。”容府的小丫鬟在小乞丐面前絮叨着。 “是是是。”水无儿很谦卑地点头如捣蒜。 “我们小姐呀,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看,就算是百里府的青衣公子,都未必能配得上她。” “配不上,肯定配不上。” 容秋蕊的确是清丽脱俗的美人,妩媚纤弱,而且心地也很善良。水无儿初见她之时,都疑是天上仙子到访,愣了一回神。她的人缘也极好,此次盛会许多别家的女侠也都来了,都是容秋蕊的闺中密友。当然,这些女侠中有多少是冲着《江湖男色录》里的美男而来的,就很难说了。 “秋蕊,你怎么收了一个叫花子在家啊,脏兮兮的,多碍眼!” “就是说呢,咱们还要谈论诗词歌赋呢,让他站在这儿,哪里还有心情!” 水无儿险些岔过气去。谈论诗词歌赋呀…… 容秋蕊为难地解释,“他今天都饿昏在街上了,好可怜呢。” 一个干净体面的小侠女用纤手在鼻孔下面用力地扇着,一脸的厌恶,“去去去,滚一边儿去,像你这种下等人,不配跟咱们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这……”容秋蕊不知所措,歉然地看着水无儿。水无儿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情。为免美人儿难堪,她十分自觉地道:“小姐您别为难,我这就找个角落待着去,保管让你们眼不见心不烦。”然后,趁人不备捞了块蹄髈,寻了大厅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待着,小口小口地啃。这蹄髈真是油腻,她皱着眉。 容居峰召集这群美男,究竟是想干什么呢?难道真的是要给他妹妹选个如意郎君吗?水无儿转了转眼珠,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容秋蕊已经二十有三了,其实早过了适婚的年龄,容居峰如果真要给她选婿的话,早就该选了,怎么会等到今日?何况,她留意过容居峰看容秋蕊的眼神,那绝不仅仅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江湖男色录》上的男子们果然都到得差不多了,可是排在最前面的那四个人,却一个也不见。 无垠春色恼青衣,冬雪缠绵离碧瞳,似此凉秋逢朗月,夏夜逍遥醉偷心。分别讲的是百里府百里青衣,暗杀组织“无痕”里的第一杀手尹碧瞳,乔帮帮主乔逢朗,以及神出鬼没的神偷指逍遥白灿。尹碧瞳和白灿都是鲜少公然露面的人物,相貌也只是根据传言来判定。容居峰若是真能请来这四位中的任何一个,那才是给容家长脸呢。 坐在上首的容居峰拍了拍手,接着从一旁让出两位倾国倾城的头牌名妓,一个抱琴,一个执红绡,且弹且唱,且歌且舞,好不养眼。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这才两个月的时间,洛阳头牌就换人了? 水无儿暗暗往厅中看了一圈,轻轻地“噫”了一声,那个绿莹莹的男人,居然也在其中,虽然装束……非常不同,可是她就是认出了他。他邪气十足,奇怪得很。现在,他装扮成这样,有什么目的? 她脑海中刚闪过这一念头,厅中已然生变!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江湖众人,忽然都面色一僵,伏倒在桌上。大厅里也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只除了容氏兄妹和容府的护卫神色未变。 而厅中的歌妓,仍浑然不觉地继续弹唱献舞。众人中有几个内功修为略高一些的,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容居峰,“你……你在酒中下药?” 容居峰微笑一揖,“各位莫要紧张。容某此次设宴,是想跟众位借样东西。” 水无儿听他说完后,很是无语,借东西如果需要用下药害人的方式,那估计这东西是件谁都不会愿意出借的东西吧。 美男甲冒着冷汗,强笑道:“容公子一向行事光明磊落,怎么如今却耍起这小人手段了?你……你要借什么,只管说话,能借的我们借给你便是。” 美男乙俊容狰狞,“姓容的!你要杀便杀,不必多言!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哎,人家又没有说要杀他,他急什么? 容居峰淡淡道:“容某并不打算取各位的性命,容某要的,只不过是各位的心头血一两罢了。” 他拎着小刀,先往美男甲走去。 美男甲的冷汗哗哗地流下来,“容……公子,你轻一点,轻一点啊……” 水无儿缩在角落里,动也不敢动。她怎么总是碰上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呢?她根本不是江湖人啊,难道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小乞丐也这么难吗? 江湖上的人,总是打打杀杀的,不是争夺武林秘籍,就是抢夺江湖奇宝,为什么他们总能找到流血的方式呢?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晕血吗?” “啥?”她拿开捂住眼睛的手指,正对上一双灰色的眼眸,那灰色,还带着点绿光。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总是穿绿莹莹的袍子了,那样可以遮盖住他瞳孔中所带的浅绿色。 “你不穿绿衣服,还真让人不习惯……”水无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喃喃道。 对方自我打量了一下,笑说:“你不觉得我这样更风华绝代吗?” 他裹着深红色的纱质大袖衫,里面黑底红牡丹的小抹胸若隐若现,艳若桃李。 水无儿蹙眉,歪着头道:“就是肩宽了些。”她伸手,毫无顾忌地捏捏小抹胸裹着的胸部。手感好真实!她瞪大双目,十分震惊,“竟然不是用梨子做的!” 对方风情万种地自上而下瞟她一眼,“我用的是上等的红柿子,手感自然好。” 水无儿不说话了,心中对他涌起无边的“敬意”。 男扮女装的家伙对她做了个鬼脸,然后看向厅中。那心狠手辣的容少侠,居然没有发现载歌载舞的歌姬少了一个,只剩一个弹琴的,趴在琴上,花容被琴弦压成了竹帘状。 “你说容居峰要这些美男子的心头血做什么?”他小声问。 水无儿一愣,“我又不是江湖人,我怎么知道。”她想了想,又道,“或许他是水蛭妖变的,天生就要吸人血吧?” 对方闻言晕倒,“小乞丐,你真是个非常有趣的家伙。” 水无儿哼了一声。 那个男扮女装的家伙却笑眯眯地轻移莲步,朝容居峰走过去,“容少侠,我倒真是很好奇,这件事你打算如何收场。” 他恢复了男子声线,淳厚清越,和妩媚的外形十分不符。 厅中所有还残存几分意识的人都呆住了,怎么方才轻歌曼舞的美人,忽然就变成了个男人走出来?难道,这又是容居峰的诡计不成? 容居峰霍然转身。饶是他机关算尽,也算不到会走出来这样一位假女人。然而,他大概也是做惯了坏事的,面对这样的场面仍能保持镇静,迅速挥剑相向,于是那剑尖就在假女人的喉咙前停住。 容居峰的剑指得极准。好大的一颗喉结,看来这人确实是个男人没错了。 水无儿咽了咽口水,自己又卷进了什么样的破事儿之中啊! 那绿眼的假女人见状微微一笑,大袖鼓起,柔纱轻拂容居峰的剑刃,剑刃就铮的一声断了。他一只雪白的手擦着折断的剑刃,水蛇一般绕上了容居峰的胸膛,然后又沿着胸膛来到眉心。接着,众人都听到空气中响起啵的一声。 容居峰的眉心,被那香艳的假女人用指尖轻轻一抹,就开了一道血口,深可见骨。血顺着眼睛往下淌,漫过了容居峰的半张脸。他强忍痛楚,咬紧牙关,却令一张还算清俊的脸显得更加狰狞。 美男甲忽然扯着嗓子尖叫起来,“你!你是尹碧瞳!” 冬雪缠绵别碧瞳。 “无痕”的第一杀手--尹碧瞳,一身武功至阴至邪,传说他指尖可为刃,呼气可为掌,能杀人于瞬息之间。死于他手下的人,眉心都有一道入骨的血口。他这一门功夫,就叫做“弹指红颜老”。都说他是江湖上仅次于青衣公子的美男子,如今一见,水无儿却也不敢说他逊色于青衣公子了。毕竟,青衣公子的美是没有侵略性的,而尹碧瞳的美,却是邪魅而至于妖了。 容居峰身形晃了晃,终于体力不支,跪倒在尹碧瞳面前。他勉强仰起头,那眉心的伤口竟然还汩汩流血不止,不知尹碧瞳在指尖上动了什么手脚。照这样下去,容居峰非死于失血过多不可。那一条血流,在容居峰的袍子上印下一条长长的血印,情形诡异之极。 美男乙又叫嚣起来,“尹碧瞳,你要杀便杀,不必多言!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水无儿叹了一口气,这个美男乙,好像就是那同容秋蕊要好的小侠女的哥哥,名唤严丹心的。名字起的真好,只怕一时半会儿的就要去照汗青了。 为什么她不喜欢江湖,就是这个原因。江湖人总把生死看得太简单了。死要是真这么容易,她早就死了。 尹碧瞳是杀手啊,那么,他会把她一起杀了吗?水无儿蹲在地上,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尹碧瞳笑了,他竟不再对容居峰下手,而是脚跟一转,如云中彩凤一般在容秋蕊身边翩翩落下。这女子是容居峰的心头肉,明眼人都看得出。 果然,容居峰的脸色刷地变得雪白。 尹碧瞳用一根白净的手指点在容秋蕊的眉心,转身对容居峰说:“你要男子的心头血,是为了这个女人吗?” 容居峰挣扎着站了起来,“你不要伤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容居峰并未舍得在容秋蕊的酒杯中也下药。这个冰清玉洁的柔弱姑娘,一直呆呆地在上首坐着,冷眼看着兄长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既不阻止,也不出声。此刻,尹碧瞳那索命的指尖轻触她的眉心,她忽然瑟缩了一下。 她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终究是恐惧难当,颤抖着叫道:“哥!” 这一声“哥”,已经足够让容居峰为她拼命了。他怒喝一声,断剑在他卷起的劲气下竟碎成数段。同时,他身子暴起,竟以身为刃,射向尹碧瞳,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可惜的是,尹碧瞳只用衣袖一挥,容居峰便拐了个弯,斜撞上一旁的屏风。 水无儿这时才觉得心头寒意刺骨。 说什么众生平等,人与人之间的武功高下却能够相差如此之大。那武功高一些的,对武功低的人就拥有全部的生杀大权。而像尹碧瞳这般武功已臻化境的,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要任他宰割吗?他要杀人,当真就是那一弹指之间的事! 当初,她的家人,可也都是像这样弹指一挥间,便丢掉了性命? 容居峰如蟑螂一般有着茁壮的生命力,在尹碧瞳两次重击之下,竟还能动弹。他攀着倒下的屏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不要杀她,你要什么,都可以……” 尹碧瞳倒像是有些动容了,“你不是要人家的心头血来救你妹子吗,那你就把你的心头血割一两来我看看。”他一边做出被他们兄妹情深感动了的样子,一边冲一旁的水无儿挤挤眼睛。 水无儿一骇,如今,尹碧瞳的媚眼在她看来也像是骷髅的狞笑。 容居峰兄妹,虽然不能说是什么好人,可是就这样死在尹碧瞳手下,也很让人恐惧。 容居峰自然知道尹碧瞳这样说不过是想要看好戏罢了,可是他还是从腰间拔出匕首,当胸刺了下去。 容秋蕊哭喊:“哥!” 这姑娘……就只会喊哥吗?水无儿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心想,她这时应该从后门溜走才是。她应该要忍……忍一时风平浪静,人生自古谁无死,她又不想照汗青。 “等等!”她还是没有忍住,“你能不能放他们一回?”她站出来,小声问尹碧瞳。 尹碧瞳愕然望向她。他是真没想到这小乞丐会站出来,倒不是觉得她没有这个胆子,而是觉得,她没有这么义薄云天。 这小乞丐会在乎别人的死活吗?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深沉起来,“小乞丐,听说你不求人的?” 水无儿一窒。她何止是不能求人,她连求己都不能。无欲无求,就连大相国寺的老和尚也要佩服她这三年的修行。 “你要我放他们,那你就求我吧。”尹碧瞳收回点在容秋蕊眉心的手指,眼皮微合,作假寐状。 容秋蕊和容居峰的目光瞬间转移到她身上来。水无儿苦笑。这样的目光,她哪里承受得起。她连自己都救不了,为什么要拿这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神情企求地望着她?生与死,其实只在杀人者的一念之间。 她揪紧了胸口的布料。容秋蕊算对她有恩吧?算吗?算吧!就算是对她没有恩,她能眼睁睁地看着容秋蕊死吗?能吗? 尹碧瞳看到水无儿唇间颤抖着吐出几个字,“我……求你,放过他们。” 尹碧瞳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反而惊愕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哎,我叫你求我,并没有让你下跪呀。哎呀,你怎么躺下了?……你晕了?他爹爹的你吐什么血啊?” 尹碧瞳没有杀她,这在水无儿的意料之中。因为水无儿在尹碧瞳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那种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又无聊得要死的味道。 她会醒来,也在意料之中。三年了,她活成这个破样子,唯一的好处就是死不了,就算吐血吐一个月,到最后也还是会醒过来。刚开始的时候,她尝试过拿刀割脖子,结果还没割断就先七窍流血晕了过去。醒了以后,只好自己拿布条裹脖子,还要拖着受伤的身子清理地板上的血迹,免得被水有儿发现。 她一直以为,这世界上能在她意料以外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可是没有想到,这一次醒来时看到的情景会让她如此受惊吓。 她醒过来的时候,尹碧瞳正在洗澡。 水无儿强撑着一点力气,勉强将身子半坐起来,便看到一方白玉无瑕的裸背从热气腾腾的木桶上方露出来。长长的乌发被水汽浸了,湿漉漉地搭在桶沿上,尹碧瞳手持一块方巾,一边擦拭着身体,一边在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 水无儿眼睛发直。她定力算很好的了,她在心里默念了几回,那不是人肉,那不是人肉,那是猪肉,那是猪肉。念了几回,她觉得心平气和了许多,便躺回床上,把脸转向墙壁,再把被子当头一蒙。 她自己觉得捂得好好的,可是却有人来拉她的被子。她拽紧了被子不松手,可是被子有四角,她也不是蜈蚣,还是被拉被子的人掏了个缝,整床被子便被一掀而开。 “来,帮我抹抹。”尹碧瞳嘟嘟囔囔地道,然后把一个凉冰冰的小瓶儿放在水无儿手心里。她出了一身大汗,看看那小瓶儿,一怔。她摸摸那小瓶,又看看尹碧瞳。 尹碧瞳的左胸前有一道不短的刀痕,很显然是出自容居峰那把匕首。 水无儿错愕极了,“你受伤了?容居峰怎么伤得了你?” 尹碧瞳很得意地道:“他自然伤不了我,这是我自己割的。” 水无儿无语了,她板着脸把小瓶塞回给尹碧瞳。 “帮我抹一抹吧,还是挺疼的,方才沾了水,现在更疼了。”尹碧瞳的脸皱成一团。 水无儿瞪他,“你是有病吗?” “不是,我是想看看,我的血是不是真的能救那个女人。”尹碧瞳想了想,又道,“如果我的血救不了她,那我们就去京城,挖百里青衣的心头血来试试看。” 水无儿和他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自己泄气地败下阵来。 容居峰要绝世美男子的心头血来给容秋蕊做药引子,好去除她体质冰寒的毛病。这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庸医告诉他的?也不知道那个庸医是否说清楚了,美男子的美色程度是否和药效成正比? “尹碧瞳,我是让你饶了他们,又没有让你救她。” 尹碧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话是这样说。可她要是一个不小心死了,我饶她岂不是很没有意义吗?” 水无儿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拉回被子继续蒙头装睡。 尹碧瞳又来拉她,“你还要睡?你都睡了一天了,还睡不够?” 水无儿喘着气,“我不是睡不够,我是爬不动!” 水无儿思考了许久,仍然思考不出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捧了一碗打卤面蹲在床边吃,卤面和她身上经年积攒下来的异味交织成一种绝妙的嗅觉刺激,在屋里涌动。而尹碧瞳,则穿了浅绿的大袖长袍倚窗而立,如云乌发垂出窗外一段,神情看上去朦胧而悠远。 然而水无儿却知道,他待在窗边不过是因为那里有一些新鲜的空气,而他那朦胧梦幻的水眸,则是刚才捏鼻子憋出来的。 她的运气向来莫名其妙,可是命运怎么会把她和这个怪物搅合在一起的呢?搞不懂。 尹碧瞳忽然敲了敲窗框,“有人来找你。”水无儿“噫”了一声,探头一看,竟是容秋蕊从楼下进了客栈。 尹碧瞳见她一颗又黑又臭的大头挤过来,赶紧伸手很优雅地把她推开。可是他一个不察,用力过猛,不仅把她推翻在地,还打掉了她手中的打卤面。 水无儿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尹碧瞳还在盯着自己的手看,似乎感到十分震惊和委屈,“你竟然这样不经推。” 水无儿冷笑得几近抽搐。业报,绝对是业报,天给她的业报。 这时容秋蕊推门进来。容秋蕊看到尹碧瞳,脸色越发苍白了。尹碧瞳晶亮的眸子在两人身上绕了一绕,然后笑着走出门去。 容秋蕊长出了口气,接着在桌边坐下,“我……我来是要向你道谢的。” 道谢?“难不成尹碧瞳的心头血真是治病的良药吗?”水无儿奇道。 容秋蕊却皱了皱眉,很是愁闷地说:“并没有什么好转。可是,你救了我和哥哥的命,也是事实,我今日来,就是想向你道谢的。” 她低低唤了一声,门口走进来一个顶着双环髻的小丫头,手里捧了一个小锦盒。 “这夜明珠,请你收下。” 水无儿盯着那小丫头看了许久,口中漫不经心地道:“我哪里救过你?杀与不杀,都是尹碧瞳一时高兴罢了。” “那这夜明珠……” “你放着吧。”反正她懒得拒绝。 容秋蕊温柔地一笑,“谢谢你。”她打算离开了,想了想却又停下来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水无儿。”水无儿神色自如地回答。 容秋蕊怔住,“是真名吗?” 水无儿笑,“就算尹碧瞳把他的灰指甲点在我脑门子上,我也是这个答案。” “水……呃,我可以叫你水姑娘吗?” 难为容秋蕊还能看出自己是女的。水无儿摸摸脸,“你叫吧,随你。” 容秋蕊道:“水姑娘,我哥哥,他并不是一个坏人。我们父母早亡,我从小是他带大的,他……他为了我,做过很多事情,很多你都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水无儿静了半晌,才涩涩地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容秋蕊却不理她,径直说下去,“水姑娘,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爱到绝望,爱到宁可杀了自己也要成全对方?” 水无儿摇摇头,忽而想到了什么,笑起来,“爱到非要杀别人才能成全自己的,我倒是见过。” 容秋蕊以为她是在说容居峰,惨然道:“他也是不得已。水姑娘,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他。” 水无儿认真地思忖了一阵。 “容姑娘。”她拉开门,笑笑,“这是你家的事,和我无关。你不用和我说这么多,还是尽快离开吧。对了,把你的丫头也带走。” 容秋蕊脸色一变。 那捧锦盒的小丫头哈哈大笑起来,“尹碧瞳怎么会喜欢你这个又脏又丑又无趣的女人,简直太伤我自尊了。” 水无儿奇道:“你又是谁?” 小丫头狂傲地跳上桌子,摆出一个造型,“我,就是‘无痕’第二杀手--勾魂。” 传说“无痕”第二杀手勾魂,是一个易容天才,她可以通过化装和缩骨改变容貌和外形。也就是说,她可以变成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当一个人可以随意变成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会忘了自己是谁。当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时,那别人就更不可能知道她是谁了。 一般的易容术很难逃脱水无儿的眼睛,她幼年的好姐妹石漫思就是一个比勾魂的手法还高明的易容高手。石漫思的易容,与勾魂不同。她的易容是浑然天成的,她从来不通过化装来改变自己的体形样貌,却照样能变成各种不同的人。她女装做过名妓,农妇,男装做过货郎,还考过科举。只要石漫思愿意,没有人能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认出她来,连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水无儿也不能。只除了一个人,岑律。无论石漫思变成什么样,岑律都能认出她来。 岑律是一个很倒霉的人,在十二岁时被迫签下了十六年的卖身契。水无儿一直心怀怨恨的是,明明她才是设计让岑律签下卖身契的那一个,为什么岑律却摇身一变,变成了跟在石漫思后面替她收拾烂摊子的人呢?难道自己那么不讨人喜欢?而易容高手勾魂,很显然对她也没有什么好感。 水无儿坐在一辆华丽的马车里,专心致志地抠着自己指甲里的污垢,然后再把那污垢搓碎了,拍落在马车里的白熊皮毛毡上。 勾魂还是小丫头打扮,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我现在相信你是个真真正正的乞丐了。原先我还以为你就算比不上‘迷梦’,起码也是像‘红酥手’那样的好货色。” 水无儿瞟她一眼,“小丫头家的,别整天货色货色的,真难听。” 勾魂一凛,“你怎么知道我是小丫头?” “咦,你打扮得就像个小丫头啊,难道你不是吗?”易容者看起来是什么,就当他是什么,这是她从石漫思那学到的第一条规矩。 勾魂词穷,“你这个女人,真的不懂得什么是害怕!” 水无儿在心里大笑,她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又有什么值得她害怕? “尹碧瞳为什么会喜欢你呢?”勾魂苦恼地抱膝思索。 水无儿手一抖,僵笑着抬头,“究竟……是谁告诉你尹碧瞳喜欢我的?”她向来坚信无风不起浪,可是此刻也有些动摇了。 “像尹碧瞳那种疯子,如果不喜欢你,为什么会为了你去割自己的心头血,而且还把你这么脏这么臭的女人带在身边?” 水无儿揩了揩额角,严肃地给勾魂分析,“第一,尹碧瞳割心头血,自然是为了给容秋蕊做药引子。第二,他把我这么脏这么臭的女人带在身边,不过是因为我碰巧在他身边罢了。还有第三,尹碧瞳是个疯子!我要是能明白他的心思,那我不也成疯子了?” 有那么一瞬间,勾魂精灵古怪的大眼睛浮现出困惑的神情,然后下结论般地说:“你就是个疯子。” 水无儿向后瘫倒在马车厢壁上。究竟谁才是疯子?“无痕”的人都这么不可理喻吗?她随即坚定地对勾魂说:“你们传说中的主人,估计是天下最大的疯子。” 勾魂怒瞪她,“侮辱主人者,死!” 水无儿缩了缩头,“能培养出你们两个这种怪胎的地方,居然会有这么无趣的规矩,我真是高看你们家主人了。” 其实说来奇怪,像尹碧瞳那样的人,竟会甘心当别人的奴才,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勾魂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冷冷地道:“尹碧瞳在组织里的地位,和我们是不同的。他想做的事情,就算是主人也无法干涉。”勾魂似乎对此极为不满,“总有一天,我要打败尹碧瞳,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小小的少女攥紧粉拳,一副热血沸腾的样子。 尹碧瞳竟是武功天下第一吗?谁说的?唉,自从那个撰写《江湖男色录》的人投笔从戎以后,江湖上的排名是越来越不可靠了。 马车颠簸地行了数里,缓缓停下。 勾魂朝水无儿微微笑着,人如其名,“我掀开这马车帘子,会有三种结果。一种是尹碧瞳已站在帘子外面了,一边梳头发一边看着我们;或者是尹碧瞳站在帘子外面,竖着指尖等着我;抑或是尹碧瞳提着酒壶,坐在马背上喝酒。你猜猜看,会是哪一种结果?” 水无儿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勾魂,“这三种结果,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第一种,说明尹碧瞳的心情还不错;第二种,说明尹碧瞳心情好得想杀人;第三种,说明尹碧瞳现在很虚。” 水无儿快速地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勾魂的话,确信她的推论和她的前提完全没有联系。然后又不解地问道:“如果你知道尹碧瞳现在一定在马车外面,那你把我拉了这么远,有什么用?” 勾魂白了她一眼,“我乐意。” 水无儿现在真的确信勾魂和尹碧瞳一样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了,于是在勾魂再次开口之前,干脆利落地掀开帘子。 帘外的景象让她脸上浮现笑容,“你有没有想过,会出现第四种结果?” 尹碧瞳不在。水无儿和勾魂跳下马车查看了一番,还是没有发现尹碧瞳的踪迹。 这是一个随处可见,一点特色都没有的悬崖。它和所有的悬崖一样,看起来深不可测,底下却很有可能是个人工修的水潭,是为了救大侠和即将成为大侠的年轻人。 水无儿自问自己既不是大侠,也不是即将成为大侠的年轻人,所以她还是不要往下跳的好。毕竟有人为她修水潭的可能性低得就像勾魂当场和她结拜为姐妹的可能性一样。呃,如果勾魂的确是个女人的话。 于是水无儿寻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既然勾魂对尹碧瞳如此有信心,那么尹碧瞳就算现在还不在,估计应该也会很快到达这里。 可是她依然不明白的是,她、勾魂和尹碧瞳三个人的这段纠缠为什么要选在这处悬崖上发生。难道勾魂掳她的目的真是为了要引尹碧瞳上钩,然后除之而称霸天下?但是尹碧瞳真会到此处来救自己这嗅觉刺激强烈的小乞丐吗? 水无儿三年都没有怎么动脑子了,她决定现在也还是少动脑子为妙。 尹碧瞳果然是个行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当你觉得像妖怪一样出现对他而言是常理的时候,他却气喘吁吁地沿着山路一步一步爬上来了。他浅绿色的袍子在葱翠山色的掩映下,显得很多余。尹碧瞳如果是在这样的山色里脱光了,就好看到极致了。 而此刻穿着绿袍子的尹碧瞳一面拍着胸口喘气,一面用手指向勾魂,大骂:“尹丈丈,你这个死丫头,以后再挑这么高的地方,我非杀了你不可。” 水无儿闻言咬着手指笑眯眯地看向勾魂。她居然叫尹丈丈,听起来就像淫荡荡。尹丈丈脆弱的心灵被水无儿那一笑给笑碎了。 尹丈丈亮出她的兵器--她掌心的一块小金锁,叫嚣道:“尹碧瞳,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尹碧瞳冷笑着应战。 水无儿饶有兴致地坐在旁边观战,她觉得自己这三年的生命如果说还算是有一丝趣味的话,那还真应该多谢他们。半个时辰过去了,水无儿却惊掉了下巴,尹碧瞳居然输了。 水无儿想破头皮也想不到尹碧瞳竟然会输,这实在和她印象中的江湖逻辑不相符。一个老谋深算的江湖怪胎和一个热血奔腾的小破孩儿,无论如何前者都不该是输的那一个。 尹碧瞳嘴角噙着血,笑道:“尹丈丈,你又有长进了。” 尹丈丈意气风发地咆哮,“有长进算什么?尹碧瞳,我今日就让你死在我的金锁之下!”然后,她把金锁擎在手里,在脸颊上摩挲了一下,挥出一掌把尹碧瞳拍下了悬崖。 水无儿忽然尖叫了一声,扑了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就像所有江湖中会发生的故事一样,艰难地抓住了尹碧瞳的手腕。 崖下茫茫雾气,尹碧瞳的绿袍在风中飞舞,唇边流血,面色雪白,像要飞天一般。 “尹--碧--瞳!”水无儿咬牙念出这三个字。 尹碧瞳冲她很惨淡地一笑,“水无儿,你又让我惊讶了。每一次当我觉得你不会救人的时候,可是你每一次都会救。” 水无儿很想对他破口大骂,却又觉得这时实在不是时候。她用双手抱住他的手腕,大叫:“尹碧瞳!” 尹碧瞳十分温柔地回应她,“哎。” 水无儿快哭出来了,“尹碧瞳,再这么下去我们俩真的会玩儿完的!” 尹碧瞳灼灼地盯着她,“水无儿,你不能求人的。你什么都不能求,你忘了吗?你想让我活下来吗?只这个念头就会杀死你的。”他眸中的怜悯,不是为自己,却是为了她。 水无儿觉得自己心里在滴血,眼睛里也在滴血。 “我、不、会、死!”她只是会半死不活而已。 尹丈丈在她身后得意地笑,“她居然肯在最后关头拉你一把,也不枉你为了救她耗费了大半功力。尹碧瞳,你今日输的也算值了!” 水无儿一震。 尹碧瞳不会输,可是他却输了,那输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尹碧瞳之前为了救她而消耗了自身功力,而她竟全然?知? 尹碧瞳轻叹,“无儿,你放手吧,让我一个人去吧。否则,我们两人都会死。” 水无儿拼命摇头。鲜血从她唇边滴下来,沿着衣服和手臂,流到尹碧瞳身上,染得他的绿袍化为凝重的黑色。怎么可以再有人死?除了她水无儿,谁有死的权利?谁有? “无儿,听话,放手。”尹碧瞳诱哄着她,轻轻松开自己的手,两人之间只有水无儿的手臂相连。水无儿此时能够感觉得到,意识和力量开始慢慢从自己体内抽离。 “我总不能……看着你去死!”拼着脑中最后一丝意识,水无儿怒喝。那一声怒喝惊飞了山涧飞鸟,惊呆了紧握金锁的尹丈丈。 那一刹那,她看到尹碧瞳绝美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情感的东西。然后,她的意识便彻底消散了。 我是天边那一缕抓不住的浮云,山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水无儿在梦中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