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计储秀留春住 半个月后,河北储秀山庄。 今天是储秀山庄大喜的日子,庄主秦栖云将迎娶宇文世家大小姐宇文翠玉,此刻庄内处处花团锦簇,张灯结彩。秦庄主广发喜帖,邀请各位武林同道前来观礼赴宴。连四川章家的章柏通老爷子都不远万里赶来贺喜,由此可见,这对新人的面子不可谓不大。 若说有一半的武林人士是冲着宇文世家的声望而来,那么另一半武林人士,则是冲着百里府的面子而来的。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秦栖云本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庄主,但他的几位义兄义弟却是赫赫有名的百里府四公子。秦栖云今日大喜,百里府四位公子都到齐了,其他武林人士怎敢不到? 百里府在江湖上的地位超然已有百年。百年来,武林中凡有争执不清或情仇纠缠之事,必定都会去百里府对簿公堂一番,求个公道,而百里府也必定会公正处理,绝不徇私。百里府的裁定一下,若有不服者,莫说百里府拥有绝对的力量使之听从,整个武林也绝对会将百里府的公断执行到底。 传至百里青衣这一代,百里府的美名更是远播四海。这不仅是由于百里青衣美玉般的品行,还因为他绝世的容颜,再加上他深不可测的武功,连许多武林耆宿都对他的名望自叹弗如。 因此,许多武林人士来储秀山庄赴宴,也不过是想一睹百里府青衣公子的真面貌。 庄主秦栖云二十多岁,身形清瘦,但却突兀地用一张面具遮了半边脸,露出的右边半张脸也有几道刀痕交错,让人无法分辨原本的容貌。他身着大红蟒袍,满面春风,丝毫不介意将自己的婚事办成全武林的盛事。 庄门外,除了川流不息的江湖各门派的车马,自然也少不了看热闹的人群。生活缺少刺激的老百姓,都想趁此机会看看,所谓的江湖人士是否都有三头六臂。 两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着,被他们碰触到的人无不慌忙避开,自然就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路,使他们能毫不费力地挤到前面。 其中一个拽过另一个耳语,“无儿,就是这里!今天可是大户人家娶老婆,连皇帝吃的东西,我们都能吃到!” “你又知道皇帝吃什么东西了……”水无儿喃喃道。 “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哼,早知道就不跟白大哥分开了,害我饿了好几天肚子。”停了停,又接着道,“搞了半天,他才是一代盗神!” 水无儿轻笑,“是,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和白大哥活活拆散。那你说,现在我们究竟要如何进去?我们可是乞丐,大户人家娶老婆,怎么会让乞丐入席?”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今天储秀山庄庄主娶亲,那可是武林盛事,连百里府的青衣公子都到了,丐帮又怎么会不到呢?” “有儿,我们虽是乞丐,可却是不入流的小叫花子,哪有资格加入丐帮?” 水有儿咧开嘴,“我们待会趁乱混进丐帮的队伍里,那么多乞丐,想他们也看不出我们是冒充的。” “可是……”水无儿仍有些犹豫,在这种武林盛会上偷东西不比小偷小摸,万一被人发现,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可是什么?难道你不想吃烤鸡了吗?别怕,最多被人发现,又被暴打一顿。我皮糙肉厚的,一定挡在你前面,不让你受苦。”水有儿很有义气地拍拍胸脯。 “你……唉……”水无儿无奈地叹气,他可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保证了。 “快看快看,丐帮来了!无儿,你好好跟着我,千万别走丢了!”水有儿小心叮嘱着,然后牵了他便往人群中挤去。 水无儿点点头,眼神却飘向跟在丐帮后面的队伍。那齐刷刷的红衣红巾,正是江湖第二大帮乔帮的装束,而领头的,正是乔帮帮主乔逢朗。 乔逢朗年纪轻轻便继承父业,统领乔帮,是江湖上近年来很受人瞩目的青年少侠。他的长相有些异域特色,清奇华贵,在《江湖男色录》上排名第三。似此凉秋逢朗月,说的便是他了。他的相貌,比白灿多了一分个性,但比百里青衣却少了一分高洁。 水无儿甩甩头,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江湖男色录》又不是自己写的。 而跟在其后的,便是百里府的四位公子了。看到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抽了一口气,好像被他们震慑到了似的……四人中为首的正是那日在绝色楼中见过的青衣男子,一样的微笑挂在眼梢,和蔼而疏离。 门口的礼官亮起大嗓门,“丐帮九袋长老鹿昆冲,乔帮帮主乔逢朗,百里府青衣、寒衣、铁衣、缁衣公子贺!” 喜堂之上觥筹交错,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坐在最上首的是宇文家的老夫人苏桂君,其次是其他武林世家的长辈,而百里青衣作为秦栖云一方的家长,位置却是偏下了些。由此可以看出青衣公子尊老敬贤之心,他的这种做法真是令武林同道叹服。 丐帮弟子围坐在大堂一角的酒席上,虽然个个衣衫不整,却也是规规矩矩,丝毫无损武林第一大帮的气派。成功混迹其中的水有儿和水无儿见众人都规规矩矩的,也只得强忍腹中饥饿,趁旁人不注意时才偷抓一把菜肴,藏在怀里。 百里青衣面色平和,目光却是不曾闲地扫过大堂各个角落,余光瞧见手忙脚乱的两个小乞丐,眼中掠过一抹兴奋。 “大哥在看什么?”一旁的百里寒衣察觉他目光有变,笑问。 百里青衣微扬嘴角,“没什么。”这两个小乞丐,难道是从洛阳一直跟踪他到此? 兄弟中排行第三的百里铁衣打趣道:“大哥是想起了那美艳不可方物的红酥手宇文红缨吧?今日是她姐姐大喜的日子,为何却不见她出现?” “三哥又在无事生非了,大哥若是对宇文红缨有意,三年前就已娶她进门了,哪还会拖到现在。再说了,那泼辣女子虽然长相尚可,本质上却是草包一个,配不上大哥。”年仅二十的百里缁衣淡淡地说,话中之意却是明显地看不上眼。 “四弟!”百里青衣呵斥一声,然后微敛剑眉,“宇文红缨姑娘乃名门闺秀,你们休要再多口舌,坏其名声。” “我看这事儿也不能责怪四公子。”斜里插入一道肆无忌惮的笑声,竟然是章柏通老爷子。 “要怪就怪青衣公子你人才太过出众了。招了蜂,引了蝶,却又不近女色,你这样该伤透武林上下多少豪门千金的芳心啊。”他一手抚弄着两个琉璃球,一手抚髯道。 百里寒衣强忍笑意。难怪江湖上的人都说章柏通言行放诞,为老不尊。这老爷子,嘴边的确是缺个把门儿的。 “依我看,照红缨小姐锲而不舍的劲儿,青衣公子早晚都要缴械投降。到那时,青衣公子与秦庄主,岂不是亲上加亲,从兄弟变连襟了吗?”乔帮帮主乔逢朗冷笑着插言道。只是他话中多有嘲讽之意,让百里府其他三位公子神情一变。 乔逢朗望望百里府三位公子戒备的脸,哼了一声,便不再做声。他一手握着一柄小玉箫,缓缓在掌心摩挲着,已经是一种不自觉的习惯。 新郎官秦栖云慌忙走过来打圆场,“今日是秦某大喜的日子,诸位怎么反倒关心起青衣的终身大事来了,难道是秦某招待不周,怠慢了诸位?” 乔逢朗却不接他的话茬,而是有意无意地面向厅中众人,朗声道:“也是。秦庄主要想与青衣公子做成连襟,还得宇文红缨对得上那青衣绝对才行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纷纷停筷不语。半晌,竟无人敢发一言,连席下的水有儿和水无儿,也鼓着充满菜肴的腮帮子,不敢妄动。 自三年前那场灭门惨案后,“青衣绝对”这四个字已成武林聚会中的禁忌,而今乔逢朗故意重提此事,意欲为何? 三年前,天下第一才女殷悟箫在京城云阁摆下诗擂,挑战天下文人,无人能胜。此事本与武林关系不大,但诗擂当晚,京城殷府竟惨遭灭门! 殷悟箫父母早亡,家中亲人只有一寡居的姨母和病弱的奶娘。案发当晚,殷府上下二十余人全部惨死,其姨母身受重伤,至今昏迷未醒,殷大小姐则不知所终。 此案令江湖大为震动,许多江湖人士到那时方知,京城文商殷家原来与乔帮大有牵连。那昏迷不醒的姨母筠夫人,就是乔帮老帮主的###,也就是乔帮现任帮主乔逢朗的继母。而乔逢朗与殷大小姐从小一起长大,早已订下婚约。 案发后,乔帮倾尽全帮之力追查元凶,却毫无所得,只知殷府众人皆是死于武林高手之手,所用的功夫却是漠北邪教--穹教的灭魂杀。这灭魂杀乃是穹教教主的独门秘籍,放眼江湖,只有穹教的姜厉教主才会使用。可是穹教三十年前就已绝迹中原,使用灭魂杀残害殷府众人的,又会是谁? 种种线索全部断掉,只留下四个字--青衣绝对! 今日储秀山庄喜宴上的武林人士,有不少都是云阁诗擂的见证人,他们都清晰地记得,那日殷悟箫展开青衣诗卷,看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才微微叹息道:“我……我不会对。” 一代才女,竟然败在青衣公子手上。 有人传言,是当朝状元郎邓清会嫉恨殷大小姐使其颜面扫地,就买凶灭了殷氏一门。 有人传言,是宇文红缨担心第一才女对自己造成威胁,于是杀之而后快。 有人传言,殷大小姐其实是深藏不露的邪教高手,自尊心又极强。她败给青衣公子后心有不甘,丧失理性,于是在疯癫中杀了自家众人,然后就浪迹天涯。 有人传言,殷大小姐的才智举世无双,那青衣绝对她其实已经对上,只是其中隐含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所以才遭人暗害。 还有人传言…… 无论传言如何,今日乔逢朗趁秦家与宇文家大喜之日提及此事,必是对青衣公子不怀善意。 众人正惊愕之际,只见青衣公子缓缓起身,温润的嗓音瞬间响彻大堂,淡然却铿锵有力,“青衣绝对不过是青衣一时游戏之作,我从未想过会因此而引起江湖纷争。” 乔逢朗冷笑,“乔某不听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乔某只问,殷府血案,你百里青衣是否应该承担一点责任?” 众人哑然。 百里青衣亦微微一怔,“殷府惨案发生后,青衣也曾主动要求彻查此事,但乔帮主却声称那是乔帮的内务,拒绝百里府的介入。此事,并非青衣不愿负责。” “此事是乔帮内务不假。可是你百里青衣的一纸荒唐对联导致我表妹一家惨死,也是事实。百里青衣,无论怎么说,你总归是欠我乔帮一个人情。”乔逢朗话中带着几分算计和不平。 上个月,乔帮的一个堂主在江南一带奸杀民女,被百里府的人撞个正着,当场一刀砍去半边胳膊,然后羁押在百里府。此事,让乔逢朗很是没有面子。后来乔逢朗也曾多方讨要那犯事的堂主,但百里青衣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人。乔逢朗原本就对百里青衣又嫉又恨,这一下更是新仇加旧恨,很难善罢甘休。 “百里青衣,你怎么说?” 百里青衣沉默不语。他对三年前的殷府血案也略知一二,乔帮自行调查了三年无果,若让真凶就一直这么逍遥法外下去,也绝非他所愿。想到此处,他站起身来,向着在场的各路英雄沉声道:“诸位英雄,江湖的事,也就是百里府的事,原本就不该囿于门户之见,缚手缚脚,以至于令滥杀者逍遥法外。百里府虽力量有限,却也不敢妄自菲薄。青衣今日在此承诺,殷府血案,就算赔上青衣一条性命,百里府也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此话一出,就连是对百里府有成见的人也不得不啧啧叹服。百里青衣丝毫不避锋芒,不存私心,将所有重担都揽在自己身上。难怪有人说,他就如数九寒天里和煦的冬阳,将整个江湖纳入他温暖的羽翼之下。 然后他又转向乔逢朗,正色道:“乔帮主,三年前殷府之事,青衣势必要管上一管了。” 乔逢朗面容一阵青一阵白,他的本意是想借这个话柄,让百里青衣放了羁押在百里府的乔帮堂主,不料百里青衣却大包大揽地要查清殷府血案!他耗费了三年的心血,都查不到殷悟箫的踪迹和凶手的身份,百里青衣哪来的自信,竟敢一力承担,还以性命相赌? 可是百里府若真查明了事件的真相,他和乔帮岂不是都要颜面扫地?而百里府若是查不出事情的真相,那百里青衣在江湖上的威信势必被削弱。又或者,他应该暂时放开对百里府的心结,然后借百里府之力查出殷悟箫的所在? 乔逢朗握紧手中的玉箫,左思右想,终于做了决定,冷哼一声,“只盼青衣公子说到做到!”然后随意一揖,竟不顾全场众人,转身离去。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乔逢朗此举不仅驳了青衣公子的颜面,还令整个储秀山庄的婚宴难以收场。久闻乔帮行事霸道,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此言。 正尴尬不已,门外却传来喜娘甜呼:“新人到!” “这……”秦栖云犹疑地看看青衣公子,仍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没有出来。 坐在上首的宇文老夫人突然发话,“看什么看!还不准备拜堂!” “是!”秦栖云慌忙垂首。 百里青衣擎杯在手,朗声道:“今日是我义弟栖云大喜的日子,青衣在此祝愿两位新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他言罢,便退回自己的座位,将空间让与一对新人。青衣公子的声音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大堂中又恢复到原来谈笑风生的场面,方才剑拔弩张的对峙,仿佛从未发生过。 水无儿却暗自留心,今日的婚宴,必定另有蹊跷。 这时,披着红盖头,身着大红嫁衣的宇文家大小姐宇文翠玉由喜娘搀扶着,纤步走出。她顺着人群中央的通道直走到秦栖云身边站定,步履中却透出慌乱。有眼尖如水无儿之人,还可以看见新娘的大红衣袖中甚至淌出一道血色,顺着皓腕直至手心。 大事不好!水无儿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虽不知将发生何事,却也知此处不宜久留,他推推身旁正在狂吃的水有儿,“趁现在,快溜!” 水有儿茫然,“可是……” “没有可是!”水无儿回身一瞪,目光严厉,那种感觉竟是水有儿从未见过的。水有儿被吓呆了,他还从未见过水无儿这种样子,赶紧顺从地跟着向门口溜去。 堂上礼官仍在笑盈盈道:“一拜天地!”齐鸣的鼓乐声听在水无儿耳中却似哭丧一般,他心里有些惶恐。江湖上的事,能不牵扯,就千万不要牵扯进去。 秦栖云笑容灿烂,他是真真切切地笑到了心里头。新娘子是江湖上出名的美人,他在宇文家见过几面,十分倾心。今日是他迎妻纳福之日,也是每个男人最梦寐以求的日子。他正待掀衣一跪,却听身旁“咚”的一声,他的新娘重重跪在地上,已自行掀开盖头,仰脸凄然道:“奶奶,翠玉不嫁!”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满堂再次哗然。 “翠玉!”宇文老夫人猝不及防,面容浮上愠色,“当着武林同道的面,你这样成何体统!” “奶奶!”宇文翠玉一张娇颜沾满泪痕,乌发散乱,眸光却很坚定,“奶奶既然能将翠玉捆绑至此,又逼迫翠玉披上嫁衣,便该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堂下又是一片哗然。虽然宇文老夫人向来以铁腕治家着称,但众人仍是想不到她连捆绑出嫁这样的事,也能做得出来。 秦栖云承受不住打击地倒退一步,露出的半边容颜呈现出难以置信的扭曲神色。他喃喃地道:“你……你原来不愿嫁我……” 有人甚是理解地向宇文翠玉投去同情的眼神: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就算他是百里青衣的义弟,也绝不会是女子心目中的佳婿。 “我……只能对不住了。”宇文翠玉面带愧色地看他一眼,狠狠撇过头。 “翠玉!”宇文老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这场婚礼,她着实耗费了不少心神。宇文世家的男丁皆短命,这些年来家族势力越发衰落。她千方百计想和百里府攀上亲家,无奈宇文红缨使劲百般解数仍无法吸引到青衣公子的注意,百里府其他几位公子也都是不好算计的主儿。 至于宇文翠玉,自小筋脉不好,不能习武,原本对宇文世家没有什么助益,所幸生了一副姣好的容颜。她好不容易才让秦栖云对宇文翠玉动了心,上门求亲。没想到,宇文翠玉这一向柔弱的孙女竟在天下英雄面前给她难堪! 碍于武林各大门派都在场,宇文老夫人只得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是逼迫?你将入秦家门,我也不和你计较这么多了,快将盖头盖好!” “不!”宇文翠玉轻摇螓首,“翠玉之意已决,此生除了一人之外,谁也不嫁。奶奶……奶奶若再逼迫,休怪翠玉做出不孝之举!”她容貌绝美,不输其妹,此刻看上去更有一分摄人心魄的美丽。 “翠玉!”宇文老夫人气急败坏地一顿手中龙头拐杖,大喝道:“今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来人,扶大小姐拜堂!” 观礼的宾客们目瞪口呆。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谁插手都不合适。眼看宇文翠玉便要被强押着拜堂成亲,忽听又是一声娇呼,一条黄影蹿入堂中,“谁敢动我姐姐一根头发,我砍了他的手指!”来者正是宇文红缨。她横剑厅中,英姿飒爽,炫目耀眼。 “奶奶!您怎能不顾姐姐意愿,硬逼她嫁给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宇文红缨凄声道。她与宇文翠玉姐妹情深,兼有兔死狐悲之心,竟落下一滴清泪来,“奶奶,您就听姐姐这一回吧?姐姐生下来就命苦,您……您毁了她二十年还不够,还要毁她一世吗?” “连你也……”宇文老夫人捂住胸口,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宇文翠玉不能习武,所以她向来不待见这个长孙女,甚至时常都忘记自己有这个孙女。可是对宇文红缨这个二孙女,她却十分疼爱。宇文红缨和她年轻时的心性极像,又有习武的天赋,她一向引以为傲。宇文老夫人不敢相信,现在连宇文红缨也来与她作对。 “好,好得很!”她怒极反笑,“你们这两个不肖女,是要造反吗!” 她眸中渐渐浮现狠意: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如果婚礼不成,宇文世家岂不是要颜面扫地?谁挡她的道,就是挡宇文世家的道,她绝不轻饶! “你们还傻看什么?把这两个丫头抓起来,统统给我抓起来!”老夫人拍案大骂着身后宇文家的众护卫。 “我看哪个不长眼的敢上来!”宇文红缨霍然拔剑。 “给我拿下这丫头,我重重有赏!”宇文老夫人浑身颤抖。 宇文红缨狠狠跺脚,这么多护卫一拥而上,她并没有胜算。可是难道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宇文翠玉被逼成婚吗?她心中一痛,情急之下,竟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在场的人都是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就算宇文老夫人下得了狠心,众人也不会眼见无辜生命因为这场逼婚的戏码而丧生吧?想到这里,她眼疾手快地抓向一个试图从她身边溜出门去的影子,另一手飞快地把长剑架在猎物的喉咙,“谁敢动一动,我就杀了这个人!” 众人一怔。这原本是宇文家和储秀山庄的家务事,大家也只是聊作看客而已,宇文红缨竟将此事牵扯到他人身上,实在太不合江湖规矩了。正因为这种行为太不合规矩,在场众人竟都没有能预料到她的举动。 宇文红缨是在情急之下随手抓了一个人质,大喝一声之后看向怀中,才发现自己抓住的竟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你……你是丐帮子弟?”她有些迟疑,就这么一个小乞丐,真能牵制住天下英雄吗? 被她挟持的小乞丐正要嗫嚅出声,另一个小乞丐已大叫着冲上来,“放开他!” “滚开!”宇文红缨心神慌乱,当下看也不看便一脚踢了过去,只听那小乞丐哀号一声,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有儿!”被她挟持的小乞丐凄厉大喊,扭头恨恨地看向宇文红缨,一双晶莹的眸子竟如毒箭刺骨。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看什么看!”宇文红缨心虚地大吼。她毕竟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家,虽然做事不知轻重,本性却并不恶。失手伤了一条人命,她心中多少有些不安。但是她自幼娇生惯养,形成了骄横跋扈的性格,寻常人命在她眼里还是比不上自己的利益重要。 情势突变,堂中大多数人都来不及作出反应,饶是武功高深如青衣公子,也只来得及跃前几丈,却无力阻止。不过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宇文红缨本来是抓向那名叫做有儿的乞丐的,是水无儿机警,及时推开了他,却将自己拱手送上。 眼见顷刻间一条人命就这样丧生,方才或同情宇文翠玉或赞赏宇文红缨的武林人士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老的蛮横,少的莽撞,看来宇文世家真是威名不再了。 “宇文二小姐,你为何伤我子弟?”丐帮鹿长老霍然推桌站起。 宇文红缨豁出去地冷笑,“这一个是顺手,那一个,只怪他自己不长眼睛冲上来。” “你这丫头,未免也太嚣张了,简直不把我丐帮放在眼里!”鹿长老正待发作,旁边一个七袋弟子却叫出声来,“长老,他们不是我丐帮弟兄!” 鹿长老一愣。再一看,那两个小乞丐果然不是熟悉的面孔。是奸细,还是普通的乞丐?受伤的既然不是丐帮弟子,这情形便又不同了。鹿长老缓缓坐下,论理,也轮不到他出手。 座中众人都定定地望着那小乞丐,却没有人再出声了。小乞丐水无儿眼见这一切,渐渐安静了下来。大肆吹嘘的武林大义,慈悲为怀,其实也不过如此。她在心中暗暗冷笑,心如刀绞。 此刻在场的人中,没有任何一个会伸出援手,一个无门无派的小乞丐的死,他们并不乐见,但也绝不会冒着得罪宇文世家的风险,舍身相救。想想真是可笑,武林人士打打杀杀,你争我夺,却要用一个无辜乞丐的生命来作为筹码! 水无儿眸中充满悲痛,却并不流泪,狭长的眼睛怒睁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落在青衣公子身上。青衣公子眸光一闪,水无儿的凝视便落入他眼底。水无儿心中一震。这个男人的眼神温柔而深邃,像是……怜惜,却并不是怜悯,而是平等的、会心痛的那种怜惜。 宇文红缨的厉喝拉回了他的心神,“我不管他是不是丐帮弟子,反正你们快放开我姐姐,不然我马上杀了这个小乞丐!”此语一出,在大堂中久久回荡,却仍无一人敢出口阻拦。 这就是江湖。 水无儿忽地绽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合上双眼。他认命了。他的命,在三年前就该结束了,能拖到今日,他已经算是赚到了。只是可惜了水有儿,为什么,为什么要跟在他的身边?如果水有儿不跟在他的身边,也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自己太蠢了,早知道自己是个不祥的人,三年前就已经知道了。那为什么还要让水有儿留在自己身边呢?是自己害了水有儿,是自己害了他。 “你们……”宇文红缨见无人理会自己的威胁,心中怯懦起来,“我不是开玩笑的,我真的会动手!” “红缨姑娘!”无奈的清润之声缓缓漾开,“不要一错再错!”青衣公子竟然出声了。水无儿双眸顿睁。 “青衣哥哥,你要阻拦我?”宇文红缨万万没有料到青衣公子会出声阻拦。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再正确不过,而像百里青衣这样的人,一定在内心对她欣赏得很,没想到他却会阻拦自己? 可是看青衣公子严肃的神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或纵容。难道连青衣公子也不明白她的苦心吗?既然所有人都苦苦相逼,那她也就没必要客气了!宇文红缨一时恨意难平,长剑作势就要划下。“我就是要杀了他!” 这一回,青衣公子却是早有准备。他袍袖一挥,卷起一阵内劲,遥遥荡开了宇文红缨的长剑,然后脚下使力,丝毫不敢停留地向前一跃,准确地拉住小乞丐胸前的衣襟,将他轻轻带入怀中,再顺势荡开,翩然落地。 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却又在一瞬间完成,当今世上,怕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得如此完美。在场的许多人都不禁在心中暗叹:好高深的内力,好俊秀的身形! 百里青衣自己却微微一怔,这小乞丐的身子,抱起来竟是出奇的柔软。他低头看向水无儿低垂的头,只见她面容木然,看不出喜怒哀乐,竟已是一心求死了。 宇文老夫人见状,心中略略放下心来,沉声道:“都闹够了吧?婚礼继续!” “青衣哥哥!”宇文红缨脸上浮现出羞愤的红晕,她不甘地大喊,“此事你当真不管吗?” 百里青衣,百里青衣,这四个字,是她如今唯一的希望了。难道百里青衣真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柔弱女子被逼嫁人吗?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青衣公子身上,宇文老夫人心中暗叫不好,若是青衣公子插手此事,只怕…… 青衣公子沉吟片刻,礼貌地道:“此事乃是宇文家和秦家两家的家事,青衣……” “百里青衣!”斜里陡然插进一声尖锐清越的暴喝,众人定睛一看,竟是那跪了许久,始终冷眼静观事态发展的宇文翠玉!没有人留意过她的一切,她原本只是沧桑尘世中的一叶浮萍,命运全由他人决定,半点由不得自己,可是此刻突然发难,却势如闪电,让人无法忽视 这面容憔悴苍白的瘦弱女子霍然站起,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卷,利索地向着青衣公子抖开,而她口中吐出的那句话,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凡能对上青衣绝对的江湖女子,即是你青衣公子的命定佳人。百里青衣,你这承诺可还算数?” 青衣公子剑眉紧蹙,同时还察觉到他怀中的小乞丐身躯轻轻地颤了一下。 宇文翠玉这是在向他求助了。她凭什么向他求助?她有什么理由求助?她以青衣绝对相要挟,难道她手中的纸张,竟是青衣绝对不成? 宇文红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这样?”她看向自己的亲姐姐,“你说的那个人,那个你非他不嫁的人,竟是青衣哥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宇文翠玉手中那张泛黄的纸张上。上面有两阕词,上阕正是天下闻名的青衣绝对,而下阕词,的确是与上阕对得再工整不过。 --去月归风,山湘挽素,门迎朱唇,箫郎亲舞。 --来日梦云,凤羽流殷,庭送青女,姣人同题。 气氛一时冷凝万分,甚至无人敢大声喘气。那身着红装的新嫁娘手执诗卷,一瞬间从受尽欺凌的弱者变成了让天下女子又嫉又羡的幸运儿。 百里府二公子百里寒衣从座位上起身,绕到青衣绝对正面,凑上去仔细地端详了一遍,口中啧啧做声,“哎呀呀,对得真是好工整。这是你对的?” 宇文翠玉冷冷地横了他一眼,眼色之厉让百里寒衣摸摸鼻子,没趣地退到后边。她转身,再次直视青衣公子,“我只问你,你做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青衣公子的神情未有任何变化。所有人都在猜测,他会如何回答。 过了许久,青衣公子才现出些许惊讶的样子,似乎经过了艰难的思索。然后,他徐徐道:“既是青衣承诺,自然是算数的。” “青衣!”秦栖云又惊又怒。纵然天下人都瞧不起他秦栖云,他也不在乎。可是他不敢相信,连百里青衣也会背弃他。 宇文老夫人更是又惊又喜,“青衣公子……要娶翠玉?” 青衣公子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了看怀中小乞丐脏兮兮的脸,道:“青衣虽然要信守承诺,但也要顾及兄弟结义之情,更加不敢有违大义。此事……牵涉甚广,请容青衣从长计议。”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和没有说一样。 “可是……”宇文老夫人虽有所顾忌,却也无法就百里青衣这番话提出任何异议。 “青衣冒昧地说一句,当下首要之事是将这受伤的孩子交给我二弟医治,其他的事情,慢慢再议不迟。”他回首示意百里寒衣。 大家这才发现,躺在地上本该丧命的小乞丐水有儿竟奇迹般地蠕动起来。 “有儿!”水无儿低唤一声,轻轻挣脱百里青衣的怀抱,跑了过去。有儿没有死!他没有死啊!水无儿胸中对上苍的感恩化作一股汹涌的心潮,持续敲击着他的心口。 这一瞬间,天地间万物似乎都不再重要了,就算是自己的生死存亡,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请在场诸位做个见证,青衣必会给宇文家和秦家一个交代。”青衣公子昂然挺立。 秦栖云望望青衣公子,复又垂眸。这个人多年前救过自己的命,自己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呢?“罢!罢!”他一咬牙,向堂下抱拳道,“诸位,今日来参加秦某的婚礼,秦某感激不尽。婚礼生变,秦某在此向诸位说声抱歉。至于我与宇文家大小姐的婚事,就此作罢,从今以后,我们之间再无牵扯!” 场中先是一寂,而后有人高声叫好。这才是铁铮铮有骨气的男儿!而宇文老夫人的脸上,已经是惨白无人色。 水无儿跪在地上,低头看着奄奄一息的水有儿,轻声问道:“他还有救吗?”正为水有儿诊断的百里寒衣答道:“依我之力,可保他性命无恙。只是……只怕他今后一生都只能在床榻上度过。” 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的小乞丐却露出一抹微笑,“性命无恙,便好。” 百里寒衣心中生出一丝不忍,道:“他是什么人?” 水无儿笑笑,“不是什么人。” 百里寒衣皱眉,难道这小乞丐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你若不介意,就随我们同行上京城可好?这样你的兄弟也有个照应。”除非是他看花了眼,这孩子……没有喉结,这是个女子吧。虽然她看上去很是普通,细细观察,却能察觉她言语间自有一番气势,沉静得可怕。一个好好的女孩子扮成这副样子,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啊? 水无儿看向他,也感觉到了他目光中的探寻之意。看来他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了,她无奈地想。然后她坚定地摇摇头,“你们带我兄弟去吧,我……我若想见他,自会去京城找你们。” 百里寒衣更是讶异,她就这么放心把自己的兄弟交给陌生人看护吗? “我信得过你们。”水无儿直接回答了他心中的疑惑。 “那你呢?你要去何处?我们送你一程,可好?”青衣公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水无儿身后。 水无儿瑟缩了一下。“不……不必了……”她仰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多谢两位公子救命之恩,我兄弟……就拜托两位了!”她神色中泛起细微的痛楚,青衣公子初时以为她是担心水有儿的伤势,然而马上他便发现自己错了。 水无儿咳了一声,唇角竟流出一小口鲜血!她双手揪紧胸口的衣襟,如虾子般蜷缩着,轻轻颤抖。 青衣公子迅速用宽大的袍袖托起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你有伤在身?”他皱眉,这个小乞丐身上似乎笼罩着许多谜团。 水无儿却像被蜇了一般用力推开青衣公子,倒退了两步,苍白的唇边带着血丝,“老毛病了,您不必在意。……后会有期!” 望着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去的身影,青衣公子若有所思,但却并没有追上去。 水无儿在风中奔跑,心如刀割。她从前不曾尝过心痛,只晓得是伤心难过。如今习惯了心痛,却不仅仅要忍受伤心难过,还要忍受真正的万箭穿心,而这种痛根本不是用言语能表达出来的。 为什么会心痛?难道是因为不舍,还是因为内心深处仍妄想能继续在水有儿的陪伴下行乞为生吗?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妄想了。早在三年前,她就失去了妄想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