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对内在化的语言提出质疑,因为它的运作是为那使罪犯臣服(subjection)、模塑其主体(subjectivization)的规训体制服务的。 福柯在《性史》里反对精神分析信仰之所系的性的"内在"真实,但是在他的犯罪学历史的语境里,福柯却为了一些不同的目的而转向一种内在化学说的批评理论。在某种意义上,《规训与惩罚》可以解读为福柯尝试以铭刻的模式,重写尼采在《论道德的系谱》里所提出的内在化学说的一项努力。在囚犯的语境里,福柯写道,所用的策略不是去强行压抑他们的欲望,而是强制他们的身体把禁制的法律意指为他们的本质、风貌和必然性。法律不是直接被内化,而是被合并,其结果是生产了一些身体,而法律在身体上、通过身体而被意指;在这些身体上,法律展现为它们自我的本质、它们灵魂的意义、它们的良心、它们的欲望的法则。事实上,法律既是完全展现、同时也是完全潜藏的,因为它从来不以外在于它所征服并给予主体性的那些身体的面目呈现。福柯写道: 说灵魂是幻觉,或是一个意识形态的结果是不对的。正好相反,它存在,它具有真实性,它经由在那些受惩罚的人们身上所行使的权力的运作,永远围绕着身体、在它之上、在它之内被生产。(粗体为笔者所加) 被理解为在身体"之内"的这个内在灵魂的表征,是通过它在身体上面的铭刻而被意指的,即使灵魂获得意义的主要模式有赖于它的不在场,以及它具有效能的不可见性。一个具有结构作用的内在空间,它通过将身体意指为一个生机勃勃的、神圣的封闭场域而生产其结果。灵魂恰是身体所缺乏者;因此,身体以一种具有意指性的缺乏(a signifying lack)的面目呈现。那缺乏--也就是身体--将灵魂意指为那不可显现者。因此在这层意义上,灵魂是一种表面意指(surface signification),它挑战并置换了内部/外部这个区分本身;它是铭刻于身体之上的一种内在心灵空间的表征,具有一种社会意义,却始终对此加以否认。用福柯的话来说,灵魂不像某些基督教意象所暗示的那样被身体所禁锢、或被禁锢在身体内,相反,"灵魂是身体的监牢。" 以身体的表面政治(surface politics)的框架重新描述心灵内的过程,意味着对社会性别也作相应的重新描述:社会性别是通过在身体表面的在场与不在场的运作,对幻想的形象所做的一种规训性生产;它通过一系列的排除和否定、一些具有意指作用的不在场之物来建构性别化的身体。然而,是什么决定了身体政治展现在外的以及隐藏的文本?致使性别在身体上风格/程式化,以及产生想象的、幻想的身体形态表达的禁制律法是什么?我们已经讨论过,乱伦禁忌以及禁止同性情欲的先在禁忌(prior taboo)是社会性别身份产生的关键点;这些禁忌根据一个文化上可理解的理想化的、强制性的异性恋参照系统生产身份。像这样规训性的社会性别生产,为了在生殖领域内对性欲实施异性恋的建构和管控,而使社会性别获得某种虚假的稳固性。一致性的建构掩盖了在异性恋、双性恋、以及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语境里所充斥的性别不连贯性;在这些语境里,社会性别不一定是得自生理性别和欲望,或者普遍来说,性欲似乎并不是得自社会性别--事实上,这些重要的肉体性的各个维度,彼此之间并不是互相表达或反映的。当身体领域的解体和崩溃打破了异性恋一致性的管控性虚构时,表达模式(the expressive model)似乎也失去了它的描述效力。那管控的理想也因而被暴露了它其实是一个规范、一个虚构,它以一种发展的律法伪装自己,对它意图描述的性/别领域进行管控。 然而,如果根据认同是一种演绎的幻想或是合并这样的理解,那么很清楚地,一致性是被欲望、被渴望、被理想化的,而且这样的理想化是身体意指实践的一个结果。换句话说,行动、姿态与欲望生产了一个内在的核心或实在的结果,但这结果是在身体的表面上、通过具有意指作用的不在场之物--它们暗示、但决不揭露身份的统筹原则是一种原因--的运作而生产的。这些行动、姿态、演绎实践大体都可以解释为操演性的,因为它们原本意图表达的本质或身份都是虚构,是通过身体符号以及其他话语手段制造并维系的。性别化的身体是操演性的,这表示除了构成它的真实的那些各种不同的行动以外,它没有什么本体论的身份。这也意味着如果那个真实是被虚构为一种内在的本质的话,那内在性本身是一个全然的公共和社会话语--通过身体的表面政治对幻想的公共管控;区分内在和外在的、对社会性别界限的控制--的结果和作用,由此建制主体的"完整性"。换句话说,各种行动和姿态,以及表达出来和演绎实践的欲望,创造了一个内在的、统筹性的社会性别内核的假象,这假象由话语所维系,为的是把性欲管控在以生殖为中心的异性恋的强制性框架内。如果欲望、姿态与行动的"原因"能够落实在行为者的"自我"之内,那么生产那表面上一致的社会性别的政治管控和规训实践,就可以成功地不为人们所察觉。将社会性别身份的政治和话语起源置换为一个心理的"内核",这排除了我们对性别化主体的政治建构及其虚构的概念--生理性别或真实身份所具有的不可言喻的内在性--进行分析的可能性。 如果社会性别的内在真实是一种虚构,如果真实的社会性别是在身体的表面上建制、铭刻的一种幻想,那么似乎就没有所谓真的或假的社会性别;社会性别只是某种原初的、稳定的身份话语所生产的事实结果。在《敢曝大妈:美国反串女子秀艺人》一书里,人类学者以斯帖·牛顿指出,反串的结构透露了性别的社会建构所以发生的一个关键的生产机制。 我也认为扮装(drag)彻底颠覆了内在和外在心灵空间的区分,有力地嘲弄了表达模式的性别论点,以及真实性别身份的概念。牛顿写道: 推到最复杂的情况,[扮装]是一种双重的倒错,它告诉人们"表象是假象。"扮装说[牛顿用了奇特的拟人法]:"我的'外在'面貌是女性,但是我 '内在'的本质[身体]是男性。"它同时又象征了反向的倒错;"我的'外在'面貌[我的身体,我的性别]是男性,但是我'内在'的本质[真正的我自己]是女性。" 这两个关于真相的宣称互相矛盾,因此使得整个性别意义的演绎脱离了真实与谬误的话语。 原始的或原初的性别身份的概念,经常在扮装、异/易装(cross-dressing)以及T/P身份的性别风格/程式化等文化实践中被戏仿。在女性主义理论里,像这样的戏仿身份一直以来被认为是在贬低女性,如扮装与异/易装的例子;要不然就是不加批判地从异性恋实践里挪用了性别角色的刻板化形象,特别是在T/P女同志身份的例子里。但我认为"仿品"与"真品"的关系比那些批判一般所能想象的要更复杂。此外,它给了一些线索,让我们知道如何可以对原初的认同--亦即赋予性别的原始意义--与后来的性别经验之间的关系重新予以框架。扮装表演操弄的是表演者解剖学上的身体与被表演的性别之间的差别。但是,我们事实上面对了关于有意义的身体性的三种可能的维度:解剖学上的生理性别、社会性别身份、以及性别表演。如果表演者解剖学上的身体已经是跟表演者的社会性别不一样,而两者又都跟被表演的性别有所不同,那么这表演不仅显示了生理性别与表演之间的不一致,同时也意味着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社会性别与表演之间存在着不一致。如果说扮装创造了一个统一的"女人"形象(这经常是批评者所反对的),那么它也同时暴露了性别化经验的各个方面彼此之间的不同;这些不同的方面通过异性恋一致性的管控虚构,而获得某种自然化的统一假象。在模仿社会性别的时候,扮装隐含透露了社会性别本身的模仿性结构--以及它的历史偶然性。事实上,表演带来的快感、它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方,部分就在于面对文化所设定的因果关系上的统一性,而这些统一性在常规下又被认定是自然的以及必然的时候,我们察觉到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的关系在根本上是具有偶然性的。我们看到的不是异性恋一致性的律法,相反地,经由公然坦诚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的不同,并戏剧性渲染了建构它们的统一性的文化机制的表演,我们看到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被卸除了它们自然化的表象。 在此我为性别戏仿(gender parody)的概念作辩护,并不是假定有一个这些戏仿的身份所模仿的真品存在。事实上,这里所戏仿的就是真品这个概念本身;如同在精神分析的概念里,性别认同是由对某个幻想的幻想所构成的,也就是一个他者的变形,而这他者一直就是一个"表征/形象"(figure)--就这个词的双重意义而言;同样地,性别戏仿揭示了性别用以模塑自身的原始身份,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原件的仿品。说得更准确些,它是一个生产,实际上--亦即从它的结果来看--却摆出仿品的姿态。这样不断的移置构成了身份的流动性,意味某种可以重新意指以及语境重置(recontextualization)的开放性;戏仿产生的增衍效应使霸权文化以及它的批评者,都不能再主张自然化的或本质主义的性别身份。虽然这些戏仿类型所汲取的性别意义,明显属于霸权的、厌女症的文化的一部分,然而通过戏仿的语境重置,它们祛除了自然化的身份而被人们加以调度。作为有效地移置了原件的意义的仿品,它们模仿了原真性神话本身。如果我们不把原初的认同看作一种决定性的原因,那么性别身份也许可以被重新设想为一种意义接受的个人/文化历史,它受到一套模仿实践的左右,而这些模仿实践与其他形式的模仿横向联系,共同建构了一个原初的、内在的性别化自我的假象,或者戏仿了那个建构的运作机制。 根据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后现代主义与消费社会》,嘲弄原件概念的模仿,具有更多恣仿(pastiche)而不是戏仿的特点: 恣仿如同戏仿一样,是对一种特殊的或独特的风格的模仿,戴上一个风格化的面具,说着一种已经死亡的语言:但是它是一种中性的模仿实践,没有戏仿所有的别有用心的动机,没有讽刺的冲动,没有讥笑,没有隐隐觉得仍然有某种规范的东西存在,跟它相比,模仿中的这个简直是滑稽可笑。恣仿是白纸般的戏仿,是失去了诙谐的戏仿。 然而,失掉了"规范"感这本身就可以是一个好笑的理由,尤其是当"规范"、"原件"被揭露其实是件复制品,而且无可避免地是一件失败之作、是没有人能够具化的一个理想的时候。在这层意义上,一旦了解原件自始自终就是后天衍生的,我们自然会感到可笑。 戏仿就其本身而言并不构成颠覆,一定有某种方式让我们了解什么使得某些形式的戏仿重复具有破坏性、真正造成困扰,而又有哪些重复形式被驯化、作为文化霸权的工具重新流通。显然,仅仅提出某种行动的类型学是不够的,因为戏仿的移置,更确切地说是戏仿之所以好笑,有赖于一个鼓励颠覆性混淆的语境和接受情境。什么样的表演情境使得内在/外在的区分倒置过来,迫使我们彻底重新思考精神分析有关性别身份和性欲的预设?什么样的表演情境,将迫使我们重新思考男性与女性范畴的位置和稳定性?什么性质的性别表演能够演绎、揭露性别本身的操演性质,因而使自然化的身份与欲望范畴变得不稳定? 如果身体不是一种"存有",而是一个可变的疆界;一个表面,它的渗透性被政治地管控;是在一个有着性别等级和强制性异性恋制度的文化场域里的一项意指实践,那么有什么语言是我们可以拿来理解这个在它自己的表面,建构它的"内在"意义的身体演绎实践--性别--呢?沙特也许会把这样的行动称为"存有的风格"(a style of being);福柯,也许是"存在的风格学"(a stylistics of existence)。而在稍早对波伏娃的解读中,我指出性别化的身体是许许多多的"肉体的不同风格"(styles of flesh)。这些风格全都不是完全由自我形成的风格,因为所有的风格都有某种历史,而这些历史限定并且限制了可能性。我们可以把性别看作,比如说,一种身体风格(a corporeal style),就好像一项"行动"一样,它具有意图,同时也是操演性质的;而操演意味着戏剧化地、因应历史情境的改变所做的意义建构。 维蒂格把社会性别理解为"生理性别"的运作结果,而"生理性别"是加诸身体的一道指令,强制身体变成一个文化符号,遵照历史所限定的可能性使身体本身具化成形;而且这行动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它是一项持续的、重复的身体志业。然而,"志业"的概念意味着一个根本性意志(a radical will)的创生力量,而鉴于社会性别这个志业是以文化的存续为目的,策略这个词比较能够说明性别表演总是而且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在一种强迫性的状况下发生。因此,作为在强制性体系里的一个生存策略,性别是一种具有明显的惩罚性后果的表演。在当代文化里,明确的性别是个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部分;的确,我们惯常处罚那些没能正确实践他们的性别的人。由于并没有一个由性别表达或外现的"本质",也没有可让性别追求的一个客观的理想的存在,而且由于性别不是一个事实,各种不同的性别行动创造了性别的理念;如果没有那些行为,根本就不可能会有性别。因此,性别是一贯隐藏它自身的创生的一种建构;它是心照不宣的集体协议,同意去表演、生产以及维系明确区分的、两极化的性别的文化虚构,而这协议被那些产物外表的可信度--以及一边等着伺候那些不愿意相信这些产物的人的处罚--所隐蔽;这建构"迫使"我们相信它的必要性和天生自然的本质。通过各种不同的身体风格而具化的历史可能性,不过是一些由惩罚所管控的文化虚构,而这些虚构在强制的情况下交替着具化和转向的过程。 让我们思考一下:性别规范的积淀产生了一些独特的现象,如"自然的生理性别",或"真正的女人",或其他许许多多普遍存在的、具有强制性的社会虚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积淀生产了一整套体系的身体风格,这些物化了的身体风格,以自然对身体所设计的不同性别的面貌呈现,而这些性别以彼此相对的二元关系存在。如果这些风格是被演绎的,如果它们生产了一致的性别化主体,而这些主体又自命为它们的创始者,那么什么性质的表演也许能够揭露这个表面上的"原因"其实是"结果"? 另外,在什么意义上性别是一种行动?如同其他仪式性的社会戏剧一样,性别的行动也必需有不断重复的表演。这重复既是重新演绎,同时也是重新经验已经在社会中确立了的一套意义;它是这些意义得以正当化的世俗形式以及仪式化的形式。 虽然是有个人的身体经由风格/程式化的过程、形成性别化的模式而演绎这些意义,这"行动"是一种公共的行动。这些行动有着时间以及集体的维度,而它们的公共特性不是没有重要影响的;事实上,表演的实践有着策略性的目的,亦即将性别维持在一个二元的架构里--这个目的不能归因于一个主体的作为,相反地,它应该被理解为创建并巩固了主体。 性别不应该被解释为一种稳定的身份,或是产生各种行动的一个能动的场域;相反地,性别是在时间的过程中建立的一种脆弱的身份,通过风格/程式化的重复行动在一个表面的空间里建制。性别的效果是通过对身体的风格/程式化而产生的,因此我们对它的理解应当是:它是使各种不同形式的身体姿态、动作和风格得以构建一个持久不变的性别化自我的假象的世俗方式。这种论点使性别的概念脱离了实在的身份模式,而转向在概念上必需把性别视为一种建构的社会暂时状态(social temporality)的模式。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性别是通过内在并不具有连贯性的行动而建制的话,那么实在的表象就正是一种建构的身份,一个操演得来的成果--世俗社会的观众,包括演员本身,都对它深信不疑,并且以信仰的模式表演它。性别也是一种永远无法完全内化的规范;"内在"是一种表面意指,而性别规范最终是幻影,不可能被身体所具化。如果性别身份的基础是经年累月不断重复的风格/程式化行动,而不是表面上天衣无缝的一个身份,那么"基础"这个空间的隐喻将会被置换,被揭露其实是一种风格/程式化的设定,更确切地说,它是一种时间性的以性别进行身体具化的过程。恒久不变的性别化自我将因而显示是由重复的行动所结构的,这些重复的行动试图趋近一种实在的身份基础的理想,但是它们偶尔呈现的不连贯性,暴露了这个"基础"其实不是什么基础,它是时间性的,具有历史的偶然性。性别改革的可能性,正是要从这样的行动之间的任意性关系、从重复失败的可能性、从某种畸形,或是从揭露了恒久不变的身份这个幻想结果其实是一种脆弱的政治建构的戏仿式重复当中去寻找。 如果性别属性不是表达性而是操演性的,那么这些属性实际上建构了所谓它们表达或展现的身份。表达与操演的区别非常关键:如果性别属性和行动--身体所由以表现或生产其文化意义的各种不同的方式--是操演性质的,那么就不存在一个先在的身份,可以作一项行动或属性的衡量依据;将不会有什么正确的或错误的、真实的或扭曲的性别行为,而真实性别身份的假定将证明只是一种管控性的虚构。当我们说性别真实是从持续的社会表演创造的,这意谓本质的生理性别,以及真实的或恒久不变的男性特质或女性特质这些概念本身也是建构的,它们是隐藏策略的一部分--掩盖了性别的操演特性,以及操演所具有的可能性,亦即致使性别设定增衍而超越了男权统治和强迫性异性恋的限制框架。 性别既不会是正确的,也不会是错误的;既不是真实的,也不会是表象的;既不是原初的,也不是后天获得的。然而,作为那些属性的可信的承载者,性别也可以变得完全、彻底地不可信。
性别麻烦——从内在性到性别操演
书名: 性别麻烦
作者: [美] 朱迪斯·巴特勒
出版社: 上海三联书店
原作名: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副标题: 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
译者: 宋素凤
出版年: 2009-1
页数: 240
定价: 30.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性与性别学术译丛
ISBN: 97875426288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