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期影片的旧货堆里,有四部作品值得特别关注,因为它们预示了战后的重要主题。其中三部反映的奇幻世界都由吐火女怪式的生物组成;这与当时进步的德国电影理论一致。同时代的许多作家鼓励电影人通过描述凭空想像的产物而非切实的客观存在,去证明他们的媒介特有的可能性。赫尔曼·海夫克——他赞美战争将我们从和平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建议电影诗人们把现实与非现实的元素交织起来。战争狂热分子热爱神话:这是地地道道的德国现象。同样,后来从资产阶级美学家转变为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两种情形的极端)的格奥尔格·卢卡奇(Georg Lukács)在1913年写道,他认为电影不啻为神话和梦。 1 Pordes(1919),p101 第一个实践同时代信条的是保罗·韦格纳(Paul Wegener),这是一位莱因哈特班底的演员,他的蒙古人长相讲述着萦绕在他心头的古怪幻觉。 2 Mack(1919),p1142他期待在银幕上表现这些幻觉,由此带来了真正具有革新意义的影片。这些影片扫视的区域由另一些规律统治着,与我族有别;它们描绘只有在电影中才看似真实的事件。对电影的激情鼓舞着韦格纳,同样的激情曾激发乔治·梅里爱拍出了《月球旅行记》(A Trip to the Moon)和《魔鬼的恶作剧》(The Merry Frolics of Satan)等影片。不过,温和的法国人是用明快的魔术戏法吸引天真烂漫的心灵,德国演员则证明邪恶的魔法师可以唤出人类本性中的凶残力量。 早在1913年,韦格纳就以《布拉格的大学生》(Der Student von Prag)起步,因其是开发古老传说的肇始,该片被视为先锋之作。与韦格纳合作的剧作家汉斯·海因茨·埃韦斯(Hanns Heinz Ewers)拥有对电影真正的理解力。作为一个糟糕的作家,他运气不错,他的想像力总在粗糙的感官欢娱和性事中驰骋——天生的纳粹支持者,1933年为纳粹创作了关于霍斯特·韦塞尔 *Horst Wessel,1907年出生,1926年加入纳粹党,1930年2月在柏林街头因斗殴而死。他根据旧曲创作了纳粹党歌《旗正飘扬》(Die Fahne hoch),纳粹党后为纪念他将歌曲更名为《霍斯特·韦塞尔之歌》(Horst Wessel Lied)。——中译注*的官方电影剧本。不过,正是这种想像力将他推入了充盈着触感丰富的事件和感官体验的领域——这些一向是银幕上的好素材。 借用ETA霍夫曼 **ETA霍夫曼(ETAHoffmann,1776—1822),德国浪漫派后期作家、音乐家。——中译注**、浮士德的传说以及坡(Poe)的故事“威廉·威尔逊”(William Wilson),埃韦斯向我们讲述了穷学生巴尔德温(Baldwin)与古怪巫师斯卡皮内利(Scapinelli)的交易。这位撒旦的化身向巴尔德温许诺一桩有利可图的婚事和享用不尽的财富,条件是,学生把自己的镜中映像交给他。如果能用魔法将映像从镜子里变出来,再把他变成独立的人,就是极好的电影构思。根据合约规定,巴尔德温遇到了美丽的女伯爵并与她相爱;于是女伯爵的公开追求者向他发起挑战。决斗在所难免。在女伯爵父亲的要求下,被公认为优秀剑客的学生答应手下留情。可是,当巴尔德温赶到约定地点——因为斯卡皮内利用计阻止他准时赴约——他才知道那个可怕的复制品已经替他刺死了不幸的追求者。巴尔德温声名扫地。他试图让女伯爵相信他的清白,但是恢复名誉的所有努力都被另一个他无情地挫败。显然,这另一个人就是盘踞在巴尔德温体内的两个灵魂中的其中一个的投影。贪婪的自我使他屈从于魔鬼的诱惑并获得生命,随后开始毁灭他所背叛的另一个较为善良的自我。最后,绝望的学生在自己曾经去过的阁楼上对他的镜中映像扣动了扳机。可是,幽灵似的子弹只射杀了他自己。然后斯卡皮内利进来撕毁了合约,纸片落下,覆在巴尔德温的尸体上。 1 参见Ewers(1930);Kalbus(1935),Ⅰ,17;Wesse(1928),第125页以下。有关该片导演Stellan Rye,参见Cobken(1931),第13页。1 《布拉格的大学生》在电影方面带来的新奇感似乎令时人颇为激动。有评论家将它与里维拉(Ribera)的画作相提并论,另一位评论家则断然否定这一称赞,他在1926年该片重映时认为它“幼稚得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屡有荒诞不经处” 2 参见Seeber(1924),第16页。引文摘自汉诺威《民意报》(Volkswille),1926年冬至1927年(选自纽约亨瑞克·加林先生的剪报)。2。这部影片在失传作品之列 *该片未遗失。——德译注*。同样令人遗憾的是,影片的价值无疑仰赖其剧情,而非摄影技巧,尽管故事有着英美血统,却还是让德国人难以抗拒,似乎它根本就是本国的故事。 《布拉格的大学生》为银幕引入了一个日后将成为德国电影心魔的主题:对自我根源深层次的和焦虑的关注。通过将巴尔德温与其映像分离,再使他们彼此相对,韦格纳的作品象征性地表现了一种特殊类型的人格?裂。与对自身双重性一无所知不同的是,惊恐的巴尔德温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敌人的控制之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老题目,可是,这难道不也是对于德国中产阶级在其与统治德国的封建世袭阶层的关系中切身体验的梦般临摹吗?资产阶级对皇权的反对势头呈现上升趋势,其尖锐性有时足以掩盖其对工人的敌意,后者对普鲁士的半专制政权、军方的侵占行为和皇帝的愚蠢做法同样感到普遍愤慨。当时“两个德国”的说法尤其可用于说明统治阶级与中产阶级的差别——为后者深切怨恨的差别。尽管出现这样的二元分化,皇权政府仍然倡导一些连开明人士都不接受的经济和政治原则。平心而论,中产阶级不得不承认他们恰恰与其反对的统治阶级是一体的。他们代表着两个德国。 韦格纳制作了他的第二部影片——《泥人哥连》(Der Golem;与第一部影片一样,该片在战后也被重新制作),他在亨瑞克·加林(Henrik Galeen)的协助下执导该片并出演了一个角色,后者是一位很有想像力的艺术家,他创作了剧本。影片于1915年初公映,又一次例证了韦格纳以奇幻题材绘制银幕效果的诚挚热情。这一次,影片背后是一个中世纪的犹太民间传说,在故事中,布拉格的拉比罗乌(Rabbi Loew)在哥连——他用黏土做的一尊雕像——的心脏位置贴了一个符咒,为其注入生命。电影中,正在一座古老的犹太教会堂掘井的工人们挖出一具塑像,便将它带到一位古董商那里。古董商随后在一些犹太神秘哲学的书卷中查知有关拉比罗乌法术的记载。按照说明,他完成了不可思议的变形。故事随即转向现代心理学。哥连成为古董商的仆从后,又一个转变发生:他这个反应迟钝机械的人爱上了主人的女儿,于是变成了有着自己灵魂的人。吓坏了的姑娘试图摆脱怪异的追求者,哥连意识到自己的极端孤立,这令他暴跳如雷。愤怒的怪物追踪女孩,蛮横地破坏一切障碍。最后他从一座塔楼摔下,他的尸体是散落的泥土碎片。 1 根据亨瑞克·加林先生提供的资料完成。关于韦格纳的其他作品,参见Kalbus(1935),Ⅰ,63,以及Zaddach(1929),第36页。1 《泥人哥连》的母题在《侏儒》(Homunculus,1916) *《侏儒》的前四部于1916年发行,后两部于1917年发行。——英文版编者校注*中再次出现,这是一部在战时获得巨大成功、分为六个部分的惊悚片。影片主角由当红的丹麦演员奥拉夫·方斯(Olaf Fnss)出演,据说他在片中充满浪漫气息的服饰影响了柏林上流社会的风尚。作为科学怪人系列影片的早期先锋,由于这套系列影片与韦格纳的银幕传奇《泥人哥连》来源完全不同,所以两部影片的相似性便格外惹人注目。 侏儒同哥连一样,也是人造的生物。他由著名科学家汉森教授(Professor Hansen)和他的助手罗丁(Rodin)在蒸馏瓶里创造出来,成为一个智力超群、意志坚强的人。然而,当得知自己出身的秘密后,他的举止与哥连一样。侏儒是意识领域的哥连形象。他觉得自己被遗弃,渴望用爱来驱散命中注定的孤独。这种无法抗拒的欲望驱使他远走他国,他希望自己的秘密在那里得到保守。然而真相泄露,无论他如何努力争取人们的心,他们都很畏缩,他们说:“他是侏儒!没有灵魂的人,魔鬼的奴隶——怪物!”当人们不小心杀死他的狗,即便是他惟一的朋友罗丁也无法阻止受骗的侏儒鄙视整个人类。在讲述侏儒后来的经历时,影片令人吃惊地预示了希特勒的到来。由于满心仇恨,侏儒成为一个大国的独裁者,接着,他为自己所受的伤害发动了前所未闻的报复行动。他伪装成工人煽动暴乱,为自己残酷镇压群众制造口实。最终他贸然发动了一场世界大战。他的恐怖存在所以被剪灭却只因为一次雷击。 2 参见Fnss(1932)。另见现代艺术博物馆图书馆剪报档案有关本片的记录。2 《侏儒》和《泥人哥连》两部影片都刻画了由异常出身导致性格变态的人物。不过,关于出身的假设实际上是将表面上难于解释的事实合理化的诗意托词,这个事实就是,这些主人公的确是或者自以为有别于同类。是什么让他们不同?侏儒明确表达出只被哥连朦胧意识到的原因:“我被生活应该给予我的最美好的东西给骗了!”他暗示自己没有能力付出和得到爱——一种必然带给他强烈自卑感的缺陷。在《侏儒》上映前后,德国哲学家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在一次公开集会的演讲中谈到德国之所以在世界各地招致憎恶的原由:德国人就像侏儒。由于对中产阶级自信心不利的历史发展进程,他们本身有一种自卑情结。和英国人及法国人不同,德国人没能取得革命胜利,结果是,他们从未建立起真正的民主社会。意味深长的是,德国文学没有奉献过任何一部像巴尔扎克和狄更斯那样洞悉被铰接在一起的社会整体的作品。在德国不存在社会整体。中产阶级这个阶层在政治上的幼稚使他们恐惧斗争,惟恐会进一步危及自己本不牢靠的社会地位。这一退缩举动造成心理上的停滞,他们为自卑感和孤立感培植紧密联系的习惯和他们醉心于幻想未来的倾向同样幼稚。 两个人造的银幕形象对挫折的反应大致相似。在侏儒的例子中,冲动对其行动的刺激相当明显。他在卑下的屈从和仇恨的暴力之间摇摆不定,从中可以看到他的性格是毁灭欲和施虐狂的混合。罗丁和他一再被强调的友谊为影片增添了一丝同性恋情谊。现代精神分析无疑证明了这种说法的合理性,即把这种性欲倒错解释为侏儒逃避某种痛苦的方式。两部影片对此类发泄途径都着墨甚多,这说明德国人对于启用这类内容意愿颇高。 暴怒的哥连和侏儒死于跟他们的出身一样非同寻常的事件。侏儒的死完全是超自然的,尽管他可能是死于报应或是正义之手。由于影片把他和其他人彻底隔绝开?,和《布拉格的大学生》一样,他的结局不仅证实德国中产阶级在社会危急关头对加强其自主性的渴望,还证实了在这种自我选择的孤立中对尊严的渴望。和巴尔德温的自杀一样,两个怪物的死都显露出阴沉的先兆。 第四部表现心理不安的早期影片是《另一个》(Der Andere),这是前面三个虚幻故事的现实摹本。影片于1913年公映,以保罗·林道(Paul Lindau)的同名舞台剧为基础,那是《化身博士》(DrJekyll and MrHyde)故事的戏剧版本,电影将故事拖入了沉闷的中产阶级氛围。片中的哲基尔博士(DrJekyll)是开明的柏林律师哈勒斯博士(DrHallers),在家里的一次聚会中,他对人格分裂的说法怀疑地置之一笑。他争辩说这样的事情绝无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然而,哈勒斯因为劳累过度从马上摔了下来,结果他逐渐变成强制睡眠症的受害者,在睡眠过程中他以“另一个人”的形象出现。他的另一个自我是个无赖,和一个夜贼闯入了律师自己的公寓。警察出动并逮捕了他们。就在警察要审问的时候,他的同伙睡着了,哈勒斯博士却被弄醒——一个对自己参与的犯罪一无所知的哈勒斯。在被迫承认自己是窃贼的同伙后,他崩溃了。故事结局皆大欢喜。哈勒斯恢复健康并结了婚:成了一个对所有心理困扰免疫的公民的典型。 1 参见影片宣传单;Kalbus(1935),Ⅰ,第14页。哈勒斯博士是阿尔伯特·巴塞尔曼演出的首个银幕角色。1
从卡里加利到希特勒——先兆
书名: 从卡里加利到希特勒
作者: [德] 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
出版社: 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
原作名: Von Caligari zu Hitler: Eine psychologische 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Films
副标题: 德国电影心理史
译者: 黎静
出版年: 2008
页数: 631
定价: 58.00
装帧: 平装
ISBN: 97872080794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