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5月,上海中华书局准备出一套古典文学参考用书,由郭绍虞、刘大杰主持。5月8日在上海吃饭,到场者十多人。那天就席之前,大杰要我担任《史记选》,并且说明作为研究任务。作为任务也好,不作任务也好,我并不想推辞。饭后开单列名,顾颉刚说:“我担任《史记选》。” 颉刚一向是搞历史的,他自告奋勇也好,我乐得退后一步。 大杰对我说:“那么请朱先生担任《左传选》,好不好?” 大杰是一个八面玲珑,长于应付的人,说得很轻松,很自然,使人感到不能推辞,因此我同意了。在三四个月以后交稿。至于颉刚的那本《史记选》,到今天二十二年了,“物换星移几度秋”,大概他在承担任务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要做。苏州山清水秀,培养了风度蕴藉的姿态,不像长江北岸的那样地局促褊侧,小廉曲谨。 关于《左传》我提出两个问题: 一、《左传》的性质及书名, 二、《左传》的作者及其时代。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的“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这是说这本书的原名是《左氏春秋》,作者是左丘明,作品是和《鲁春秋》并行的历史记载。但是却没有肯定这只是《鲁春秋》的解释。 清姚鼐《左传补注序》指出“余考其书于魏氏事迹造饰尤甚,窃以为吴起为之者盖尤多”。这个主张,有人还不能同意,但是从三个方面看来,我们不妨认为这是战国初期魏人的作品: (一)《左传》关于魏事的叙述特多,有夸张,有歌颂。 (二)《左传》所引对于祸福的预言,几乎无一不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都是从后傅合,这是正确的。哀公九年作者称“赵氏其世有乱乎”。赵氏大乱七次,至前347年始定。 (三)《左传》所记秦事,自前627年崤之战以后,即逐渐减少,甚至对于穆公遂霸西戎的如何获得霸权,也没有应备的记录。因此《左传》成书在魏开始强大,赵内乱未定,和秦与东方诸国隔绝的时期,我们可以假定为公元前四世纪初期。 《左传》成书的年代确定了,我们可以从此认清《左传》的思想价值。《左传》作者显然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很深,他本身也是儒家,因此在《左传》里看到不少孔子的主张。当然,作者只是初期的儒家,他的见地还没有获得进一步的发展,这和后来孟子是有所不同的。……综合《左传》作者在记载中透露出来的思想,我们可以说,这里有进步的思想,也有保守落后的思想,同时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进步的思想是主要的。 最后我提出《左传》在由《左氏春秋》转手为《春秋左氏传》的时候,插入了解经的语句,这是不是刘歆一人的工作,姑且不管,但是有时因为插入经解,以致上下语气不连贯,这是明显的事实,有的选本索性把经解删去,文义更觉流畅。《左传选》这本书对于解经的语句,另用仿宋字排印,一面保存本来的面目,同时也表示有所区别。 《左传选》只花费了我三四个月的时间,在当时却是一本畅销书,《光明日报》有一篇很好的介绍。但是后来也有人指出这个选本的叙言还是一家之说,很不全面。这个批评很正确,我接受。问题在于我这个人就很不全面。怎样才能全面呢?《镜花缘》的君子国里的人是很全面的,可惜又有浩然巾遮住了半个脸。 这本书的前言虽然无法确切指出这是吴起的作品,但是从作者所处的魏国、所生的时期和所有的思想看,很可能是吴起,这和科学院郭沫若院长在《青铜器时代》这本书所作的宏论是符合的,尽管由于我没有掌握应有的资料,不能那样地指名道姓,因此《左传选》没有得到谴责。 我初到复旦中文系的时候,只是一位寻常的教师。不久以后,中文系的教师分组了。郭绍虞主任提出由刘大杰、余上沅、张世禄三位分任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和中国语言三组的组长。刘大杰没有问题,可是外间对于余上沅、张世禄两位意见很大。上沅是一个机灵的人,立即申请卸职,郭绍虞指定古代和现代合并为文学组,由刘大杰任组长。这件工作由大杰担任是胜任愉快的。 但是不久以后,大杰发现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两部分工作特别重,自己又是忙人,他提出文学组分为两个小组,由我和贾植芳分任小组长,这是我参加教学行政工作的初步。古典文学组刘大杰、蒋天枢、王欣夫、赵景深、赵宋庆这几位虽然对于小组工作的帮助不多,但是问题不大,工作可以说是正常地进行。 1954年后,大学也办工会,各系都要成立部门工会。一天正在开会筹备部门工会的时候,大杰一眼看见我到了,连忙和我说:“现在各系要成立部门工会,我想推荐你当工会主席。” 我说:“我对工会工作是个外行,还是另请高明吧。” 大杰说:?不是这样说的,说外行大家都是外行,谁是内行呢?系里对你都很好,要是你不干,麻烦就多了。” 大杰确实是都点检,事情说清了,开会的时候,由他代绍虞发言,大家一致通过。成立部门工会,由我担任部门工会主席,另推秘书和干事各一人。 部门工会的事不多,主要是由于教授们对工会认识不足,所以我们只能做一些承上启下的工作,打不开什么局面。但是在调解人事纠纷方面,却做了不少工作,如语言组的人事纠纷,某教授的家庭纠纷之类,消耗了不少精力。 刘大杰和我在人事问题上关系是很好的,但是在教学问题上,思想距离却很大。他主教中国文学史,他出版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也得到一般教师的称许,但不是没有问题。例如论及唐代文学,他分出唐代的诗歌、唐代的散文等项,在叙述李白、杜甫时,问题还不大,叙到韩愈,问题就来了,诗歌里有他,散文里也有他。这还是唐代,一到宋代,问题更复杂。一个苏轼,诗歌里有,散文里还有,词里继续有,一个人要分三次出场,每次都得交代他的时代、出身和特色。这样的文学史编写方法,我称为分类合编。分类合编的缺点是重叠反复,费时费力。我主张按时推进,在每一段时代里叙述某个作家,把他的诗、词、散文、骈文一齐交代清楚。这样的做法可以省事省力,避免重复。但是这样的教法,以前没有,这样的写法,以前也没有。我在教宋元文学史的时候,是按照这个办法做的,也得到一些合理的反应。 文学教研组开会的时候,我把这个办法提出来,因为这是前人没有做过的,所以没有通过。当然我和刘大杰是有争论的,但是这是为的教学,不是为的意气,所以并没有影响私人的关系。一次失败,第二年再提出,再失败。文学史的写定,其实只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后,但是已经取得了公众的认可,一时不能打破,我有些灰心了。偶然和中文系党支部副书记蔡传廉谈起,传廉是我教过的学生,他支持我并且鼓励我:“二次失败没关系,还可以再提。” 很好,我决心再提。这次准备更充分了。我把中国文学史的段落割清,并且每章列出标题,提出按时推进的要求,避免重复,避免烦冗。在讨论中,经过一定的修改,竟然通过了,作为以后进行教学时的纲领。这一次刘大杰也在座,在摆事实讲道理的过程中,大家没有伤了和气。 古典文学组的成员还有王欣夫、蒋天枢两位,这两位是主张乾嘉学派的。王先生是苏州人,在目录学方面有特长。所见的版本书比较多,也能指出其中的长短。天枢对于古书的研读虽然不免有些固执,但是他所固执的往往有独到之处,这样的固执有时也的确可取。所以这两位在系里是不可没有的力量。倘使得到很好的配合,对于综合性大学的中文系是有贡献的。 古典组的赵景深先生是有一段很长的历史的。他出生在二十世纪初年,这时仅仅五十出外,已经有过很多的经历,曾经翻译过外国诗歌,遭到鲁迅的指责,不过在二十世纪前三十年,受到鲁迅指责的人很多,经过指责而改进,依然不失为学者。赵先生的特长是古典戏剧,手中掌握的这类的旧籍,大小不等,大约在一万册左右,所以在这方面是有特长的。 还有一位赵宋庆先生,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第一期毕业生,现在是副教授。这位赵先生的博学是全系所没有的。真是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医卜星相,中外古今,无所不知,然而是一屋的古钱,散漫满地,没有找到一根串索,因此不能成为行列。这位先生的生活作风也是够特别的。剪发是每年一次。一件夹袍,从8月上身,直到第二年的5月,又没有罩衫,因此油光水滑,几于可以照人,不过是灰黑色的,照来也不十分清楚。他的床铺也特别,把床架扔了,一副床板,用四块砖垫着,这样他便于抽书阅读,随读随扔,书籍夹满了烟灰,读起来也是一片茫然。不过这位赵先生胸中是泾渭分明的,处人处事,一些也不苟且,对人厚道,轻易不下褒贬,也轻易不和人接近。赵先生上课可特别了,声音很低很轻,在第三四排的学生已经很难听到一些脉络,坐在后面的学生,只能睁大眼睛看看他那向不浣濯的道袍了。一般人有时称他为茅山道士。 除了以上几位以外,还有二刘,彦青和季高。一位是泰州人,一位和赵宋庆一样是镇江人。二刘是从大同大学调来的,不久以后,彦青调复旦附中,现在退休了。季高调交大附中,再调复旦,以后又调安徽大学,再回复旦大学。 现代组的鲍正鹄是真正精明强干的。他读过无锡国专、戏剧学校和复旦大学,是在陈子展当系主任的时候毕业的。奇怪的是鲍正鹄衣冠楚楚,偏偏能和不修边幅的赵宋庆接近。 语言组教授有吴文祺、张世禄、乐嗣炳、郑权中。吴、张两位是浙派,都是十分精明的人,在古代音韵方面,都有一定成就。郑权中是老资格了,他的工力偏在训诂方面,对于《尔雅》、《方言》比较熟悉。 中文系还有两位女教授,一位是方令孺,桐城人,一位是胡文淑,安庆人。方家是桐城大族,方令孺是安庆陈翰林的媳妇,本人又出过国,喝过洋水,气魄也就大一些。方教授是五四运动时期成长的,那时成名的女作家文字流畅、意境清远是共同的,方教授也属于这一派。在复旦的资格是老的。胡文淑家是安庆著名的大酱园庄,产品推销到新加坡、菲律宾一带,有国际声望。胡副教授的为人处事,气魄是阔大的,写作的能力也不弱。 在讲师、助教之中,不少的人正在培养之中,他们也逐步地显出自己的才能。我在以后还会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