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10月下旬,小小的泰兴县又看到一次大动乱。学校陆续办了一些,但是在群众中没有必要的思想基础。有些农民还很看不惯。捐税多了,加重了农民的负担;庙宇毁了,动摇了一些人的信仰;尤其是部分土豪劣绅,干脆把庙宇吞没,作为自家的财产,更激起了人民的义愤。襟江小学堂长金先生的私宅,就是这样从南草巷扩大到苏家巷的。人民的怨恨累积、扩大、炽热,终于爆发了。四乡的农民掮着钉耙、锄头、扁担,从各乡各保,蜂拥进城。他们的目标,是襟江小学。抵抗是没有用的,弹压更加谈不到,他们乒乒乓乓,把这个学校打了一个稀巴烂。教师学生跑了一空,没有受到打击,像我这个十岁的孩子更加不是他们的目标,迅即走到家里。因为不久就是我的生日,母亲拿着一个篾丝小篮和我上街,幸亏烧饼店没有关门,买了半斤面条,在人群汹涌中回家。 三哥听到这件事后,迅即到学堂里把我那小小的铺盖卷起,掮着书箱回家。学堂是捣毁了,一时谈不到复学,我蹲在家里,有时也看看书。除了手抄的课本以外,还有《史论启蒙》和家中原有的孙月峰批点的《柳宗元文选》。五十年以后,我在大学教古典文学的时候,选授他的《封建论》。 在那个小小的书箱里还发现了《四书义》。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家里没有这两本书。是不是在捣毁学堂当中,搞得书籍满地,有人把书塞进我的箱子呢?不管它,好在早一年我已在作文的时候把《四书备旨》抄烂了,现在多两本这样的书,没有什么稀奇。在《三国演义》、《史论启蒙》、《柳宗元文选》以外,再有这部《四书义》也还别致。冬天没有事做,看看也没有什么问题。 父亲的死亡,使家庭成员的思想意识起了一定的变化。母亲从古老的社会过来,是讲究三从四德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殁从子”,当然是指的长子,因此大哥的地位突然提高,远远高过三哥和我,也高过母亲。他有时很专横,他的主张是没有人驳回的。三哥呢,本来有些孩子气,现在变了,他有肩膀,有决心,总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我呢,还只有十岁,但已经不是幼子而是幼弟了;幼子是抚爱的对象,幼弟却是教育的对象了。我虽然还不明确,但是具体的情况,不能不给我以进一步的了解。不过我主要还是读书,有时也和仁溥哥、希之弟一同玩。我同本君哥的关系是疏远的。 1906年来到,又是一年了。襟江小学恢复,但是预备班没有了。这时长三伯的儿子步二哥回家,他是考进将备学校的,大约长三伯母不很乐意这条道路,因此把步二哥找回来。他办起一座初等小学,起初在他家里,后来改到茅公祠,称为幼幼小学。 步二哥教过我们,他为我们讲《邹忌讽齐王纳谏》,到今天我的《古文观止》上还留着他的朱笔圈点。及至到茅公祠以后,分为三班,我是甲班,同班的有张汉章、蔡荫溥、杨挹光、杨涣墀、朱元锋等,大约二十多人。张汉章是步二嫂的弟弟,因此这个班的第一名是由他包定的,谁也没有想到和他争执。他比我们大得多,大约十七八岁,有时不高兴上课,还可以到鸦片馆去抽鸦片,这是公开的秘密,也没有人和他理论。蔡荫溥十四岁,很能干,也很用功,他和我争夺第二名达到白热化程度,可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是很好的。他后来学水利,成为水利专家,在北京工作,可惜我到北京的时候,没有看到他。杨挹光中年后,在上海光中染织厂担任人事工作,为资本家服务。元锋是步二哥的儿子,和我同年。 茅公祠是纪念明代的一位御史的。在没有办起幼幼小学以前,一度只是地方上的废庙,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小学停办以后,用作电报局,镇公所,解放以后改为电影院。 甲班的教师汪民甫老师是一位廪生。在科举时代,县学生分为三级:一廪生,近代称为公费生;二增生,近代称为自费生;三附生,近代称为备取生。增生、附生都是秀才。廪生也是秀才,称为廪生,是一种突出的意思。廪生有一定限额,在有人考取举人或出贡以后,照例由增生调补。汪老师本来应当调补了,一位增生通过人事关系争取超前补上,这一下汪老师嚎啕大哭,才能补廪。这件事不知怎么由蔡荫溥传开了,可我是很同情汪老师的。 汪老师有才具,那时上卫生课,连教本也没有,汪老师上课的时候,对着黑板沉思了一下,在黑板上写道:晨钟初动,苍苍凉凉,披衣甫毕,日上三竿。起问可中?中已久矣!……现在看来,字句不一定很合小学生的要求,但是确实经过锻炼,是一种优美的词藻。汪老师还有一首五言诗,是咏校中的木瓜树的。这一类果木很难成长,能到两丈内外,显然是经过漫长的岁月了。汪老师的诗是:茅公古祠宇,老树何苍郁,饱经三秋霜,凛然昭劲节。天寒气未衰,心空血犹热,禁中多少树,纷纷落黄叶。茅御史名大芳,是明代建文皇帝的属官,1402年燕王朱棣夺取南京以后殉难。从现代的历史观点看,在封建王朝内部斗争中,无论怎样地杀身成仁,其实只是为封建王朝尽忠,对于人民没有多大的关系,并不值得歌颂。不过汪老师这首诗却是声调铿锵,令人起敬的。 老师的主要精力,贯注在他为我们讲的《左传》上。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给我们讲晋侯之弟扬干一篇,在他谈起魏绛有罪不逃刑那一段,真是有声有色,把尊重法治的精神全部传达出来,给我很大的教育,后来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这种精神起了鼓励作用。 到了1907年,清政府也看清自身危在旦夕了,大臣中有头脑的都知道满洲八旗没用了,绿营没用了,湘军、淮军没用了,但是他们还迷信武力,认为有了武力就有保障。武力在哪里呢?他们想起日本、德国、法国都实行征兵制,征了兵,就有武力,就不怕外国人,更不怕革命党。征哪些人呢?他们认定撇开兵油子,从一般人民中征用,就能起保证作用。他们提出要在全国征编三十六镇。现代是师、旅、团,那时称为镇、协、标。江苏省成立第九镇,由徐固卿任镇统。同盟会认识到这一点,指定会员赵声加入,后来做到标统。要练兵,先得征兵,由步二哥的一位同班同学到泰兴来主持。三哥的思想早已起了变化,和步二哥一商议,再和征兵委员一谈,就应征入伍了。临走的前夕,三哥和我谈起他有了办法,首先要肃清口岸的青帮。那时我还小,不知道青帮是些什么人,为什么必得肃清他们。 宋教仁一死,上海大哗,全部警捕出动,武士英被捕,当即转交上海检察厅,进行羁押。武士英由杨千里律师进行辩护。在调查案卷的过程中,上海新闻界大骂,认定杨千里是混蛋律师。其实为凶手辩护,在国外并不是什么怪事,但是在群情激动之中,杨千里竟是无可置辩。不过,事实上他也无须辩护了,因为武士英在押以后,随即身死。数年以后,应桂馨由京津铁路进京,坐的是头等车厢,在举杯自庆,意满心得之余,死在车厢里。赵秉钧已经是内务总长,后来进为内阁总理,在他总以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不久突然身死,当时的两位总长去吊唁的时候,周自齐失声道:“怎么耳朵边……”朱启钤老练得很,在后踢了一脚,因此“有血”两字没有说出。袁世凯是怀恨而死的。惟有洪述祖却腰缠累累,在青岛逍遥作客。也是事有凑巧,恰当他经过上海,踏下汽车的时候,宋教仁的儿子路过看到,立即扭进法院,判处绞刑。这座绞架是由外国进口的,初次执行,行刑的法警没有经验,“格答”一声,人头落地。从袁世凯、赵秉钧,到洪述祖、应桂馨、武士英这一连串的人物没有一个幸逃法网,这是后话。 宋教仁死时,南方久已分裂。黎元洪在武汉,本来不同情国民党,四川正在进行内战,浙江早和袁世凯联系了,广西的龙济光准备为出价最高的人卖命;还有一些省份在进步党手里,虽然号称进步,却是进一步和袁世凯联系。对于国外,袁世凯正在接洽借款。这批外国人是一批高利贷集团,称为四国财团。有时债主更多些,称为六国财团,这批高利贷者在本国购买公债,通常不过年利百分之三、四。到了中国,有时高至百分之九、十,而且还有个九折付现或八五付现的苛例,就是说,债主只付出八五折的现款,债户除支出百分之九或百分之十的利息以外,还得不折不扣地分期摊还本金,这就是说,利息远远超过百分之十了。不过也有一条:债主总得贴出一些,称为九五回扣,就是说,要给经手人总额百分之五的回扣,使他有利可图。这条毒辣的条件,不但袁世凯,甚至当时的总理、总长,即使是稍负时望的,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现钱难舍。袁世凯的银弹充足了,因此更是跃跃欲试,一定要把反对他的人扫除干净。 对于人民呢,他有两个得力的口号。第一个口号是统一。当时有谁反对统一呢?袁世凯是统一的化身,反对他就是反对统一。第二个口号是乱党。凡是反对统一就是乱党。这就是说凡是反对袁世凯的就是乱党,乱党就应该杀。上海还有一大片租界,在清政府的时候,因为反动政府力所不及,不少革命党就在租界里藏身。现在怎样呢?袁世凯的本领比清政府强多了,他和青帮取得联系,有人偶然出外,就此不见了;也有时并不出外,只要有人叩户,应声开门,也就从此不见了。因此住在租界的人经常不开正门,只从灶间出入。 即使是做了青帮,也得当心些,千万不能大言不惭。扬州的徐宝山就吃了一个真不二价的大亏。他应召进京的时候,曾大言不惭地说:长江八百里,他能拍胸口担保。事实也差不多,从安庆、大通以下,这一带全有他的爪牙,他是无冕之王。可是他没有想到这句话正犯了袁世凯的大忌。他回到扬州,照例玩弄他的古玩。一天清晨,传达室送进了一件邮递的木箱,是上海一家古玩商店寄来的。他等待好久了,照例要自己拆封,钉锤把箱子撬开,才得一半,“碰”的一声,木箱连同徐师长带着他那一心向往的什么古董,一齐化为齑粉。徐宝山死后,他的弟弟徐宝珍悲痛异常,好得袁大总统不忘宝珍一心向往的热忱,依然由他作江苏第二师长,继承宝山的旧任。1913年夏间,袁世凯调兵进攻南京,此时除了冯国璋、张勋两路大军外,就是徐宝珍的第二师。冯、张两人对于宝珍都是特别推重,一路让先。宝珍所部,也不得不十分卖力,奋勇异常,在南京城攻破之时,徐宝山旧部,几乎全部追随宝山保卫长江去了,留下冯国璋、张勋两部分尝胜利的果实了。 宋教仁死后,上海沸腾起来,报纸上隐隐约约,有所指斥。孙、黄两位严电要求缉凶。袁世凯更是责成上海司法当局,不令凶手漏网,这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同时他对于南方也在着着布置,周密异常。广西有龙济光,随时可沿西江东下,广东问题不大。湖南是有些要警戒的,但是谭延是翰林出身,成不了大事。安徽吧,没问题,张勋、倪嗣冲两支军队,随时可以拿下。麻烦的是上海租界,这是“乱党”出没之处;还有江西,李烈钧这个毛头小伙子,总不能不警戒一下,以免发生意外。他任命郑汝成为上海镇守使,李纯为九江镇守使,这两支得力的军队,卡住上海和江西的脖子。 上海南京路国民党的总部,那时称为交通部,和同孚路黄兴的寓所,都是座上客常满的。孙中山主张发动革命,也有人认为暂时不能发动。主张发动的理由很充分,因为袁世凯着着逼人,再不发动,国民党还有什么地盘可言。主张不发动的人也有理由,他们认为革命全凭的是一股革命的气氛,辛亥革命本来尺寸地盘也没有,由于革命的火焰照遍全国,才造成当日的声势;现在革命的气氛正处于低潮,除了牺牲人民以外,凭什么取得胜利。后面这一派甚至说这次革命失败以后,孙中山在黄浦滩登上外轮出国的时候,他们只有奉上纸钱两串,哀悼革命的失败。 袁世凯这时是着着逼人,安徽都督柏文蔚免职,江西都督李烈钧免职,广东都督胡汉民免职。三位都督罢免以后,国民党的地盘几乎全面崩溃了。李烈钧到上海,在他和孙、黄两位见面以后,第一句话是:江西动不起来。他是党内的霹雳火秦明,他说动不起来,那还有什么办法?但是孙中山是轻易不认输的,他问:“难道林虎也动不起来吗?”林虎是李烈钧的一位团长,是以能征惯战出名的。李烈钧只得答应试试看。 革命派在上海有机关报,反动派在上海的机关报更多。轻薄文人趁此舞文弄墨,嘲笑一番。 拟崔曙九日登望仙台呈刘明府 孙文皇帝有高台,此日登临演说开,三点会员皆北上,两艘兵舰自西来。蓟门令尹谁能识,海上仙翁去不回,得意且同宋女士,陶然共醉白兰杯。这首诗是嘲弄,但是也隐隐透露出对于软弱的资产阶级革命家的蔑视,在1913年上半年,这种思想并不是个别的。 6月间,情势起了一个突然的变化。江西的密电到了,李烈钧、林虎的军队夺取了主动。上海也来了个突然急变,南京路上的交通部来往频数,制造局和龙华的驻军加了双岗,讨袁军的呼啸从《民立报》、《民权报》挟着风狂雨骤的声势来了。 传说纷纷,充满了上海的街道。 南通号称地方自治,其实是由于张氏兄弟据着经济实力,因此获得了一定的发言权,可是遇到枪杆子,这块地方自治的招牌,是经不起几个回合的。1926年的一天,孙传芳到南通拜访张氏兄弟了。地方上的招待,固然是竭诚尽力,张氏兄弟也是长袍马褂,隆重致敬。孙传芳光临,首先要在半个小时以前肃清街道,路灯一霎一霎的发亮,没有一个人敢在街上走动。然后一辆一辆的汽车,比射箭要快好多倍,飞也似地穿过南门外的长桥,直趋张叔俨的城南别业,张氏兄弟早已在那里鞠躬敬待了。 1926年前后,张氏兄弟早已志得意满了,地方上的工厂、学校和一切文化事业、公益事业都在他们掌握之中,他们早已如愿以偿了,这时要培养的只有张季直的儿子张孝若。孝若可也是聪明伶俐,只因为从小娇生惯养,欠质重一些。张氏兄弟在前清末年久已大名鼎鼎,那时的齐燮元、孙传芳可能还挂着指挥刀、当着不能引人重视的营、连长呢。此时军阀当道,他们只能和这些将爷们联系,为张孝若安排一个出身之路。好在当时的北京政府久已成为军阀手中的傀儡,枪杆子最有发言权,张孝若争取江苏省议会议长失败以后,不久即由北京政府特派他为智利公使。不知道这位公子哥儿怎样鬼混的,去了年把回来,已经自命为外交人才了。 大约是这年的冬至前夕吧,篑庵和我以及南通的一位马心斋决心到狼山去看日出。心斋是平潮市人,通师校友,后来在东南大学工科毕业,现在母校继任教务主任工作,为人是谦虚笃实的。我们那天晚上在更俗剧场看戏以后,步行到长桥,已经是半夜了,到一家汤团铺吃点心。这一家打烊了,我们就到另一家,经过三家以后,长桥南大街全部收市,我们这才向南步行,大约是一二点钟的光景。市区离狼山不过十二里,趁着下弦的月色,我们一路谈着走着,进入山门,再沿磴道上去,时间才不过三点多一点。狼山并不太高,到山顶用不了半个钟点,天还早得很呢?要等天明,那还得多久。没办法,折转向下,僧人们已经灯烛辉煌地在那里做早课,正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呢。我们说:“没法再等,还是回去吧。”虽然是说为了看日出而来,现在没有看到日出,拔脚回去,倒也并不感到扫兴。那时我才满三十岁,篑庵大五六岁,心斋还不到三十。看来三十左右的人,是不容易失望的。 这一年,广州的国民革命军大举北伐了。孙中山在决定三大政策以后,实行联俄联共,广东的面目完全不同了。从1913年失败以后,中山依仗的人除了胡汉民、汪精卫以外,最得力的是陈其美。黄兴去美国的时候,其美就曾给他去信,谈到中山的远见决不是别人所能及,更谈不上别树一帜。中华革命党——那时孙中山在癸丑革命后改组的名称——所以没有分裂,主要还得力于其美。可是现在其美死了,孙中山这才想起他部下的一名干将,日本士官学校学生蒋介石。当孙中山在广州就任大元帅的时候,那时已经是联共政策实行的时期,他要蒋介石担任黄埔军官学校校长,把革命前途完全寄托给这位四十左右的将领。他并且写了一幅对联送他,说是“安危他日终须仗,甘苦来时要共尝”。从这里很清楚地看到孙中山是对他寄托着革命的期望。他是不是能够坚持革命道路,不辜负孙中山的期望呢?历史已经作出有力的回答。 中山死后,广东在国共合作的呼声中准备北伐。黄埔军校是一支革命力量,扩编为第一军,此外一直编到第六军为止。既然决定出兵,总得有一位总司令。由谁担任呢?在这支队伍之中,声望最高的当然是第二军军长谭延了,他是前清翰林,民国初年的湖南都督。他担任都督的时候,蒋介石还只是沪军都督府的一名副官呢。可是革命不是论资排辈的事,蒋介石尽管资望不及他,可是现在是国共合作的时代,黄埔军校校长的身分正体现了国共合作的精神。其结果是蒋介石当上了北伐军总司令,他计划着如何派遣军队的事。最后决定留下第五军李福林。那时广西内部也正在闹革命,陆荣廷的部下垮了,代之而起的是李宗仁、白崇禧,他们接受了北伐军总部的番号,称为第七军,连同广东的队伍,共是六个军,全部出动北伐。 孙中山死后,国民党的一部分老党员因为对于中山的三大政策不够理解,尤其是对于联共这一点,他们存有极大的戒心。那时共产党的人数和实力远远不如国民党,但是他们是新生力量,一切新生力量,人数不多,能量却都是很大的,一个可以当百个千个,这些老国民党员是知道这一点的。和他们合作,是不是他们会坐大,以致日后大局落到他们的手里,这也是国民党员所担心的。但是究竟是否和他们合作,决定权不在国民党员手里而在蒋介石手里,他们派人到广东去和蒋介石接洽,但是蒋介石不表态,他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北伐上。这部分国民党老党员因为是在北京西山开会的,后来称为西山会议派。 北洋军阀本来分为直系、皖系,皖系久已失败了,这时出现的是奉系,直系又分裂为吴佩孚和孙传芳两个集团。除此以外,还有冯玉祥、阎锡山两支军队。阎锡山是老资格了,但是困守在山西,一时还来不及打开局面;冯玉祥在奉直战争时露了一手,把直系的吴佩孚拖垮了,可是在吴佩孚重振旗鼓的时候,他退到长城以外。所以广东北伐军进军,首当其冲的是吴佩孚在湖北的军队。孙传芳把军队调到江西,主要取守势,正和他在浙江的办法一样,准备实行卞庄子刺虎的策略,待到吴佩孚和北伐军两败俱伤的时候,他来收拾长江以南的大局。北伐军进入湖南以后,接连打了几个胜仗,收编了湖南的军队,再进入湖北。在汀泗桥打得很凶,吴佩孚的一些老底丧失殆尽,这时湖北、湖南的败军和广东、广西的一些残渣余孽共同推孙传芳为九省联军总司令。他的地盘面临着再度扩大的命运。可是孙传芳清楚地看到湖南、湖北是个烂摊子,自己没有力量去收拾,至于广东广西,那里剩余的残兵败将,没有任何实力可言,因此他暂时敛手,只想把实力调到江西前线,保住自己的地盘。 1926年年底,我还是回到泰兴。那时我们久已住到东门蔡家了。房东蔡佐卿,是当铺的营业员,对于当铺的情况是比较熟悉的。他的人生观是几十年的当铺生活培养成的,因此他经常伸起右手大拇指,称一声“东家”。有时他也会谈一些当铺生活,那当然更离不开“东家”了。我那位堂兄本君哥也是这样的人,不过他的话少一些,可是意识形态是完全一致的。 这一年冬天并不寂寞。李仁溥、常健东、梅澹若这些朋友经常来往。耿?宽原来也是当铺学徒,但是他对于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终于挣脱这付铜元银币造成的镣铐,回到泰兴,正在设法找个小职员的位置,因此经常到我这里来闲谈。朋友不多,交谈的话题也有限,但是隐隐约约也听到一些有关时局的消息。 就在这年冬天,福建的形势变了,孙传芳的部下周荫人,在福建吃了一个败仗,从福建退到苏北休养。这是1927年开学以后我在南通听到的。孙传芳本人呢,也在江西吃了败仗,部队陆续向后撤退。广东的大军正在胜利前进。一路直迫武汉,一路则分从江西、福建向南京推进。待到蒋介石进入南昌以后,上海的资产阶级代表,以虞洽卿为首,也到达江西。经过他的联系,蒋介石的态度完全明朗化了。从此以后,武汉方面和江西方面分道而驰,但都打着革命的旗号。 我们在南通,只知道长江轮船停航了,南京吃紧,其余什么都不知道。那时由于交通阻塞,没有报,没有消息,更没有广播。孙传芳部下的败兵,正不断北撤。家信也没有来。我很焦急,但是焦急有什么用呢?所以只有横下一条心,还是好好教书。 到3月16日左右,泰兴的消息毕竟来了。是这样的:泰兴县商会打电报到南通县商会说,大兵麇集三万余人,县中粮食银钱搜括一空,坐以待毙,请求救济。这时南通也正自顾不暇,得了电报,自然是爱莫能助。军队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原来孙部白宝山、郑俊彦、宋福田三五万人,在宜兴吃了败仗以后,被革命军撵过常州,眼看回不得南京、镇江了,退到小河、阴沙,正是敌军在前,大江在后,造成了背水阵的局势。据说白宝山出了气力,小胜以后,方行封船,三万余人就是这样一船一船地渡江,这就是泰兴的败兵了。到泰兴后不久,白宝山、郑俊彦又走了,就剩下孙部第十五师师长宋福田,本来是江西的部队。从此孙部和革命军划江而守,支持了两个月。 得到这种消息以后,我只有回去了。但是怎样走呢?江已封了,坐船是谈不到。雇车吧,车子怕被拉夫,也不一定雇得到。不过总得想办法回去。最后决定步行。算来南通到泰兴一百六十多里,分两天走,总可走到。17日清早,我就出校,因为还有六个学生,也要回乡,所以结了伴走,各人把应用衣服打了包袱,背着包袱,提着伞,一同出了校门。 人是在环境中培养成功的,没想到莲舫竟然那么果断。事情也不奇怪,结婚十年,她已经从一个少女成为家庭主妇,孩子已经有了三四个,哪能没有一些见识。看到和一位见钱眼开的人无理可讲,因此立刻接受了他的建议。我是不会驳回她的主张的,因此这一年的秋冬,我们照数交钱,我不知道莲舫内心有什么打算。 1929年秋天,我去武汉,直到年底方始回来。原来莲舫早已安排好了,我们典了城南越街附近何家两进一厢的房子。厅屋三大间,堂屋也是三大间,外加一个套间。我们自己住一个房间,套间留给孩子,还有一间留给母亲。厢屋六间,南三间作为书房和北边隔断,中间作为走道,北边两间作为厨房。这房子可是宽畅,比我们以前所住的要宽多了。不是蔡佐卿的敦促,也许我们还想不到要搬。可惜的是母亲还是不能来,我们只有把那一间空着,暂时由孩子住。 我到家以后,不久就搬家了。从隆盛巷到越街,路并不远,所以一下午就完全搬讫。清於才四岁呢,玩了一回有些倦了,拉着我的手说:“爹,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家吧。” “傻孩子,这就是我们的家,用不到回去了。”我说。 泰兴人的规矩,房客搬出以后,房屋要空出三天,房东才能进去。但是蔡先生等不及了,我们一走,他就带同蔡婆立刻住进去,以防冷落了这个房间的喜气。井水照样流,滔滔汩汩地没有一刻空着,蔡先生由于是当铺的店员,财气是有一些的,但是也没有什么特大的喜讯。 1930年春天,武汉大学正在寻觅新校址,以备发展壮大。最后确定在宾阳门外洪山以东的一大片山地。山名罗家山,有前山后山,中间相距大约二三百丈。由山湾向东是郭郑湖,中间最狭的处所不到三十丈,来往行人可以乘船渡湖,最阔的处所大约三四里,这是说的东西的距离,南北之间那就要十里八里不等。那天我们在山坳里走了大半天,最后直到正南方向,卓刀泉古寺,在山僧那里饮茶休息。进得山门,迎面一块匾额,“卓刀古迹”四个字,写得非常挺秀,大约是出于名家手笔。本来书法家对于横匾最难安排,入手三字笔划简单,最后一字非常复杂,要写得那么停匀,使人少者不觉其枯,多者不厌其繁,实在非大手笔莫办。可惜没有署名,不知是哪一位的作品。安庆城的“枞阳门”三字,包世1986年,朱东润于复旦大学一舍六号书房臣曾经叹其卓绝,我对“卓刀古迹”四字抱有同样感想。四十余年了,时代变了,卓刀泉的古庙早该没有了,但是我很怀念这四个字的书法成就。 武汉大学的新址决定以后,地名也改过了。郭郑湖称为东湖,因为是在校址以东,这还可以说出理由。罗家山的称为珞珈山,大约和商籁体的雅号,出于同一个思想体系。为什么称珞珈呢?称“落伽”不是还有些依傍吗?但是改定名称的先生们一心忘不了金呀,玉呀,所以搅出这个不明不白的称呼。看来珞珈这两个字还得继续下去。 我在南通的时候,虽然和莲舫分居两地,但两个月总得回去一次,现在更远了,思想上的牵挂更深刻、更痛苦,作诗一首: 同?游?珞?珈?山 江关萧瑟思如麻,游屐相携愧珞珈,若使无情能对酒,但教有梦不还家。重湖恰涨鱼儿水,一树新封桐子花,滞客未归春欲老,云山满目锁烟霞。这首诗也许太坦率了,还有更坦率的: 古?意?二?十?首 一别隔邱山,万里阻门楣,行装未及卸,便自数归期。天边长作客,家亦在天边,两边相怅望,中心剧可怜。乘兴忽看山,湖光满山阿,一水盈盈语,谁人流眼波。出亦不欣欣,入亦不欣欣,谁能别离此,对案忽念君。出门路万千,寂寞无俦侣,夜灯解近人,知我愁情绪。愁思无聊赖,强自和人住,春江日夜流,不解将愁去。殷忧割人肠,腹中寸寸裂,常恐不见君,未忍便决绝。忧来如回环,宛转时相见,归去便解忧,系汝作手钏。迢迢隔清晖,常恐成鄙贱,不是恋酒卮,卮中见人面。深心蕴素面,颊晕两唇丹,莫谓不相信,剖取与君看。明月出东海,悬知先见君,大宇隔素魄,迢递见清芬。新栽五竿竹,夜夜萦魂梦,念我翠袖人,牢愁讵能送。宿雾滞不飞,暮作千阶雨,却恐梦魂归,不知处。忆昔在南州,仓卒步视汝,今来隔江汉,魂梦路如许。江波万白马,长鬣高腾骧,一夜三千里,送我置汝旁。夜中促我起,道是小儿啼,被衣出门视,月白乌夜栖。西风送我行,长逝入深闺,闺中何所见,但见锁双眉。相望不相见,泪湿寒衾透,常恐更负汝,莫系双红豆。积惨铄肌骨,忧患日夜生,丈夫值乱世,所志非功名。期我一丘壑,相与忘名姓,不饥亦不寒,晤对成啸咏。痛苦是相期而来的。4月2日从家信里得到消息,我的表兄李仁溥去世了。仁溥哥和我是自小在一处的。我在英国的时候,他在无锡师范读书;我在广西的时候,他在涟水教学,是有一段较长的时期各在一方,但是那时大家都不在泰兴。及至我到南通,他已回到故乡,因此我回家的时候,朋友们是经常见面的,尤其是仁溥哥,我们谈得更多,共同点也特别多。最经常的话题是书法。在这方面,仁溥哥比我聪明多了,学颜就像颜,学柳就像柳。我可不同了,我在临摹方面能力差,常常仁溥哥三五月学成的事情,我学了一年半载还没有找到门路。家乡近代的书法家可以特别提出的是陈潮(字东之),和我的族伯父朱铭盘(字曼君)。东之先生长于篆书,大力纵横;曼君伯父长于行楷,才华四溢。对此我们的看法也是完全一致,但是求学的道路是不一样的。仁溥哥是由行楷入手的,因此他的成就也早。我自己认定是笨,我一定要从篆书入手。到了三十五岁前后,仁溥哥已经由行楷进入分书,我也由秦篆而入汉隶,这就是说我们已找到一条共同道路了。后来我在仁溥哥的祭文中说:“惟子于书,真行挺秀,我拙不能,竭蹶篆籀,溯之沿之,乃会于中,握手相视,两汉西东。”这是切实的叙述。我们那时都作诗,不过同样有很大的差别。仁溥的诗,偏重才华,一望而知;我的诗就沾滞得多了,所以祭文中说:“惟子于诗,兴会飘逸,方车异轨,子文我质;我书满笥,期子共读,子则往矣,搔首仰屋。” 三个月以前,那时还在寒假中,因为我的房子比较宽大,朋友们常来,春节那一天,健东、澹若、?宽都来了,仁溥哥那时的腹水病已经不轻,也高高兴兴地来了。 我和他说:“看来情况不太轻,是不是找周雪渔商量一下?” 仁溥说:“没关系,不看也会好的。” 就这样一迁延,到灯节更严重了,这才决定到江阴去就医,由澹若护送。城中小学教师田匪石备酒饯行,那次我也预会,心情很沉重。仁溥哥还是高高兴兴地过了这一晚。第二天澹若和他同去江阴,不久开学了,我回武汉大学。平生最亲的表兄弟从此永诀。回想1927年4月初,泰兴成为空城,宋福田正在准备进攻,我还在城内东西乱逛的时候,仁溥哥带着一脸的忧色和我说:“你怎么到今天还没走!”祭文中又说:“惟子于我,谊笃交亲,辅仁规过,绝常异伦。围城视余,气噤色墨,朋友赤心,惟吾仲默。”现在赤心朋友真不多了,在四十余年以后的今天,想到这一位早年的表兄,三十六年的朋友,实在不禁黯然。是不是我还会回到泰兴,我不知道,即使我回去,外祖母的,舅父舅母的,表兄表嫂的住宅一定还在那里,但是宅中的居人,一个也不相识。我这个虽未化鹤,居然来归的丁令威,只有更加悲怆而已。 仁溥哥的死亡,使我痛苦,但是更大的痛苦还在等我。仁溥哥之死,我没有回泰兴,只吩咐君达去祭奠。君达这一年十一岁,但是在城中小学是有名的高才生。这孩子平时很安详,但是安详之中也很倔强。他不欺负别人,也不接受别人的欺负;如果遇到蛮不讲理的大孩子,他能奋不顾身地和他拼,拼到他承认不再欺负为止。我在南通师范教书时,曾和莲舫计算过,凭我的工资,除了各方面的负担和自己的用途,最多只能供给一个大学生的用度,当然也只能由君达去了。城中小学校长邵渐逵对他也是另眼相看的。仁溥哥去世以后,不久君达传染上了脑膜炎。接连几天高热不退,人不断地向后弯弓。这可惊坏了莲舫。她总是抱着孩子不放,但是没有办法。请西医,西医说是要进行脊椎注射,可是他没有针,借来的又是锈的,孩子受到很大的痛苦,却没有一些疗效。眼看这条路走不通了,再请常来看病的中医孙霞仙。霞仙是一位负责的医士,但是这时尽管着急,还是没有办法。 三十年代前期的邹莲舫脑膜炎正在广泛流行,《申报》上载有恽铁樵的医方。铁樵是商务印书馆的旧人,这时正在开办中医函授学校,享有盛名。他认定脑膜炎是热症,必须用大剂凉药,才能把病势压下去。耿?宽把医方抄好,送到莲舫手里。 他说:“只有这一条路了,四嫂,你看是不是试一下。” 莲舫自己拿不定主意,吩咐请孙先生商量。 孙先生捧着这张药方,手里直哆嗦。病情是大热,高热到四十度,孩子面赤、腰向后弯,确实是很危急,但是服了凉药,会不会病情恶化,以致不可收拾呢?他拿不定主意,只是说:“大凉药怕不能用。”他极力主张慎重,只能开一些退热的中药。 那时泰州塘湾有一位纪大夫,是有名的小儿科中医,莲舫连忙派车子去接,并且说清不问纪大夫在什么地方,务必要接得来。 莲舫把储蓄的一千元拿出来,她说:“谁把孩子的病治好,这钱就是他的。” 情况实在危急了,孙先生不敢开方子,?宽兄送来的医方还搁着,西医的锈针又不管事,纪大夫还不知从塘湾又到哪里去了。莲舫的眼泪、岳母的眼泪淌得眼睛睁不开了。最后有人介绍一位张先生来看病。张先生一搭脉,他很镇静地说:“有办法,不用着急。” 张先生的方子开好,孩子已经非常疲顿了,服下这剂药以后,孩子死了。待到纪大夫从姜堰赶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 在孩子危急的时候,莲舫打电报到武昌。从武昌到家是下水船,比上水船要快,但是到高港后,再赶到家,也得要三天。我到家门口,看到五岁的秀若,问道:“大哥的病怎么样?” 秀若说:“大哥死了。” 进门以后才知道君达死后,棺柩寄顿在庆云寺,莲舫正在那里呢。 从成都回乐山,我们包了一条大船,饱览岷江山色。一路下行,在眉州的地界息宿,我们上岸饱看了中岩的胜迹,三苏祠供的是苏洵和他的儿子轼、辙两位,地方却是荒僻得很,再下就是青溪县,李白的诗:“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青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青溪就是这个青溪,三峡指这里犁头、背峨、平羌,三峡和夔州以下的巫峡、西陵峡、瞿塘峡无关,否则过了三峡,那时回看重庆,还在半空,只能向上,哪能向下呢? 回到乐山,我们仍到半壁街住着。 在这里等待我的是不断的噩耗。 莲舫和大哥都来信,说母亲去世了。我从泰兴出发的时候,母亲的健康是不够好的,但是总以为老年人经过各式各样的煎熬,衰年有病,是常有的现象,但是想不到我出门以后,母亲就去世了,这是不可挽回的痛苦。在大哥对我的压迫中,母亲总是在可能的范围内给我回护,全面回护是不可能的。我每次回到苏家巷老宅时,我和母亲见面有人监视,因此母子见面,有时竟是相对无言,这是何等痛苦,但是我相信母亲对于最小的孩子,总是偏爱的,何况我的二哥、三哥久已去世呢。 大哥的心境很难理解。他是兄弟四人中最长的一位,父亲去世后,他首先自动地取得家长的身分,这是他和三哥矛盾的根源,及至我自国外回家,他那年四十岁,立即自动离职,不再工作了,把母亲和他这一房的生活,完全作为我的负担。他的责任,他的儿子的就业,他向本君哥买屋,这一切都自动地安排在我的头上。不仅如此,他总是指出我对于他的亏待,及至我托常健东或其他朋友向他探问,然后才能得到一个头绪。因此从我回国以后到这时的二十余年中,生活是在痛苦中度过的,但是我不能专门追求痛苦,我只能以加倍的工作,求得痛苦的忘却。 母亲去世,大哥对我提出的要求是立即回泰,料理丧事。这样的要求,在平时是对的,但是这时是战时,从泰兴来四川已经千辛万苦,可是经过中间一段时期,交通更阻塞了,怎样回去?回去以后又怎样再来?何况这时的泰兴已经起了非常的变化。 敌人的桥头堡原在靖江,他们不时也派小队到泰兴,这主要是窥测情况,问题不大。自从汪精卫在南京建立伪组织以后,情况不同了,敌人要把势力向北深入,第一步必须进入泰兴。泰兴的游击队蔡鑫元这时起了最大的作用。游击队和伪军是对立的,但是个别的游击队和伪军之间是没有一道万里长城的。胡传魁和蔡鑫元是一对孪生弟兄。蔡鑫元投敌以后,敌人来了。莲舫听到消息,首先把孩子们送到乡间,厢屋里的严先生一家也去了。莲舫把大门堵塞,独自守在家里,她从灶屋的窗子里看到敌人从城墙上爬进来了。城里没有抵抗,但是敌人的进攻还是慎重的,他们从东南涉水直逼到大门口。 大门敲打不开,他们便捶打灶屋朝南的偏门。正在偏门岌岌欲倒的时候,莲舫把门开了,自己躲在门后。她数了一数,一共五十七名。敌人进入正屋以后,她逃到大路西边的杨家,杨家的人已经散了,她贴在墙上,看见敌人正从屋后出来,就重新数一下,“一、二、……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五十七名敌人退出以后,她飞快跑回来,把门窗重新关好,度过了一重艰险。女人女人!女人不是荏弱的,不是哭哭啼啼,而是身心坚定,能应付艰危,安定局势的。我总感觉我对于妇女的估计是始终不够的。一年以前坚定地劝我入川的是莲舫,一年以后,坚定地应付险恶环境的还是莲舫。 泰兴已经沦陷,莲舫和我不是没有作过最坏的打算,因此不问时局和家庭的变化,我是坚定不回泰兴的。 由于母亲去世,大哥向莲舫提出,要在三年之内,每月贴出上供费二十元。给母亲上供,这是家乡的风俗,但是并没有必须在大哥家上供的规定。莲舫看到不如数给钱,问题不会解决,因此二话不说,如数承担。大哥看到在泰兴没有油水可榨,好在地区虽然沦陷,邮件还是辗转可通,因此向我提出一篇账目,要我立即答覆。 这篇账目确实是煞费苦心的,大哥不是说要我贴他若干的费用,而是用长长的三十二行的信纸,提出我欠他的数字,某项某项,欠钱若干,总共是三千余元。事实上我虽然恭任大学教师,月薪六折支付,还要应付自己的生活,无法考虑从来没有欠下的账目,因此只能不作答覆。七年以后,抗战结束,次年还家的时候,兄弟见面,大哥没有提到这件账目的问题。大约那时他的孩子已经工作,生活可以应付,无须再行处理这些没有根据的账目了。 武汉大学的内部斗争也逐步明朗了。法学院方面,由于这里是湘军的老营,一时还没有动。学生方面对于“中执委”的分裂,都了然了,但是校长王星拱还要辟谣,他说他和教务长周鲠生是团结的,没有意见的,并且当着学生代表的面演了一出亲爱团结的喜剧,两人一再拉手,表示不可分裂的友谊。学生们经过这几年的锻炼,看了这一出喜剧,很明白这是怎样的一回事。抗战期间,朱东润(左一)在四川乐山武汉大学与同事合影文学院的垮台,已经是肯定了。陈通伯最多只能保住一个历史系,其余的中文、外文、教育三系,由于系主任和校长王星拱直接联系,院长的职权便完全搁起来。我是中文系教师,刘主任、刘先生、徐先生是系主任的一帮,叶圣陶、高晋生是通伯的一帮,苏雪林这位女教师,从她的师友关系看,应当说是通伯的一帮,但是她是安徽人,所以刘主任看在淮军的分上,没有给她难堪。问题在于我,我和淮军、湘军本来都相熟,和通伯是同学,但是在珞珈山的时候,由于淮军炙手可热,我和通伯远了一些,反而和无所属的陈祖源、许熙生等比较接近,那时刘主任也故意拉拢我,免得和通伯生疏了。所以初到乐山,我总以为双方都是熟人,有意进行调停,但是由于王星拱准备搞清一色的淮军,刘、方这两位系主任都坚定起来,更没有调和的余地,因此我只有按照形势要求,退出这场无意识的争吵。 但是刘主任已经把我安排在通伯一边,中文系的形势,除了苏雪林以外成为三对三的情况。然而力量是不均衡的,有王星拱撑腰,刘主任又拉进来两位教授,一位姓黄,一位姓徐,都算是刘主任的支柱。还有一位从中大来的助教李某某,作为讲师请来。人手全了,开始进行排挤。对叶圣陶是给他排了三班大学一年级国文。 圣陶是和平的,但是也感到三班国文有些吃不消,他向刘主任提出了。他说:“新来的黄先生、徐先生为什么不排三班国文呢?” 刘主任在珞珈山的时候谦虚、谨慎,现在觉得这完全是不必要的了。他把眼睛睁大,高声说:“这哪能比呀?人家是专家。” 这一场气恼,圣陶只有憋在肚皮里。 对付高晋生,是在学生那里散布说晋生“都是在那里考证什么古字和什么相通,世上那有这样的通法!” 对我的办法又有所不同。我在珞珈山开中国文学批评史已经五年多了,现在他主张把这门课改为选修,这样就可以鼓励学生不选,造成空白。在武汉,学生没有必要完全服从系主任的吩咐;到了乐山便不同了,毕业生的工作,完全依靠系主任的推荐,所以系主任无形中主宰着一切。 我的答覆是要么不开,要开就得依旧是必修。最后由于徐教授的建议,改开《史记》。虽然有必要好好学习起来,刘主任的策略除了督促我更好地准备新课以外,没有达到排挤的目的。 但是这一年秋天却出了一件事,终于扯破了表面的和平共处。 那时大一学生入学半个学期以后要经过一次甄别考试。刘主任出了下面一个题目: 试将下列作品译为恒言:纯柔纯弱兮必削必薄,纯刚纯强兮必丧必亡。韬义于中,服和于躬,和以义宣,刚以柔通。守而不迁兮变而无穷,交得其宜兮乃获其终。姑佩兹韦兮考古齐同。乱曰:韦之申申,佩于躬兮;本正生和,探厥中兮;哲人交修,乐有终兮;庶寡其过,追古风兮。这位主任先生总算是博学的,不知怎样给他找到柳宗元这篇《佩韦赋》,这已经不简单了,特别是他那个“恒言”,可真使我们莫名其妙。 中文系教师都去监场的,可是在学生问我们什么是“恒言”,是文言,还是白话?我们都回答不上来。坦白讲,这一次出了我们的洋相。 不久以后,学校通知我们到校看卷。我到文庙后,正在那里琢磨横匾上的“贤关”二字,尽管每笔都写得很好,但是整个看来,非常的不相称。我想到前人所说的计白当黑这一句,大约因为“关”字写得散开一些,没有把四围的一圈地位留下来,结果是觉得“关”字太大,和“贤”字拉不平,这就造成姿态的不平衡。 正在这时候,圣陶、晋生都来了,三个人一道走,才进得正门,警报响了,我们随即退出。那时圣陶新搬到竹公溪对河,我们都去了。刚好筛过茶,圣陶怫然道:“什么恒言!这个卷子我们不看了。” 不看就不看,总得给学校去个信,大意是说“恒言二字,不解所指,未便参加阅卷”。这封信是由圣陶大嫂誊清的。圣陶随即署名,接下来是晋生,最后由我签名。 圣陶笑着对我说:“你客气,把名字签得最后,王星拱接信的时候,会和刘先生估计,认为是你发动的。” 这样的估计是入情入理的,但是三个人共同签字,每人都准备负全责,说是我发动也不妨事的。 大壮和我慢慢走到二楼,单开间一个小房,壁上挂有三五十支大大小小的笔,一看便知道是一位书画家的住所,陈设简单朴素,但是井井有条。 他取来两只玻璃杯,注满葡萄酒。待到倾过一杯以后,乔大壮的话匣子打开了。我们同事了两三年,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总还在八九次以上。倘使把我们以前的交谈加在一处,再乘三倍,大约只抵这一晚谈话的一半。 我们谈到中文系应当怎样办,谈到中大的中文系,也谈到伍叔傥的为人。好在我不久就离校,他是知道的,因此说话间用不到什么顾忌。那一晚我们一直谈到十一点钟以后。临去的时候,我们还是深深地一鞠躬。第三天他送来一副对联,我到现在还珍藏着。 胡教授解聘了十二位教师,但是还留着伍叔傥,叔傥对人说:“为了有人可以留在系中,我带头留着。”话虽如此,他这样地带头,也只留了一年,1948年还是被解聘了。乔大壮在南京政界朋友不少,胡教授留了他,乔大壮退还聘书,胡教授还到文昌桥宿舍来挽留,不过这只是客套,双方都明白的。1948年4月后,我在无锡接到乔大壮从台北寄来的一封信,他说他应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许寿裳之聘,在台湾大学教书;许寿裳被蒋介石派去的特务刺死以后,他代理系主任,但是对于事务工作很不熟习,希望我去台湾接替他的工作。我的覆信指出愿意在他主持下担任一份教学工作,至于系主任的工作,还是由他主持为是。这是我们中间唯一的一次通讯。那年暑假,他从台北回到苏州的寓所,不久以后,因为思想纠纷,在苏州郊外投水而死。对于中国古典文学有这样成就的人,最终以自杀结束自己的一生,这是非常可惜的。 我去无锡的时候,留在南京的是清於、秀若、惠如三个女孩和君道。临行之前,我和君道同到四所村小学,看了一下秀若上课的情况。秀若读书的成绩是一般性的,但是在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却是态度安详,有条不紊,课堂秩序也很好。那年国庆,她到无锡来了,我很高兴。我问她为什么这时到无锡来,她说: “四所村小学的校长岳德昭要在国庆期间在学校开什么国民党员大会,我不耐烦,所以到无锡来看看。” 那时的国民党是连小学也不放过的,岳德昭大约是趁这个时候做一些宣传鼓动的工作。秀若趁这几天到无锡,恰是时候,因此我同君遂、秀若在惠山、锡山那一带欣赏灿烂的秋容。对于秀若,莲舫有些偏爱,我也有一些,我总觉得对女孩子应当多疼惜一些,特别是秀若,读书方面虽然受到挫折,但是头脑清楚,懂得怎样做好工作。读书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做好工作,只要能够做好工作,即使书本知识少一点,问题是不大的。 我的计划是让秀若在外边工作三两年,取得一些经验,然后回到泰兴。新宅虽然不太宽敞,但是把大厅和厢房连在一处,尽可以办起一所女子初级中学。最初的时候,也许要由我担负办学的名义,以后就可以逐步转移,由秀若主持学校,我在中文、外文方面教课,这一来我们就可以在私立学校的名义下,争取一条生活道路,究竟比在公立学校怄气强多了。这个计划我和莲舫谈过,取得她的同意,我们确定了我们的航向。 但是我自1929年以来,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是在搞学术工作的。为了学术工作,我可以千辛万苦,走到四川;我可以和亲人隔离,动辄十年八年,现在可以不管了吧,当然不可以。一个人认定自己工作的大方向以后,正如前人所说的应当“为此而生,为此而死”。现在当然不能把这个终身事业放弃了,但是留在中央大学或是无锡国专,就能把学术工作搞好吗?当然办不到。武汉大学还是有一些书的,即使内迁以后,到了乐山,还有书可读,那时已经有人开始把持公用书籍,但是由于武大图书馆工作人员的努力,把持书籍的风气终于及时中断,没有发展到大家无书可读的地步。中央大学的这个风气已经很严重了,沙坪坝的图书馆几于无人问津,柏溪还好一些,不过也还不够。至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那就很可怜了,小小的一间屋,能有几架书呢?何况其中一大半是些宋元理学、桐城文集,派不出多大用场。唐老师办学的时候,失明已经有年了,柱尊、振心等在这方面未及做出什么成绩。所以留在学校里,无论是中大或国专,实际上已经谈不到学术工作。 在莲舫的支持下,我在武昌买了一些必要的书籍。抗战以前每年暑假和寒假,我至少要到上海一次,买一些必要的书籍,一大半留在泰兴,一小半带在身边。这是抗战初期我留在武汉的三大箱书籍的由来。恰巧戴凝之在复员以后,托人把书带到无锡,加上家中原有的书籍,看来不会比在中央大学能接触到的书差多少,所以只要存心读书,还不至于无书可读。在学术工作方面,我还是有些把握的。当然,要在泰兴搞这项工作,可谈的人是不多的,但是在外边我能找谁呢?中大是有?些人才的,胡教授也不能不算一个,但是中大在重庆的时候,沙坪坝只是一个水陆码头,回到南京中大是一座演武厅,教师、学生时不时要耍一出全武行。无锡国专呢?除了振心以外,教书的人尽有,读书的人就不多了。在这种情况之下,能说泰兴没有搞学术工作的机会吗? 生活是一个大问题,但是依靠莲舫的掌握,我们总是够吃的,而且每年多少有一些赢余能应付意外的需要。莲舫是辛苦的,她照料一切。宅前宅后的树枝,河坎下的芦苇,是我们的燃料。河边下着鱼焐子,天冷以后,鱼都躲到那里,因此一冬我们有新鲜鱼可吃。沿岸是虾笼,晚间放下,清早有虾可吃。特别是菜圃里的菜,一年到头,我们用不到向外间购买,偶尔还可以接济亲友,让大家尝到刚出土的芋艿,成筐的蚕豆。菜圃向北,是我们的高田,种的是高粱、小麦,有时还可以种荞麦,因为肥料多,豆饼切碎了下去,每年都获得高产,到收获的时候,大家都高高兴兴,庆祝这个季节的胜利。 1947年的寒假,是一个愉快的寒假,但是不是没有阴影的。春节以后,孩子们去南京的时候,我发现秀若有些气喘,因此劝她暂时休息几天,一边请医生诊断。医生诊断的结果是伤寒,主张多休息,一边进行治疗。几天以后,我得去无锡了,秀若要我们在房里晚餐,她欣然地说:“大家在一处多热闹。” 第二天我去无锡了,我在不断地担心,但是由于自己缺乏医学常识,无从提出主张,只是每天每天地挂念。莲舫常来信,总是说孩子瘦了,瘦是必然的事,哪有生病的人会胖起来的呢?最后得到的来信,说是医生的诊断是肠穿孔。恰好清於在南京也得到信息,她把药物和进行注射的血浆从南京送到无锡。第二天清晨我乘船过江,待我赶到家中的时候,秀若已经在胡言谵语,气息奄奄了。医生在那里,邻居储珀生、我的朋友耿?宽也在,但是孩子的情况显然令人束手无策。 夜深了,莲舫在天井里焚香默祷。那一晚月亮很暗淡,微微有一些风。 “人事已尽,只有靠天保佑了。”我想。 风吹过来,香棒棒一齐燃起,看来这是一个吉兆,然而病榻上的孩子依然没有好转。 第二天天明以后,我们最爱的孩子终于停止了呼吸。 这和君达的死同样是沉重的打击,但是君达死的时候只有十一岁,是一个好孩子,可是还在萌芽时期。秀若二十二岁了,懂事,而且前途无限,现在死了,这是一个沉重的、无可挽回的损失。 堂屋前面的两株大树,东边是香橼,西边是丁香,这时都盛开着,一串一串的雪白茂密的花,更增加了惨淡的气氛。 莲舫的伤心是无可慰藉的,但是我们只能在痛苦之中互相慰藉,一天一天地过去。 秀若埋在蔡家巷君达的墓地的旁边,葬事完毕以后,我还得赶回无锡,因为那里我还有工作。我不但担任了国专的教课,同时也在无锡市第二中学兼任了一班高中二年级的语文。 这次兼课是国专的一位同事介绍的,可能是因为二中缺人,也可能因为看到我的经济太困难了,所以调剂一下。不过我心里有把握,在中学兼课是不妨的,我本来没有看轻中学教师的工作,但是工作以一学期为限,因为我还要为自己保留一些时间,进行一些必要的学习。 多年没有教中学了,这样的经验很不易得,同时因为即使我曾教过十二年的中等学校,那是教外文,和中国语文是不同的。 我到那里,好像是一个难得见到的稀有动物,学生们特别感兴趣。尽管我在教课中,尽量地言归正传,可是我不能禁止他们发问啊。中国的古诗的来源是怎样的?汉魏诗和唐诗有什么不同?怎样是古诗?怎样是律诗?有哪些作家?为什么唐诗和宋诗又不同?我们应当怎样学?要怎样努力?是不是也要读外国诗?外国诗有些什么成就?要怎样学?怎样学好?诸如此类的问题,每次课后都要问,问就问吧,我的学识水平很有限,我只能就我知道的答覆一些,但是我很清楚谁要是来接这一门课,一定不会感到是一份轻松愉快的工作。 那时我在南京的孩子,还有清於、惠如、君道。 清於来了一封信,说是惠如又病了,情况和秀若一样。据中大医学院的医生说,要注射十瓶链霉素,当时这样的药物,还得从国外进口,每两黄金可购十瓶。 说实话,我对于链霉素的作用是不那么相信的,一两黄金的来路也真不容易,但是我很明白,要是吝惜这两黄金,不但惠如的生命要冒一次危险,同时也会挫折清於的感情。已经损失了一个孩子,我不能再损失一个孩子。 虽然物价是以黄金计算的,但是市场买卖不能以黄金进行交换,因此我在无锡把一两黄金换成当时蒋管区的法币。无锡那时还只有万元面额的纸币,一两黄金究竟要换多少万,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是装满了整整一个大皮包。我抱着大皮包,乘火车,一到南京,立即赶到西药铺。 西药铺的生意很清淡,三位店员都没事干,正在闲聊,看到我来了,分头点票子,果然一点不错,恰恰是十瓶链霉素的代价。店员一边把药交给我,一边却说:“你先生这次来,倘是带的五万一张的票子,要轻松多了,我们也省好多手续。” “是呀,这句话一点也不错,就是无锡这地方太小了,不比南京,那里只有成束的小面额票子,五万的还没见过呢。” 事情交代清楚,我赶到中大医学院,把链霉素交给清於,说清即回无锡,抽便去看了伍叔傥。 虽然旧日同事多被拆散了,伍叔傥还在中大中文系,做一天是一天。那时他已盖好一所小洋房,很精致也很舒适。伍叔傥在沙坪坝是出名的工资到手,转眼就空的人物,哪里来钱盖洋房呢?原来他是向银行借的,那时的物价早晚不同,一个月起码要翻三个筋斗。所以向银行借款,无论利息多高,到期如数归还的时候,就和白送给你差不多。问题在于向银行借款,必须有极高的政治地位,极灵活的政治手腕。 伍叔傥的这座楼也题了一个别号,称为暮远楼。本来替房子题别号,这是古今中外常有的。陆放翁的书斋叫做龟巢,邵二云的书斋号称面水层轩,我自己的书斋称为师友琅邪馆,各有各的思想基础。伍叔傥的这座暮远楼,运用“日暮途远”的字句,形容他们这些人的没落意识,是再确切没有了。 我到时,伍叔傥恰恰在家。他热情招待,问我为什么到南京。 “为孩子买药的,想不到链霉素是这样的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