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祖籍广西桂林。元人后裔,宦游北方。自曾祖赴京会试中进士后居北京。 父梁济(巨川,1858—1918),二十七岁中举,四十岁时才踏上仕途,曾做过教谕、内阁中书,至民政部主事。官不大,口碑较隆。“吾最得意之事,肩挑负贩、拉人力车者多识我。常于途中遇褴褛苦人,大呼曰:‘梁老爷,你好吗?’”时有赶驴车者见之,居然叫出他的名字,请他上车。6 《清史·忠义·梁济传》有载:“济以总局处罪人,而收贫民于分局。更立小学,课幼儿,俾分科习艺,设专所授之,费省而事集。” 在梁漱溟心中,父亲“是一秉性笃实底人,而不是一个天资高明的人”。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 梁济于六十岁生日前夕,家里人准备为他祝寿大扫除,他借故到朋友家小住,说生日那天回来。谁知生日前三天即民国七年11月10日自沉于别墅附近的“净业湖”。遗书《敬告世人书》中说:“国性不存,我生何用?国性存否,虽非我一人之责,然我既见到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先殉之,而后唤起国人共知国性为立国之必要。”7因遗书中出现“殉清而死”四字令人费解,有人称他“梁疯子”。逊帝溥仪下诏追赠谥号。早在民国元年,梁济首次向神明、父灵起誓殉清,着手写遗书,稽延六年。见民国后社会道德继续沦丧,甚而变本加厉,故“尸谏”。此为一说。据培恕告诉笔者,其祖父写遗书时,连朋友的生日也未忘记,将准备好的贺仪留在桌子上。他是理智的。而梁漱溟将其父自杀原因归于精神耗弱所致。梁济在遗书中说:“中国每个朝代灭亡都有人或许多人为之殉,清亡无一人殉,这在历史上是可耻的,既然如此,我来做这件事。” 梁漱溟深感:“我最初的思想和做人,受父亲影响,亦就这么一路(尚侠、认真、不超脱)。”父亲从小对他实施“宽放”式的教育。给其自由,任其“瞎闹”,发现不对,点到为止,完全的启发式。梁漱溟追忆儿时趣事时说:他积蓄的一小串铜钱不见了,吵闹不休。父亲在庭前桃树枝上发现,不斥责,让他去看。梁漱溟见树上有父亲写的小纸条: “一小儿在桃树下玩耍,偶将一小串钱挂于树枝而忘之,到处向人询问,吵闹不休。次日,其父亲打扫庭院,见钱悬树上,乃指示之。小儿始自知其糊涂云云。” 梁漱溟到该读四书五经的年龄了,其父不使其读,而令其学习《地球韵言》。青年的梁漱溟拒绝家中提婚要求,想出家当和尚,其父虽不以为然,但也不明示反对……梁漱溟在处事做人上深得其父精髓,十七岁时,梁济赠其两个字“肖吾”。民国以后,父子对时政见解的分歧日益增大,但父亲只表示自己的主见而已,对儿子参加革命活动并不加干涉。梁漱溟年轻时因考虑人生问题不得其解,多次想自杀,而自他父亲自杀后,他倒看重自己的生命,坚信在完成复兴儒学使命之前不能死,不会死。 梁漱溟一生前后相隔约十年娶过两位夫人。“在父亲的生活里,家庭生活始终不重要,无论是第一个或第二个配偶都不重要。我料想,如果他回顾一生,会对她们俩人觉得歉然。”次子梁培恕如是说。 其元配夫人黄靖贤是家庭妇女型,经友人介绍于1921年结婚。育两子。由于文化差异,两人感情平淡。1935年黄因难产去世,客观上使梁漱溟“以有爽利的身子,容我全副精力服务于社会”。本不拟续娶,将两个儿子先后寄养于多位亲戚家。十年后因缘际会,与小他六岁的陈树结婚。陈北师大毕业,但个性强烈,脾气暴躁,甚而在公众场合不大讲礼仪,令丈夫尴尬。两人一直在龃龉中过日子。陈晚年患歇斯底里症,1979年逝世。比较起来,梁更怀念发妻,耄耋之年写《纪念先妻黄靖贤》,认为“只有她配做自己的妻子”,回顾以往,倍增愧然。 对先父梁济的“道德理想和卓立精神”梁漱溟十分推崇,并将其对自己的教育方法,复施予儿子们。他十分尊重、理解、宽容儿子的个性发展。对长子培宽梁漱溟手迹。 有“多年父子如兄弟”之谊,次子培恕“患病”(意指思想、情绪、意向多变、浮躁),他让培宽“研究研究恕之受伤或受‘病’在何处,当如何药之”。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梁漱溟为社会大事东奔西走,居无定所。培宽、培恕先后寄于多位亲戚家,十三岁的培宽便为弟弟买布做衣服。1944年梁漱溟再婚时,培恕不愿意接受后母,抄一首写孀妇的诗:“故人恩义重,不忍复双飞。”给父亲看。梁漱溟看后点点头,就算父子交换意见了。从现留存的父子数十通函札资料看,梁漱溟还是不时关怀、培养两个儿子的人品与学业的,不乏儿女情长——大到注意身体健康,用钱不要太苛刻自己以致冻馁,小到纠正信中的错别字。“两人之自传均阅看。宽儿所做虽不甚好,尚清爽简洁,但开头一句无主词,在文法上是不行的,或漏去一‘我’字耶。恕所作太简短,总是因为他对所作之事无兴趣之故;勉强他多写怕也不行的。”“我的原则是:一个人要认清自己的兴趣,确定自己的兴趣。你们兄弟二人要明白我这个意思,喜欢干什么事,我都不阻拦你们的。”(1943年2 月28日)培宽告诉笔者,有一年他的地理考了五十九分,要补考。父亲看到补考通知单随手退还给了他,一句话也没有批评。因为他相信儿子会知道怎么做的。培宽记忆中一生父亲只打过他一次,那是他十岁时,在邹平父亲的办公室里乱翻东西玩。父亲打了他一下手心,也只是象征性的。梁漱溟谆谆告诫、提醒子女“不要贪”,“不仅贪图的事不应做,贪图的念头也不要起”。 梁漱溟把“不谋衣食,不顾家室,不因家事拖累而奔赴的大事”当作家训,在两个儿子的身上得到了传承。培宽、培恕一生素不喜出头露面,不喜张扬,为人低调。大概正因为如此,两人在历次运动中没有遭到更多的磨难。培宽于1953年初即加入中国共产党。 但他们父子之间也是有分歧的。 1977年初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收入《批判梁漱溟的反动思想》一文,梁漱溟看过后,认为其中毛泽东所说的话,有些似当年不曾在会上听到过,推想这可能是在别的场合讲的,现在将它们编写在一篇文字里了。但梁漱溟还是给中央统战部写了一封信,在信中说:“由于我狂妄冒犯主席,无可原谅”,“今日只有敬领训斥,好好学习”。对此,梁培宽、梁培恕很不以为然。培恕试图劝阻,无效。培宽时在北大,不知;知道后信已寄出。儿子们认为:根本无须表态,故信无须写。“如果一定要表态,应该承认有冒犯之处的同时,应将过去一再表明并无反对过渡时期总路线之意申述清楚,不可忽略不提。”培宽对笔者说:“父亲只是一味地检讨自己,而对对方却一字不提。这种‘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和‘不计前嫌’是大可斟酌的。人家看成政治斗争,而父亲却一心讲道德修养,而只讲自己的修养不足,一味的‘反求诸已’这种以德报怨,有点亏待了自己。” 他们兄弟二人知道敬重父亲的最佳选择是对他精神的传承。梁漱溟去世后, 梁漱溟在“孔研会”讲话。 兄弟两人已先后退休,全身心投入整理父亲的遗著,为其父编辑出版八卷本六百多万字的“全集”,以及“自传”、“传”,出版纪念集、书法集等,接待国内外梁漱溟的研究者。目的是通过整理编辑先父的著作,加深对他的了解,把父亲的思想完整地交给社会,供世人研究。他们只继承父亲的遗志,不继承家产。他们将整理出版父亲著作的数万元稿费,只留下买一台电脑(供继续编选著述用)的几千元钱,其余以梁漱溟的名义全部捐给当年梁氏在桂林所办的勉仁中学,即现在的勉仁职业学校。笔者曾代为转赠过一笔稿费。我曾问培恕先生为什么,是不是承老先生不谋衣食、不谋家室的遗训,他笑着说:“不为什么,我们只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孙子梁钦东向祖父求字,八十八岁的梁漱溟录诸葛亮《诫子书》,令其研读自勉:“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梁氏家风:还斯文于先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