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贵淡,气贵和。惟淡惟和,乃得其养;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这是梁漱溟的座右铭;“勉仁斋”,是梁漱溟的斋名。 由此两端,可见梁漱溟的品格与操行之一斑。 梁漱溟的百年人生,由于他独特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结交了一大批中外社会名流和贤达,甚而是其他杂色人士。无论对谁,他都通体透明,表里如一。他说: “在人格上不轻于怀疑人家,在见识上不过于相信自己。”这是他处事做人的原则;尽管“失言失态,这也并不少见”,甚而既“狂”又“狷”,但绝不乏一个“诚”字。 当年马歇尔、司徒雷登得见梁漱溟形(光头)与神(劳形,为国事奔走),称他为 “中国的甘地”。 40年代,在重庆、桂林办学期间,他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之宗旨,接纳不少穷困的学生;他明知有些师生是从事民主和学生运动的,也乐于保护。当学生被捕时,他多方奔走、呼吁,亲笔书函甚而挺身交涉,保释被捕的共产党员和进步学生。据当事人回忆,当时的勉仁国专一度成为民主运动的“保护伞”、“避难所”。 他的平易近人是有口皆碑的。每遇有人相求,只要他认为在理,从不厌烦劳;复信不假他人之手,即在垂暮之年,一时无力作复,他都要在未复的函件上注明 “待复”。对八方的不速之客,无论对方年长年幼,位尊位卑,他都竭诚相迎、让座,客人告辞,送至门外,还鞠躬揖别。“梁漱溟国际学术讨论会”开幕式上,他已九十一高龄。发言者大多坐在主席台上讲话,他发言十五分钟一直站立,主持者三次请他坐下,他谢绝。敬人者恒敬之。 梁漱溟晚年回忆一生说:“我曾哭过两次,一次在曹州,系由学生不听话所致;另一次是陈铭枢出卖了李济深,使李被蒋介石软禁汤山温泉一段时间,我觉得太不应该,曾大哭一场。” 特别令人感动的是“一部字典”的往事。 “文革”中,红卫兵抄家。“一声令下,把我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在清朝三代为官购置的书籍和字画,统统堆到院里付之一炬。”“红卫兵自搬自烧,还围着火堆呼口号,我都没有吭声。我甚至想到,如真的是这一场不可理解的‘革命’需要,把这些古董玩意烧掉也不是不可以的。但是,当红卫兵们抱出两本大部头洋装书《辞源》和《辞海》时,我出来劝阻了。”求情当然没有用,“我站在一旁,心中十分难过”,因为那书是跟随梁漱溟多年的席潮杰的遗孀徐昌玉,为表惜别之情将席生前用的辞书送给他做纪念的,在梁漱溟的心中有特殊的价值。 对于金钱,梁漱溟看得淡而又淡。 20年代在北平,梁漱溟讲演《人心与人生》,要收点费,听者每人一元。这个点子是梁漱溟自己想的。他认为收一点费的目的“是真想让人来听,或因花过钱而注意听,否则不免有人随便入座并不真有兴趣听”。但他又恐怕有的学生没钱,说没有钱者可以写信给他,他可送上一张听讲券。一个叫唐君毅的学生,“受到一种精神的威胁没敢去听”。某天晚上,唐君毅收到梁漱溟托别人带给他的五元钱。因为梁怀疑唐是没钱才没去听的,当事者唐君毅晚年回忆此事终觉“感愧与并”。 梁漱溟好布施。经常接济一些难中的朋友、晚辈。解放初期他每月三百元工资,只留百元左右家用,其余都济助一些因冤假错案而生活无助的友人。他的思维方式很独特,送的钱不要还,但借他的钱必须要还。一位友人忘记归还,他竟索债。他的观点是“可以与,可以不与,与伤惠”。梁提醒已摆脱困境者还借款,目的是给另一些仍在困苦中的友人雪中送炭。 40年代在重庆北碚办学,经济困难,为维持学校费用,梁漱溟把夫人的结婚戒指都变卖了。在香港办《光明报》,他是社长,萨空了是经理,他给自己定的工资是月薪一百元,给萨空了定的却是二百元。因他生活节俭,独自在港,花销小;而萨空了全家在港,负担重,梁又把自己一百元工资的一半贴给萨空了。 写梁漱溟的友人,政坛首当要提的是毛泽东,学界要写的是冯友兰,还有那个军阀韩复榘。 “我和毛泽东本是老朋友,相互间比较熟悉,见面时无话不谈,有时发生抬杠,他批评我不对,我要他有雅量,不要拒谏饰非……” 10 梁漱溟那场“要雅量”酿成“廷争面折”的悲哀往事,世人皆知,毋须复述。梁说他与毛是老朋友,倒真非攀龙附凤。梁漱溟的堂兄梁焕奎生于湖南湘潭,早年供职于湖南省学务处,与毛的岳父杨怀中交情不浅。梁焕奎曾保荐杨怀中留日,又同渡日本。而梁漱溟的另一族兄梁焕均又是杨怀中的学生。1918年后,梁焕奎就住在北京梁漱溟的家中。时杨怀中到北大任教,与梁焕奎过从较密,绝非泛泛之交。1918年毛泽东到北京住在杨怀中家里。1917年梁漱溟已拥北大教席,与杨怀中是同事、忘年交。梁漱溟常叩访杨怀中讨教哲学问题,寓寄杨家的毛泽东常为其开门,点头相识,却不互通姓名。毛泽东后由杨推荐在北大图书馆当月薪八块大洋的管理员。后来,毛泽东在湖南发起的“驱张(敬尧)运动”曾得到梁氏兄弟的支持。不久杨怀中病故,家境窘迫,友人解囊相助,梁漱溟便是其中一员。而承办杨怀中丧事的就是毛泽东……11 再以后,梁漱溟1938年访问延安,半个月中毛泽东与他长谈八次,有两次竟通宵达旦,所以毛泽东后来公开宣称,“我同梁漱溟比较熟”。 毛、梁同庚。梁长毛两个月。 即令在“廷争面折”之后,梁漱溟始终把毛泽东当作朋友。1972年12月26 日毛泽东生日,梁漱溟把尚未出版的《中国——理性之国》手抄书稿送到中南海作为贺毛泽东生日寿礼。12九十四岁的梁漱溟在追忆当年那场论争时检点自己说: “当时是我的态度不好,讲话不分场合,使他很为难,我更不应该伤了他的感情,这是我的不对。他的话有些与事实不太相合,正像我的发言也有与事实不符之处,这些都是难免的,可理解的,没有什么。他们故去十年了,我感到深深地寂寞。” 13这儿的“他们”显然包括周恩来。 至于周恩来,梁漱溟“不计前嫌”,不介意当年说他想“升官发财”、“一贯反动”什么的。他认为周的“人品很高”,自己“不会因为发生一件事情而改变对周的认识”。一直认为周“是天生的第二把手”,并设身处地地想,周在那个会上只能与毛保持一致。 梁漱溟长冯友兰两岁。 他们本有“师生之谊”。据冯自述:1918年他在北大哲学系读三年级时,梁曾授其印度哲学课。1921年梁出版《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在美留学的冯得知此书出版“心中惊喜,渴欲一读”。读后致梁一通三千字的长函,谈感想(实际上是书评),并直率地提出“不能赞同之点”。梁漱溟将此信收藏了六十年,聊见他们的诤友情深。后冯也成为卓有建树的学者,两人交往不断。1971年岁末,梁回忆感慨五十多年前北大哲学系故旧多已凋谢,致冯信云:“难得吾二人还在北京,相距尺咫,岂不可一谈耶?”冯请梁到他家中做客,相见甚欢。饭后握别时冯还颂《论语》:“发奋忘食,乐已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以抒情怀。转至1973 年,冯发表“批孔”文章,梁不以为然。在致友人的书信中直言:“他批孔而谄媚江青,我责叱之。”显示一种诤友精神。1985年,冯九十华诞设家宴,冯女宗璞禀父之意电话请梁光临。梁断言拒绝。但即复信说明拒宴理由:“只因足下曾谄媚江青,故我不愿参加寿筵。”14磊落大方。冯接信并无愠色,倒觉这种直言,是很难得的。遂命女宗璞寄《三松堂自序》,并信云:“如蒙阅览,观过知仁,有所谅解,则当趋谒,面聆教益,欢若平生,乃可贵耳。”“来书直率坦白,甚为感动,以为虽古之遗直不能过也,故亦不自隐其胸臆耳。”并期冀“实欲有一欢若平生之会,以为彼此暮年之一乐”。15梁接到信后,随即阅读,不顾腰病卧床,仍用三四天时间,坚持将书读完。梁见老友在书中意识到“应该实事求是,不应该哗众取宠。写文章只能写我实际见到的,说话只能说我真想说的”,如果这样, “就不会犯批林批孔时期所犯的那种错误”了。冯的自我剖析,使梁改变了对冯的态度,谅解了,“由拒不赴宴,变为表示‘甚愿把握面谈’”。遂复函拟往冯寓。冯执意甚诚,由女宗璞陪同于1985年12月24日趋赴梁府相聚。这是梁、冯最后一次晤面,“始终未提批林批孔的事”,又未就“谄媚江青”之事“发表任何意见”。会见时,梁宽容地听了晚辈宗璞一番“童言无忌”的插话。宗璞慨叹“我们习惯于责备某个人,为什么不研究一下中国知识分子所处的地位,尤其是解放后的地位”。“中国知识分子既无独立的地位,更无独立的人格,真是最深刻的悲哀!”16梁最后以己著《人心与人生》相赠,亲题“芝生老同学指正,一九八五年著者奉赠”。 特别应当指出的是,梁漱溟晚年在与他人的谈话中,多次提及冯友兰等旧雨,特别关心冯的眼疾,淡淡中透出怀旧的情结。冯友兰并不因梁当年的直言批评而心存芥蒂,而是以友情为重,在梁去世后,撰文悼念,颂扬梁“敢于犯颜直谏”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美德。 冯友兰送的挽联是: 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 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直言。 从上述梁、冯二人的“不快”始,到“为玉帛”止,可知双方都是有理、有礼、有节、有度的,不像有些媒体的夸大其词。 最初《梁漱溟问答录》面世,影响甚大。或因这种问答的形式,让人误以为 “答”是一丝不苟的“实录”,也或因执笔者对问题的描述有失误、措辞不当,有意或无意地拉大了梁、冯两人间的距离。冯友兰之女宗璞立即写了《对〈梁漱溟问答录〉中一段记述的订正》以正视听。“问答录”的作者并没提出异议。十二年后梁漱溟长子梁培宽又写《冯友兰先生与先父梁漱溟交往二三事》坦言“问答录” 确有“失误与缺陷”。17无法倾听三方声音的读者,不免产生困惑。鉴此笔者饶舌一番,力求客观地复述一下事情的始末。 梁漱溟与军阀韩复榘的交情不薄。 韩原是冯玉祥的旧部,当过冯的“司书生”。因韩念过私塾,读过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又善战,深得冯玉祥的重用。冯治军甚严,韩某次不服军令,冯当众训斥,令其滚,并罚跪于会场外墙根下。散会后,冯怒气未消,又给他一耳光,才说:“起来吧!”韩复榘一气之下带领部属开往山东。恰冯玉祥正与蒋介石混战,蒋介石乘机立即任命韩为山东省主席,统治山东八年。 梁、韩相识早在1922年,梁漱溟应冯玉祥之邀,在北京南苑给冯的官佐讲儒家哲学,当时韩复榘是营长官衔,由这次听讲学认识了梁漱溟。后韩任河南省、山东省政府主席,恰梁在此两地搞乡村建设试验重逢。韩为梁的乡村建设试验提供了诸多方便。 韩复榘后来在抗战之初不战而逃。蒋介石为杀一儆百或剪除异己杀了韩复榘。梁漱溟谈对韩的印象时,称他读过孔孟的书,并非完全是一介武夫。 此外,梁漱溟对梁启超向为敬重。然在纪念梁启超的一文中不独表彰他的功德,还评判他在政治上的得失;梁又与熊十力交谊亦深,在追忆熊的文章中亦“指摘”其著述有粗疏和错失的弊端。梁认为“学术天下之公器,忠于学术即吾所以忠于先生”,以为只有此举才不负四十年的交谊。 梁漱溟就是这样的一个“怪人”。他的这种处友方式,他的迂阔与率直在同辈学人中大概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