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下礼拜是我的二十九岁生日,我知道自己的三十岁会以惊人的速度接踵而来,这又是另一个压力来源。二十多岁的时候,随兴的人生还可以说是迷人,到了三十多岁还找不到人生方向就会令人感到有些羞愧了。 我和克里斯聊完下线后,喝光了最后一口咖啡,起身靠近柜台想要续杯。在等待的时候,我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这间咖啡馆。结账柜台旁有张传单广告免费的吉他课程,稀奇古怪的明信片贴在桌面上。接着,某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在遥远墙面上有个小黑板,上面写着每日一句的励志格言。今天的格言,用粉红色的粉笔歪歪斜斜地写着: “每天做一件自己害怕的事。”──埃莉诺•罗斯福 “这句话的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有共鸣?”几天之后,我的精神科医师鲍勃在两周一次的会诊中问我这个问题。我大约是在一年前开始看诊,当时我意识到我对自己根本就不了解,相较之下我还比较了解珍妮弗•安妮斯顿。 “我不知道。”我的眼神在房里到处飘移,逃避他的目光。这间房里到处都是带有磨圆边角的家具和褐灰色的墙面,不带有任何威胁性,整体风格很中性,甚至连鲍勃医生给人的感觉也很中立。他有精神科医师那种“不评断他人”的眼神、不高也不矮、体型适中,头发是带灰褐色的蓬松卷发。尽管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这些外表特征让他看来还有点孩子气。他当医生太可惜了,长成这样很容易混入人群中,天生适合犯罪。 我坐在(我总是坐着,从不躺下)他的软皮躺椅上,他坐在我对面,两人的姿态都很懒散,我总觉得我们像是要看球赛,而不是要讨论我的想法。 “该怎么说呢?我以前会来点不一样的,你懂吧?” “来点不一样的?” “我现在不做任何新鲜事了,年纪越大我越不想尝试新挑战。” 他一边沉思,手指在下巴来回地揉压。“你能想到任何‘恐惧不让你做某事’的经验吗?” “嗯,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因为恐惧。不过几年前,我和朋友在一间卡拉OK里,我点了首歌,我记得是迪凡诺的《爱抚自己》……” 鲍勃医生眉毛往上一扬。 “只是想说好玩嘛!”我辩解道,“反正就是这样,结果排我前一位的男生,竟然唱了旅行合唱团的《你要相信》,还是载歌载舞的惊人版!唱到一半,他还真的踢倒了一张椅子!全场都为之疯狂。结束后观众都还继续鼓掌喝彩,接着就换我的歌登场,我整个人傻住了。我明知道只是好玩而已,但是前面的人唱成这样,我哪敢上去?!” “结果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假装不是我点的歌,就逃跑了。” “你如果上台劲歌热舞一番会怎样?”他若有所思地说,“你上一次出糗有怎么样吗?” 我在脑海中迅速翻阅过去几年的人生片段,但看到的就只有工作、和麦特吃吃晚饭,以及偶尔看场暑假卖座大片,仅此而已。“嗯,去年我和麦特去打保龄球,我连续洗沟十次。” “之后呢?” “之后我就不再去打保龄球了!”我恼怒地说,“这跟恐惧无关,我只是不喜欢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逃避就是恐惧。”他轻声说,“我们恐惧时,就会避开引发恐惧的场合。” “就算我不会打保龄球或是唱卡拉OK又怎样?”我说。 “逃避的问题在于,一旦开始逃避一件事,就会开始逃避生活中的其他事。举例来说,你逃避认识新朋友、逃避休闲娱乐、逃避原本的朋友……” 我打断他说的话:“你说的最后一项不合理,我并不害怕我原本的朋友啊。” 他的语调依旧很有耐心,“你是不害怕,但是当我们感觉自己的世界失控时,我们就会退缩以维持安全的假象。” 我开口想要反驳,但又闭上了嘴。我承认他说的话有道理,这让我有点不自在。 他继续说:“恐惧会使我们的人生瘫痪,害怕犯错让我们什么事都不敢做。” 我计算机里那张什么都没写的一年计划清单突然浮现脑海,张牙舞爪地向我展示它的一片空白。鲍勃医生说对了吗?恐惧是不是渐渐蚕食了我的人生,我却没有察觉?我脑中闪过以前开会时的片段画面:我担心自己的想法听起来很蠢,所以都不发表意见。我拒绝在小组中发言的机会,只因为我痛恨在众人面前演讲。即使工作很烂我还是继续待着,只因为留下比离开容易。甚至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是如此,我去跳蚤市场都是照定价付钱,只因为我觉得和小贩讨价还价很尴尬。我错过了多少机会?我的人生到底有多少日子是在逃避? “回到刚说的那句格言,”鲍勃医生说,“我觉得这对你来说会是好计划,你应该试试!” “啊?”我回过神问,”试什么?” “每天做一件自己害怕的事!”鲍勃医生对某件事感到兴奋时,他的头会来回摆动。“你不能再逃避下去了,要练习面对你的恐惧。”他说。“你克服的障碍越多,会觉得自己越有能力,然后就会想要克服更多的障碍。” 他说计划这字眼时让我很紧张,但是说到障碍,我就完全一头雾水了,这词汇让我想到攀岩活动或是穿短袖的人经营的走迷宫游戏。 “我能不能……”我心里想着有没有替代方案,最后想到可以吃抗忧郁药物,“我能不能吃安定文锭就好,或是别的药?” “吃药只是治标,你需要的是改变生活方式。” 改变生活方式是那些病态肥胖,或是不停贮存报纸、把报纸叠成一堆又一堆,直到居住空间被报纸塞到只剩零点三平方米都不到的人才需要的吧?让我改变生活方式?拜托,讲点正经的好吗? 鲍勃医生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诺艾儿,焦虑会造成忧郁,损害你的身体健康,破坏你的人际关系,也会降低你的工作效率。”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为我担心,不像一般医生就事论事的语调,“但你如果让自己充分体会恐惧的感觉,最终你会学会如何面对恐惧,而不被恐惧的浪潮淹没。” 他这样说我能怎么响应?这真的是进退两难,如果拒绝的话,我就成了逃避者。不过鲍勃医生并没有等我响应,他知道最好让这种想法慢慢在我脑海中发酵。他反倒是站了起来,把上衣两边往中间一拉,像谢幕一样预告了会诊时间的结束。 “想想埃莉诺•罗斯福说的话,”他一边打开办公室的门说,“这句话也许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方向。” 在回家的路上,我去了联合广场的邦诺书店,这里有一整区卖罗斯福的书,其中有一些是埃莉诺写的。我对于“面对恐惧”这种想法抱持怀疑的态度,但埃莉诺的话却让我很好奇。突然间,我非常想要探索她的一生,就像以前我追安吉丽娜•朱莉的八卦那样。我从书架上拿下几本书,一屁股坐在有点刺的工业地毯上。她为自己写了三本自传,可想而知她的人生有多精彩。 快速浏览这些自传后,我发现这位近代历史中相当知名的女人,小时候很缺乏自信。她的父亲艾略特很溺爱她,但对于她的胆小很没耐心。她很崇拜父亲,所以会努力在他面前隐藏自己的恐惧。她六岁时全家去意大利旅游,在骑驴子穿越山区的过程中,埃莉诺碰上一个陡峭的下坡。她害怕地颤抖,拒绝往下走,艾略特眼神盯着她说:“你不会是害怕吧?”五十年后,埃莉诺写道:“我到现在还记得父亲那种不以为然的语调。” 但最初在她心中种下自我怀疑种子的人,是她母亲。“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很丑。”埃莉诺写道。她被迫穿上背部支架来矫正脊椎侧弯,也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平凡的长相让美丽的母亲没有面子。“我还记得我常把手指头放在嘴里,站在门内,”埃莉诺回忆,“她对我说‘拜托!你像个老奶奶’的眼神和语调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有访客来,她可能会转个身说:‘她是个古怪的小孩,很老派,所以我们都叫她老奶奶。’我羞愧到都想钻进地板了。”埃莉诺的母亲安娜有慢性偏头痛,埃莉诺常常要帮她按摩太阳穴好几个小时。 “觉得自己有用处,”埃莉诺之后说,“也许是童年我体会到的最大快乐。” 我想这就是写博客文章的问题所在──我一直很忙碌,但是却不觉得自己有用。埃莉诺书中一句让我一凛的格言是:“伟人讨论想法,凡人讨论事件,心胸狭小的人讨论他人。”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是领薪水的八卦一族。 我放下手中的自传,注意到另一本书的边角从书堆探出来。那是埃莉诺写的建议小书,风格低调,叫做《实践生活学习法:十一个生活更充实的窍门》。封底摘要为:“人称第一夫人的埃莉诺提供了自己的生活哲学,带领读者走向信心、教育、成熟以及更丰富的人生道路。”我把书翻过来,仔细研究封面上埃莉诺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四十多岁,对着镜头大胆微笑,穿着皮草外套,还戴着三股交错的珍珠项链。她不是美丽的女人,但神采飞扬又自信满满,跟我在书中读到的那个没自信的小孩儿完全是两回事。我这才明白自己的情况跟她刚好相反。年轻时,我一直很大胆,但是随着年纪增长,我却没有持续挑战自己,凡是在生活中对我构成威胁的,我一概不碰。我觉得自己需要花点时间来好好消化埃莉诺的人生故事,于是拿了自传及建议书到柜台结账。 隔天在咖啡馆,我快速翻阅了《实践生活学习法:十一个生活更充实的窍门》。读完时,我翻回《恐惧──人生大敌》那章仔细研读。埃莉诺把恐惧视为人生最大的驱动力。“我是个特别胆小的孩子,我怕黑、怕老鼠,根本什么都怕。我一步步痛苦地学会正视每一项恐惧,加以克服,获取得来不易的勇气,让自己再去进行下一次的挑战。” 我往后靠在椅子上,目光飘到了黑板上。埃莉诺说的那句话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玛雅•安吉洛的某句话,但反正我早就已经记住了:“每天做一件自己害怕的事。”如果埃莉诺是靠克服恐惧来决定自己的人生目标,也许这个方法也能帮我理清我的未来?这样做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就是抢救我那岌岌可危的人际关系。也许为了找到我真的想做的事,我必须先做我真的不想做的事。每天克服一项恐惧让我有个要达成的目标,能给我一种使命感。 我在读《实践生活学习法:十一个生活更充实的窍门》时,觉得埃莉诺这本书好像是专门写给我看的:“世界上最不快乐的人,是那些每天过日子却不知道要做什么的人。如果你想做的事情比你拥有的时间还多,你就不会是不快乐的人。有没有想象力和好奇心是个问题,能不能实际制定计划也是。” “你这计划打算进行多久?”我打给麦特讨论这想法时,他问。 身为一个博主,我每隔半小时就有截稿的压力,我的工作一直都得草草收尾。现在我想要有足够的时间来好好做我要做的事,确保自己不会重回以前的恶习,但是这时间不能长到让我失去热情。 “我想试一年吧,从我二十九岁生日开始。”三十岁生日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截止日期。 “一年?!”他重复地说,似乎无法置信。“所有能让你走出家门的计划,我都双手赞成,但亲爱的,你有好好想过吗?这段时间你要怎么养活自己?”麦特是记者所以总爱唱反调,而我的个性固执,别人越反对我越要做。 “我想我兼差做自由撰稿应该足够撑一阵子吧──反正现在也没人要请正职,况且我还有储蓄啊。”我越是辩解,就对这念头越执着。 “嗯,你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你的。”他说,但是语调听起来却没什么信心。 克里斯更不给面子:“这点子听起来有点疯狂,我不想看见你作茧自缚啊,诺艾儿。这种做法一点都不讨喜,只会增加负担。”他还说:“不过我必须承认,休个一年假,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这想法听起来挺不错的。” 也许这的确很疯狂,但话说回来,我们的文化一直都在向各种名人寻求生活方式的建议,其中有人是因为性爱录像带而成名,有人则是住在电视台提供的华厦里,演着在镜头前跟别人吵架的真人秀。这样就不疯狂吗?埃莉诺她不光是一位享誉国际的名人,还是个典范。她从焦虑不堪的小女孩蜕变成第一夫人,定期举行记者会、一个礼拜写六天报纸专栏、身上带着枪,还是活跃的社会主义分子。她利用空余时间协助联合国成立工作,帮助以色列建国,还协助罗斯福推行新政──进行一系列政府主导的实验,对各式计划投入资源,借以恢复经济成长及重建大众士气。 我告诉自己这项计划是我的新政版本:投资现在的自己,以创造未来的成长。但是我内心某部分又怀疑克里斯会不会说对了,这一切都只是个自我放纵的练习?我该不该做点对其他人有用的事?接着,我又想起鲍勃医生说焦虑会降低工作效率。过着恐惧的人生是不是也是一种自我放纵呢?如果我总是因为恐惧而退缩,我就无法对这世界有充分的贡献。不只这样,总是恐惧害怕的人还会把自己的恐惧一点一滴扩展到别人身上。鲍勃医生说恐惧会让恐惧永恒存在,如果他是对的,我的恐惧可能也在不知不觉中传染给和我有接触的人了,而我不想把别人也拖下水。 我打开计算机文件,找出那张空白清单:我的一年计划。我终于知道该从何着手了。我先列出和鲍勃医生讨论过的保龄球和卡拉OK……当时我真正怕的是什么?我写下“当众丢脸,失败”。接着我想到其他我一直在逃避的事情:我的老朋友、认识新朋友、在众人面前演讲等。 “拒绝”,我打上这两个字,还有和男朋友讨论未来。“麦特会离开我,我会孤身一人。”我停了一会儿,又看了一次刚刚写的那句话,喉咙里升起一阵痛楚,但我很快就把这股思绪硬是抛诸脑后。“除了大量的名人八卦丑闻,没留下什么给这世界。”接着我写,“还没准备好,就离开人世。”我一辈子都很担心自己早死。 我现在文思泉涌,游标快速地在屏幕上移动,我打算把从前到现在的每一项恐惧、每一样我曾经退却不敢做或是努力逃避的事情,都列出来。十分钟后,我终于停笔了。清单上这个犹豫不决的人竟然是我,真令人震惊。我有些恐惧是生理上的(怕高、怕飞行、怕撞到东西),有些是情绪上的(怕在众人面前演讲、怕批评别人、怕和人起冲突、怕后悔、怕得不到认同),有的甚至还有点可笑(怕鲨鱼、怕清醒的时候跳舞、怕爸爸生气,所以骗他我把票投给了麦凯恩)。 看着眼前的这张清单,我想我知道该怎么样去执行了。我的确可以一天挑战一项恐惧的事,有些也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像是从悬崖上往下跳或是高空跳伞(这肯定算得上是挑战我的恐高症吧),有的是采取简单行动就做得到的,例如坦白说出我对他人的想法(怕起冲突、怕得不到认同)。恐惧因人而异,对某些人而言,站上舞台没什么了不起,但对我来说,光是想到这个念头就足以让我心跳加速。如果做某件事会让我紧张不已或是有想逃走的冲动,那这件事就值得一试。正当我想要往上点开计算机里的日历页去计划未来一年的活动时,我突然想起埃莉诺说的某件事。我抓起一本书翻阅直到我找到这句话:“如果你不做某种形式的计划,你就无法好好善用时间。”这点难不倒我,我一直都是个善于计划的人,但是她又提醒了一点:“我觉得人生如果有某种模式会令人满意得多,不过这模式不能太死板不知变通。” 我想她的意思是凡事不要过头。如果你把计划订得太死,就没有弹性可以随意发挥,也无法处理每天生活中意想不到的各种琐事。此外,如果我把每件事都事先计划好,我就不算是面对所有的恐惧。因为过去几年来,我已经养成了凡事按部就班的习惯。我回到清单上,又在底部加了一行字:“害怕未知和害怕没有计划。” 这虽然称不上是完整的计划,但面对迫在眉睫的未来我至少有一个方向了,这点令人开心。我把档案的名称改为“面对恐惧的一年”,并快速地把游标移回屏幕最上方。我带着比过去几个月更多的自信点了一下鼠标,一则短讯出现在屏幕上:已存档。
不要和鲨鱼接吻,但要和勇敢一起睡觉——(3)
书名: 不要和鲨鱼接吻,但要和勇敢一起睡觉
作者: [美] 诺艾儿·汉考克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原作名: My Year With Eleanor
译者: 毕非
出版年: 2013-7
页数: 336
定价: 32.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39962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