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到在高空荡秋千,我就会联想到马戏团,所以我到的时候本来预期那里的环境会有种欢乐的气氛。但高空秋千学校的经营方式跟企业一样一板一眼,指导员的态度几乎可说是公事公办。我们的地面指导员是位三十多岁的美男子泰德,他的腹肌就跟一块块的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一样。他教我们正确荡高空秋千的方式,当他喊“预备”,我们就要弯曲膝盖;喊“喝(hep)” 时,我们就要从平台上往下跳。 “高空秋千的把手远比你想象的重得多,就像奥斯卡奖底座一样,所以抓住时请务必往后靠,否则你会被拉着往前跑。”他说。 “他应该得一座奥斯卡最佳腹肌奖。”杰西卡小声说。 泰德继续说:“我们不会有任何练习试荡,让你在荡出去的同时发出‘啊,啊,啊,啊’的大叫。你要做的是使用一种叫做膝盖倒吊(KneeHang)的技巧。第一次荡出去时,我们希望你可以把脚往上翻、穿过手臂,让双膝挂在把手上,就跟你在操场上玩单杠一样。接着放掉双手,整个人靠膝盖倒吊在上面,将双臂往前伸展做出超人的姿势。然后听我们的口令,再次抓住把手,松掉膝盖垂直倒挂,接着做个后翻动作下来,以背部着地落在安全网上。” “哈!”我发出一声简短难以置信的笑声,然后对杰西卡低声说:“我话说在前头,万一出了事,最后我得靠呼吸器维生,拜托帮我拔管吧!” “我要插呼吸器维持生命。”她说,“反正我大部分时候也跟植物人没啥两样,在办公室当植物人跟在医院当有什么差别?”她停顿了一下说:“不过,如果我的脸有任何无法修补的损伤,千万不要救我。” 荡高空秋千通常有两位指导员,泰德和他的“奥斯卡奖腹肌”是负责系上安全绳的,另一位叫做汉克的则在平台上指导。除了我们之外,班上还有七位学生,荡秋千的顺序是依报名先后而定,好险,我是倒数第二个,虽说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但是我比克里斯和杰西卡还晚报名。第一个上场的是十六岁的体操选手,她完美地做出膝盖倒吊,还打直脚尖做出漂亮的伸展动作。除了杰西卡外,每个人都拍手喝彩,她喃喃自语说:“这婊子,给我滚去进阶班吧!是嫌我不够紧张吗?” 轮到杰西卡时,她很轻松地就完成倒吊膝盖和往后翻转的动作了。我很惊讶但也不意外。杰西卡是个外表和内在不一致的人,她个头娇小却有雄心壮志,脸蛋甜美却有辛辣的幽默感。她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坚持己见的,却也最不会批判别人;身上散发纽约客的气息,却带有纯朴热情的密歇根口音。克里斯的后翻没那么优雅,毕竟他手长脚长比较难控制,不过他也表现得很好。 “不错嘛!”杰西卡在克里斯坐回我们旁边的时候说。 他指向秋千还有挽具背带说:“没想到同志丰富的性爱经验挺派得上用场呢!” 轮到我时,我依照泰德的指示,在梯子底部蘸了一下篮子的灰粉,这能吸干手汗防止手滑。 “赌十颗抗焦虑药赞安诺,她一定不敢跳。”杰西卡故意假装小声地对克里斯说。 “赌了!”克里斯回答。 “我听见了!”我大喊。 我爬上阶梯的时候尽可能放慢了速度,看着自己苍白的手紧抓着梯子的横木,感觉很脱离现实。我记得有位外科医生在一个电视节目中说过,手断了要接上,最难的不是接骨或是接动脉,而是接神经。神经一旦切断就很难恢复,手术过后,神经的生长速度是每个月约二点五四厘米,有时候一辈子都不会再恢复,而手就会永远瘫痪。 杰西卡对我说最恐怖的部分就是爬上摇摇欲坠的梯子,但是我爬上平台后才发现她根本就在鬼扯!因为架台是在五层楼高的建筑物上,让高空秋千比实际上看起来还要高。我站上去后双腿发抖,立刻扒着附近看起来比较牢靠的金属管不放。在平台上等着我的汉克是位六十多岁的指导员,他用他坚定的手还有那一九四○年代西部警长常见的小胡子统治着他的领空。简短地说声“哈啰”后,他迅速地把安全绳扣在我的腰部挽具上,我希望他没发现我的细肩带背心后面已经完全被汗湿了。 “好了!该你啦!”他握住我眼前的秋千把手,嗓门洪亮地说。我并没有伸手出去。看到他脸上显出“不要闹了”的表情,我猜他一定会用激将法来说服我抓住把手。“不要怕!就跟从人行道的石砖台阶踏下去一样!你不会连踏个台阶都不敢吧?!” 我不知道他家附近的人行道石砖台阶怎样,但我家附近的可不会有九米高,还得在踏下去前签署一份保证书,说“若有意外伤亡”要自行负责。 我不安地扯了一下系在安全挽具上的一条绳子,问:“有没有人在往下跳的过程中被绳子缠住过啊?我会不会被勒死或是弄断头啊?” “还没发生过啦。”他说,但我发誓我听出他语气中有一丝期待。 我朝后方的梯子望去,叹了一口气。比“从平台上往下跳”更让我害怕的事情,大概就只剩“从那梯子下去”吧。我想他们一定是故意把梯子弄得摇摇欲坠,才能让像我一样的人打消不跳的念头。我想我应该可以一辈子待在这咖啡桌大小的平台上,我可以找份工作在平台上指挥别人,就像汉克一样。我可以餐餐都叫外卖,我会跟送外卖的说:“嘿!我住顶楼!” “你就把它想成是从人行道的石砖台阶踏下去嘛!”汉克又说了一次,这次比较不耐烦。 “人行道石砖台阶?!”我厉声道,“你住哪儿?跟卡通人物《杰森家族》一起住吗?”讲讥讽的俏皮话是我常用的防卫机制,不过万一碰上危急关头,我会直接做了对方。 汉克持续说话的声音就像嘈杂的交通一样,已经变成背景音乐的一部分,但我知道,等得越久,那一刻来临时就越可怕。接下来的课程里,其他学生和指导员只要想到我,就会回想起我迟迟不敢跳下的这一幕。话虽如此,我还是没办法移动半步。我想我在上面应该有好一会儿了,因为每隔一阵子往下瞄,每一次盯着我看的同学脸上都会出现不同的情绪表情:原本的鼓励变成同情,接着是没耐心,最后是愤怒。只有克里斯和杰西卡的表情都没变,他们跟十五分钟前看起来一样充满期待。就是这样的表情,让我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高空秋千,我无法承受他们对我失去信心。“你不一定要跳啊!”我告诉自己,“你只要往前倾身到无法起来的地步就行了!”重力加速度会帮我完成剩下该做的事。 我的手抓住金属把手时,底下传来一阵松了一口气的欢呼声。我早就忘了之前说过的奥斯卡奖项比喻,所以握住的时候冷不防吃了一惊。重达近七公斤的把手把我整个人往前拉,我出于本能立刻就放手了。把手往前飞,而我因为没有东西抓住支撑,整个人踮着脚尖摇摇晃晃,手臂不停转圆圈想保持平衡。果然就跟我之前想的一样,重力加速度会帮我完成剩下我该做的事,我一路歪斜地掉下平台。在地面控制安全绳的泰德猛力扯住绳索,让我只往下掉落了一米多。 “手和脚不要动!”他命令道,我静止不动飘浮在半空中,就像等候指示的牵线木偶。泰德慢慢卷起安全绳,让我一次上升三十厘米。我的高度和汉克一样高时,汉克就抓着我腰部的挽具把我拉回到平台上。 他对我啧了一声摇摇头说:“现在准备好要认真跳了吗?” “我现在真的准备要下去了。” 他用一个巨大的钩子把秋千勾回到我面前,这钩子看起来很像杂耍演员在舞台上接受喝彩待太久时,用来把他们拉下来的那种。 “只要听口令做就好。”汉克提醒我,“泰德说‘预备’时,你就屈膝;他说‘喝’,你就从台上跳下去,懂了吗?” 我鼓起勇气坚定地点点头说:“懂了。” “预备……”泰德喊道。 我弯曲膝盖。 “……喝!” 我没动。 “需要我再复习一次吗?”汉克问。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吓到了,我现在准备好了。” 汉克对泰德点点头。 “预备!……喝!” 我像小兔子般往前一跳。我无法确切描绘第一次荡出去的感觉,因为我的眼睛是紧闭的。 “睁开眼睛!睁开眼睛!”泰德从地面对我大喊。 我逼自己打开眼皮时,发现前进的速度比我预期的还要快,真的是飞快。这种感觉既令人兴奋又恐怖。我往下猛冲时,泰德对我放声大喊,叫我松开吊在把手上的脚。 “你的膝盖!你的膝盖!”他尖声大叫。 “去他的吧!”我心想,但是没想到往后翻的动作竟然让我有足够的力量轻松勾住把手。 “现在把手放开!”当我飞到弧形最高点时,泰德大喊。 自从上课开始,这就是我最担心的部分。我一直很怕放手后又再次抓住把手时,会没力气把自己往上拉。万一真是这样,我就得挂在那儿,像从森林里跑出来爬上郊区电线杆的熊一样,为了保命紧抓着不放,直到最后被镇定剂射中掉下来。 我咬紧牙关,松开了双手。手一放开,我的身体也就放松往下坠落,下坠时有些微微的解放感,却极度令人紧张。 “弓起背!伸出手臂!” 我手臂往前伸,就跟超人的姿势一样。荡回来头下脚上时,我看见平台上的汉克给了我一个拇指向上的手势,还是其实是向下的?我都还没搞清楚,抓住秋千把手的时间点又到了。我手往前伸,找到把手后死命抓住,接着放开双脚,再次直立倒吊。 “诺艾儿,准备下来了!”泰德喊道。秋千往前荡到第四次时,我把膝盖往上拉到胸前的高度,放手做了一个完美的后翻,掉进下面的安全网里。我的脚趾不小心大力撞上了把手,尖叫声到现在都还回荡在纽约州的卡兹奇山。除此之外,我做得还挺不错的。 几天前在和鲍勃医生会诊时,我问他:“我为什么会怕高啊?” “因为你聪明啊!”他笑着说,“想想大家最怕什么:蛇、昆虫、老鼠,还有怕高。人类演化的过程中,在脑里设定一些惧怕的程序,这是我们能存活五万年的原因。人类会避开蛇、昆虫和老鼠是因为这些动物带有疾病,我们怕高的老祖宗不会从悬崖上掉下,因而保住小命。” “但是我以为恐惧是后天造成的呢。” 他摇摇头说:“有些恐惧是后天造成,有些则是天生的。举个例子,心理学家做过一个实验,他们把小婴儿放在一张中间有块塑料玻璃板的桌子上,理论上小婴儿可以轻易爬过这块玻璃板,但是他们大部分都没这么做,为什么?” “因为这块玻璃板让他们觉得爬过去好像会掉下去。” “小猫和小狗也不会爬过这块玻璃板。”他说,“后来心理学家又用几只小鸭子做测试,你猜怎样?这些小鸭呱都没呱一声就跨过了玻璃板。问题来了,为什么小鸭不怕呢?” “因为它们有翅膀?”我猜道。 “没错!” 我思考了一会儿。“不过万一恐惧是本能,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得这样了?” “如果一再尝试看起来很危险的举动而没有受伤,那我们就可以训练大脑不再那么害怕。” “也就是说,得自己想办法长出翅膀?” “没错!”
不要和鲨鱼接吻,但要和勇敢一起睡觉——(2)
书名: 不要和鲨鱼接吻,但要和勇敢一起睡觉
作者: [美] 诺艾儿·汉考克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原作名: My Year With Eleanor
译者: 毕非
出版年: 2013-7
页数: 336
定价: 32.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39962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