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痛苦，远离折磨 –《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重读这本书其实是非常偶然的。那天晚上本来是要去听《纽约客》主编 David Remnick 的讲座，是关于他去年出版的那本奥巴马传记。主要是冲着《纽约客》去的，喜欢吃鸡蛋，总是像去看看养鸡场的管理员是个什么样子。至于奥巴马对于美国的历史意义，这个问题我想还是过个10年20年之后再去想会更清楚一些。但既然确定去了，还是决定把那本书大概读一下，上网搜到125街的公共图书馆有一本，就过去借了。结果，奥巴马的传记没找到，却拿回来一本村上春树的回忆录。毕竟，在这家位于哈林区边缘读者大部分是老黑和老墨的图书馆里，看到一本日本作家关于跑步的回忆录还是挺有趣的。

这本书我两年以前在国内读过。貌似这是国内出的第一本译者非林少华的村上著作，为此还引起了口味挑剔的粉丝们的抗议。当然，语言风格的轻微变化对于我来讲几乎是无所谓的。我自我诊断是一个有轻微注意力不足过动症的人，阅读这样要求精力高度集中的活动，我很难连续进行超过20分钟，任何一本通常篇幅的小说对我而言都太长了。不过还好，在装13的时候，只有知道书名和100字长度的书评就足够了。总之，就小说阅读而言，我是个很迟钝的人，村上春树的小说是由林少华还是施小炜还是赖明珠翻译好对我来说就是火星上的事。如果不是因为这本《跑步》，我也不太可能对村上春树感兴趣。

至少在中国，村上春树更像是一个文化符号。在我印象里，村上和一个曾经非常流行的概念“小资”总是紧紧地连在一起。我的那些100字书评告诉我，他的书里，故事应该是颓废和个人主义的，爵士乐、经典摇滚乐的引用无处不在，人物在性和享乐主义中不能自拔，等等等等先入为主的印象。自然地，我觉得村上本人应该也是这样的作派，像一个我们所熟悉的典型作家/艺术家一样，任由才华牵引着自己，不去遵循什么俗世的规范。所以当听说他的新书是将关于自己30年如一日坚持长跑的经历和感受时，我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因为长跑是有高度自我约束力和规律生活方式的人做的事情！

《跑步》是一本小书，拿英文版举例，字大行稀、松松垮垮的印刷，才刚刚凑够了180页，不过刚刚好在我的阅读能力范围之内。整本书的主线就是作者为参加2005年11月的纽约马拉松赛而做准备。虽然不是职业长跑运动员，但作为一个非常成功的职业作家，村上春树的训练条件显然是非常优越的了。训练从7月的夏威夷开始。“我的朋友们都对我选择夏天到夏威夷训练感到不解，他们不知道太平洋的季风让7月的夏威夷海滩成为非常理想的跑步场所”。村上春树保持这一种近乎清教徒式的规律的生活方式，5点起床，早上精神高度集中的写作，临近中午时，出去跑步，每天10公里，大概一个小时，午饭，午觉，下午读书、听音乐、访问朋友，晚上9点睡觉，几乎没有夜生活。当没有其他工作干扰时，这就是村上大叔的一天！对于村上大叔，所谓的休假就是能长时间的保持这样的生活方式，夏威夷显然是非常合适的地方。

我一直都非常羡慕那些能保持非常规律的生活方式的人，不只是因为羡慕他们强健的自制力（上网稍微一晃就半夜1点了，怎么早睡啊。。。），还因为我相信他们真正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他们可以从这种生活方式本身汲取足够的乐趣和动力。“我成为一个跑步者，不是因为谁想让我成为一个跑步者，而是因为我想成为一个跑步者，就像我成为一个作家，不是因为谁想让我成为一个作家，而是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作家”。30岁时,爵士乐酒吧店主村上春树决定买掉经营得还算红火的酒吧，当一个职业作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头脑发热的冲动，因为虽然他的业余处女作《且听风吟》反响还不错，但职业作家是一个风险非常大的行业，谁也不敢保证村上春树以后真能用写作养活自己。大家都建议村上先不要卖掉酒吧，留条后路。“但我的生活准则是，如果认准了一件事，就一定要全力以赴的做，否则以后会后悔的”，一股日本人的认真和执拗。我更想知道村上大叔是怎么发现写作是自己真正的激情的，因为这可能对我的生活有指导意义。但不幸的是，就像发现自己是怎么喜欢上一个人一样，发现自己是怎么喜欢上一种生活方式是一个非常微妙、不可捉摸的过程。即使是像村上春树这样本应洞察力极为敏锐的作家也只能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一场棒球比赛中突然有了做作家的想法”这样类似蹩脚爱情小说的故事来搪塞。

关于为什么开始跑步，村上大叔的回答更靠谱一些，“起初就是为了保持身体健康”。“的确，本质上讲，从事作家这个职业是有很多对生活的负面影响，尤其对于一个象我这样中等才华的作家而言”，村上大叔一致都很谦虚，“必须要有一些健康的生活习惯来减弱这些负面的影响，否则才华会逐渐枯竭的”。运动、保持规律的生活方式，是对抗这些负面影响的武器，一切只因为村上春树太喜爱作家这个职业，希望能尽可能久保持自己的职业创造力。跑步是对场地器械人员要求最低的运动，自然成了新晋作家村上春树的选择。但跑步不仅仅给了村上大叔强健的体魄，还给了他很多没有想到的东西。

夏天过去了，村上春树离开了宁静的夏威夷，回到波士顿剑桥。2005-2006年间，村上大叔在剑桥住了一年，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去参加当年的纽约马拉松赛，日本离纽约还是挺远的。他并没有说自己在剑桥做什么，但我猜是某大学的访问学者或驻校作家之类的。在波士顿的训练不能像在夏威夷那么系统了，一来新英格兰的秋天天气变化无常，二来各种杂务变多了，但大叔的里程一直在上升。虽然这已经是村上大叔的第23个马拉松，但这一次，大叔准备得比前22次都要认真，他还特别把自己的感受夹带着对跑步和生活的思考记录下来，所以才有了这本书。一年一次马拉松加一次铁人三项已经是村上大叔的惯例了，但为什么他对于这次比赛如此重视呢？原因很简单，也很直接，他感到了自己身体的衰老。

如何面对衰老应该算是跑步教给村上大叔的一个东西。年轻时不费力气就能跑出来的成绩，现在即使认真准备半年也跑不出来了，生物规律是无法克服的。“衰老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但我庆幸我有机会面对它”。查尔斯河畔，一群梳着马尾辫的哈佛女生们挎着大步超过了村上大叔，看着青春的马尾辫神气的甩着，逐渐远去，村上大叔感到一些悲凉，但很快就平复了，毕竟“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哈佛大学的学生，而我一直以来什么也不是”。显然，为了追求心理平衡，大叔过谦了。在纽约最有名的Strand书店里，他的书做为重点推荐和加缪、纳博科夫、马尔克斯的书摆在一起。“也许我再也跑不出以前的成绩，但我会在以后的所有比赛中认真准备，竭尽全力，这是我惟一能做的”。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励志的话吗？

整本书里，村上大叔的语调都非常的诚实和谦逊，有时甚至让我感觉谦逊的过头了。不过如果从励志书这个门类来看，这种写法是对的，否则怎么能让像我这样头脑空空的人有共鸣呢？当然，村上大叔写这本书的目的肯定不是励志或者鼓励大家都去跑步，用他的话说，他想系统的思考和记录关于跑步–这个“三十年来对他的生活和写作产生最大影响的活动”，到底是怎样影响他的生活的。我想他从跑步中得到的对生活的哲学思考可以用前言的标题来形容：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 “

我发现几乎对于任何一个跑步者，最快乐的时刻不是在跑步中，跑步中永远是痛苦的，最快乐的时刻是在到达终点的那一刻，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想到‘终于可以不用再跑了!’”这简直像一个悖论，既然快乐来源于“不用再跑”的那一刻，那为什么当初还要去跑呢？为什么要自寻痛苦呢？因为生活本身就像跑步一样，痛苦永远是无法摆脱的一部分。但痛苦和折磨是不同的，折磨是我们对痛苦的精神反应，而且不是我们唯一可以做出的反应。虽然痛苦无法逃避，但我们至少有选择精神反应的能力和自由。很多时候，我们拒绝接受痛苦无法逃避这个事实，无谓地去否认它，往往最终加深了我们的折磨。而为了减弱我们的折磨，我们要做的不是否认痛苦、逃避痛苦，而是面对痛苦、进入痛苦，学会怎样控制我们对痛苦的精神反应。我想这可能是跑步对跑步者的意义之所在（之一）吧。

我一直有把这本饱含村上大叔人生思考的薄薄但又厚重的著作解读成庸俗励志读物的倾向，比如把整本书浓缩成一句口号：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 语言风格之类的东西对我而言太深奥了，琢磨不透。不管怎样，读完这本书，我感觉心情敞亮了许多，梦想们似乎比没读这本书之前离我更近了一些，虽然要最终决定那个是真正的梦想，我还需要找一个宜人的下午去看一场棒球赛。不知道村上大叔这个秋天还会不会来跑纽约马拉松，秋天的中央公园还是很美的，像 Ella Fitzgerald 唱的那样

Autumn in New York

      The gleaming rooftops at sundown

Oh, Autumn in New York

      It lifts you up when you run down

 

注：本文中所有带引号的话都是我自己根据英文版的回忆翻译过来的，跟林少华或施小炜或赖明珠一概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