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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属于10年前你在法国就很熟悉的那一种马克思主义者,关于这种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曾经说过:“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大概会把海涅对自己的模仿者说的话转送给这些先生们:“我播下的是龙种,而收获的却是跳蚤。”
——恩格斯致保·拉法格
1890年8月27日于福克斯通[1]
当我们看到《大道之行:中国共产党与中国社会主义》和《一篇读罢头飞雪,重读马克思》这样的著作[2],被当作是当代马克思主义的优秀成果而得到中国共产党一些基层组织的推荐时,我们丝毫不感到奇怪,而仅仅是感到可笑。
“马克思主义”在当今中国往往是一个政治正确的符号,无论是普通党员、入党积极分子,还是自称“马克思主义者”的专家学者、领导干部,本来就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沉下心来对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努力进行一些了解——对某些人来说,马克思主义只是被他们当作显示自己政治正确的招牌。如果他们生活在1949年之前,那么这个招牌自然就是三民主义,如果他们生活在1911年之前,那么这个招牌也就当然是“吾皇万岁”了。
所以,当我们发现有的党员乃至“党建工作者”表示自己不相信马克思的理论时,我们还应当感谢他的诚实,至少他没有把其他理论直接说成是马克思的。本应以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思想的共产党员不认同马克思的理论,并没有超出我们对现今党组织状况的预期。同样地,对于自称“马克思主义者”的专家学者把自己脑补出来的观点硬说成是马克思的,我们也丝毫不感到奇怪——这类事情在马克思在世时就已经发生了,更何况现在呢?
我们不否认马克思主义可以发展,马克思的一些旧有论断也可以进行修改。但是我们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将马克思原本就没有的观点硬加在马克思的头上,说这是马克思所认为的,从而给自己的理论披上一层政治正确的“马克思主义”牌外衣。这么做的人,套用一句有人身攻击之嫌的玩笑话说,“要么白痴要么心怀恶意,要么二者兼而有之。说到底,二者并非不可兼得:你可以是一个心怀恶意的白痴”。严肃地说,我们坚持认为,这一做法至少是不符合“严谨”这一学术准则的。
下面,我们就来看看《重读马克思》这部大作是如何发明马克思的观点的。
韩毓海教授在第44页这样写道:
“在马克思看来[!!!],所谓商品的价值,也就是其金融价值[!!!!]。‘价值’,这是商品在金融时代所取得的一种形态[!!!!],而这种形态是只知道‘商品市场’的斯密等人所看不到的。一件商品的金融价值可以远远大于其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并且可以与其使用价值、交换价值毫无关系。实际上,只要想一想今天北京的房价[!!],你就会知道马克思究竟在什么地方超越了斯密的商品价值论。”
“斯密对于商品的价值做出了完全错误的解释。他认为,商品的价值就取决于其中内涵的劳动价值量或者一般劳动时间——这就是所谓的‘劳动价值论’。而在马克思看来[!!!],商品的价值取决于生产资料所有权,在生产资料(资本和土地)完全被私人垄断的情况下,劳动的价值几乎是可以完全忽略不计的[!!!!]。实际上,只要你想一想奴隶制,就知道所谓的‘劳动价值论’究竟有多荒谬了。”
读到这里,我们的心情就有如一句歌词:“一万匹脱缰的马,在我脑海中奔跑。”韩毓海不仅自创了“金融价值论”,而极其自信地不加任何引用及说明地将这一惊世学说的发明权赠予了马克思。可惜马克思已经去世多年,无法领受他的好意,当然也无法婉言谢绝。
俗话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此言得之。因为韩毓海教授一张嘴就赠予了马克思“金融价值论”、“生产资料所有权价值论”的发明权,而且拒绝给出任何马克思的原文作为依据。我们也只好重新搬出《资本论》这个马克思晚年最重视的大部头,帮马克思谢绝韩教授的好意——可是,也许韩教授私藏有祖传的马克思绝密笔记,从来没有被公之于众,所以我们的澄清能否有效也实在是个未知数:
现在我们来考察劳动产品[引注:抛开使用价值后]剩下来的东西。它们剩下的只是同一的幽灵般的对象性[译注:客观现实性],只是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的单纯凝结,即不管以哪种形式进行的人类劳动力耗费的单纯凝结。这些物[引注:即前文的“东西”]现在只是表示,在它们的生产上耗费了人类劳动力,积累了人类劳动。这些物,作为它们共有的这个社会实体的结晶,就是价值——商品价值。[3]
一种商品的价值同其他任何一种商品的价值的比例,就是生产前者的必要劳动时间同生产后者的必要劳动时间的比例。“作为价值,一切商品都只是一定量的凝固的劳动时间。”
因此,如果生产商品所需要的劳动时间不变,商品的价值量也就不变。[4]
《中国青年报》吹捧《重读马克思》很好地运用了历史唯物主义,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殊不知,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所运用的“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5]恰恰与韩毓海上来就把商品价值与金融挂勾的方法不符。对此,本文不打算展开讨论,我们只能强调:金融现象要得到解释,首先必须将商品价值解释清楚,然后才能解释货币,然后再能解释资本,最后才能解释生息资本。韩毓海当然可以反过来,用生息资本-金融现象来解释商品价值,这是他的学术自由,但问题在于:这绝不是马克思的研究方法。
实际上,从韩毓海的行文中我们也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混淆了马克思所谓具体现象层面与抽象本质层面的事物。他声称,只要看到“北京的房价”,看到“劳动的价值可以忽略不计”,就能知道“劳动价值论”是错误的。这是典型的将价格混同为价值的谬误,更不论马克思早就用“劳动力的价值”代替了“劳动的价值”这一错误概念。
稍微有一些政治经济学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劳动价值论是马克思构建其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基石,如果这一基石被所谓“金融价值论”、“所有权价值论”、“资本价值论”[p177]给莫名其妙地取代了,那也就没有什么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可言了!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马克思在晚年放弃了劳动价值论,而提出了什么“资本价值论”来代替它。
让我们无法接受的,并不是韩毓海对马克思提出了颠覆性的阐释,而是他对这一解释完全没有给出任何文本依据和解释。我们无法接受,以这样的学术态度完成的著作,居然能够在自诩为马克思主义学习型政党的中国共产党基层组织的推介中大行其道。虽然,正如我们之前所说,我们对此没有感到丝毫的诧异!
如果读者以为,韩毓海教授的高论还仅限于此,那就大错特错了。
在《反对资本主义不等于反对资本》这一章节中,韩毓海教授再一次发挥了其惊为天人的创造能力。韩毓海直接写道:“马克思说[!!!],资本就是把一切社会财富转变为用货币表达的投资品——资本就是‘以货币为完成形式的价值形态’。”[p74]对于前半句,我们完全不知道其从何而来。至于后半句,韩毓海教授可能是想从《资本论》序言中引一句话来作为其资本的定义,可惜马克思在原文中根本就没有将其作为资本定义的意思。更可笑的是,原文是“完成形态的价值形式”[6],韩毓海教授想引用还引错了。
更重要的是:马克思何曾说过,资本就是一类物品?马克思一直在强调,资本是一种关系的表现,就像价值也是一种关系的表现一样。资本所表现的关系,就是雇佣劳动的生产关系。我们来看一下《雇佣劳动与资本》,这一著作在马克思逝世后又由恩格斯修改再版:[7]
资本是由用于生产新的原料、新的劳动工具和新的生活资料的各种原料、劳动工具和生活资料组成的。资本的所有这些组成部分都是劳动的创造物,劳动的产品,积累起来的劳动。作为进行新生产的手段的积累起来的劳动就是资本。
经济学家们就是这样说的。
什么是黑奴呢?黑奴就是黑种人。这个说明和前一个说明是一样的。
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他才成为奴隶。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脱离了这种关系,它也就不是资本了。
资本也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这是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关系。
一些商品即一些交换价值的总和究竟是怎样成为资本的呢?
它成为资本,是由于它作为一种独立的社会力量,即作为一种属于社会一部分的力量,借交换直接的、活的劳动力而保存下来并增殖起来。
只是由于积累起来的、过去的、物化的劳动支配直接的、活的劳动,积累起来的劳动才变为资本。
资本的实质并不在于积累起来的劳动是替活劳动充当进行新生产的手段。它的实质在于活劳动是替积累起来的劳动充当保存自己并增加其交换价值的手段。
资本以雇佣劳动为前提,而雇佣劳动又以资本为前提。两者相互制约;两者相互产生。
因此,资本绝不是如韩毓海所说,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是“无论社会主义市场还是资本主义市场都需要它”的“投资品”[p74]。只有处于雇佣劳动关系中的生产资料,才能被称作资本。而消灭了雇佣劳动,自然也就消灭了资本。
那么,马克思是否又如韩毓海所说,“反对的是资本主义,而并不是资本”[p74]呢?我们来看马克思1865年发表的演说《工资、价格和利润》:
工人应当摒弃“做一天公平的工作,得一天公平的工资!”这种保守的格言,而要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革命的口号:“消灭雇佣劳动制度!”[8]
毫无疑问,马克思所要求的不是别的,就是——消灭雇佣劳动,即消灭资本!如果韩毓海教授还是不能理解什么叫消灭资本,那么我们只能更进一步地指出:就是实行全面的经济民主的公有制。显然,只要有私有制企业存在,就不能认为消灭了雇佣劳动。
我们不知道,精通马克思著作的韩毓海教授到底是没意识到马克思的这一观点,还是恰恰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能够看到的就是,韩毓海变戏法般地把马克思的资本概念变成了信用的概念:“马克思说[!!!],资本家阶级把一切财产转变为货币,从而把分散的社会财富高度集中起来,并用这些货币赢得更多的货币,这样,资本家就通过信用手段[!!!]把W-G-W这一过程改变为G-W-G`的过程。……这就是资本支配劳动。”[p84-85]
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韩毓海把资本增殖的过程片面地描述成了金融领域中生息资本增殖的过程,完全忽略了生产过程才是真正使得资本增殖,即G-W-G`的过程。似乎在生产过程中,就不存在“资本支配劳动”了。
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韩毓海把资本家阶级纯粹当成“通过垄断信用集资要钱”的阶级,而不包括投资产业的“企业家”。也许是为了体现自己观点的合理性,韩毓海还富有创意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是这样,恩格斯本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了。”[p86]可惜和马克思一样,恩格斯也无法亲自婉拒韩毓海的好意了。
韩毓海声称:像恩格斯那样投资经营产业的企业家是不能被取代的——当然,这等于说“雇佣劳动制度”是不能被取代的——垄断信用的资本家则应当消灭;应当将信用——也就是韩毓海所谓的“资本”,公有化,“如此方能够有蒲鲁东当年所设想的市场经济与市场竞争”[p102]。至此,我们终于明白:韩毓海所读懂的马克思,原来就是个套着马克思牌卫衣的蒲鲁东。这个蒲鲁东的主张与原版的区别,无非就是多了一个有息的国有金融系统。
在韩毓海教授所设想的马克思牌蒲鲁东式理想社会里,“不是[生息]资本支配劳动,而是劳动支配[生息]资本”,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朴素真理”[p92],是“马克思主义真理”中“最基本的一条”[p129]。
我们不必奇怪:为何韩毓海教授会把一个规范性的判断视作客观真理中的一条。因为韩教授在之前的论述中,就已经提到了:“马克思……和康德一样相信[!!!]:人类历史最终要受到‘道德法则’的支配”[p91]。老实说,我们实在是不知道,从韩毓海口中开出的“道德法则”号火车,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文本依据为能源动力,才能行驶在号称为“历史唯物主义”的轨道之上。
从韩毓海教授口中开出的火车还远远不止这一辆。比如就有网友指出其“在香港,人民币与港币可以自由兑换”[p25]的说法犯了常识性错误,等等。没有文本依据,信口胡来的“马克思说”更是数不胜数,足以排满北京站所有的站台。更为重要的是,韩毓海在抛出了“资本价值论”之后,以马克思之口所分析的资本主义矛盾完全丧失了原有的严谨性与科学性,成为了概念混乱而模糊的一团浆糊。资本对劳动者的剥削,变成了“预付”关系的不平等——工人事先预付劳动,而企业从来不预付工资[p193]。试问,这样的分析解释力何在?难道现实中有任何交易双方是同时“预付”的吗?
韩毓海还说:当金融家集团完全脱离生产经营者自顾发财,“就会发生金融危机——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p191]——难道马克思所说的经济危机就仅此而已?完全与有机构成提高、实现率下降或工资率上升等总总因素所导致的实体经济利润率下降无关?那么,资本主义国家只要限制好金融集团,就不必然再发生经济危机了?或许按韩毓海的标准,这个国家这时就已经算社会主义了。毕竟他说:“金融危机的根源”就是“资本主义经济完全脱离了生产和商品生产,并与……实体经济相对立”[p197]。似乎“资本主义经济”本身可以不包含,甚至从来就没有包含过实体经济,而仅仅是虚拟经济。
韩毓海又提到:“通过虚拟经济,而不是通过剥夺雇佣劳动获得的剩余价值已经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攫取剩余价值的一般方式。”“如果马克思生活在今日,就会这样说:资本主义的奥秘就是,依靠垄断信用机制,G就能直接变为G`,即不必经过商品生产环节W,就可以获得剩余价值。”[p194-195]——怎么可能不必经过生产环节呢?!难道,剩余价值根本上不是在实体经济的雇佣劳动生产过程中被创造出来的吗?!实际上,韩毓海接下来所引用的一大段马克思原话中的一句就与其表述完全相反——“生产过程只是为了赚钱而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
好的,我们已经受够了韩毓海这位中文系教授“极其”严谨、周密,经得起推敲、从不自相矛盾的遣词造句了。我们所感慨的不仅是如此不严谨的低劣著作竟然能为一个北大教授所写出,更感慨的是居然没有多少人站出来质疑其显而易见的荒谬之处,相反,还广受推荐,广受赞赏,广受党委干部的喜爱。当然,从唯物史观来看这并不奇怪,毕竟主流意识形态往往取决于主流的生产关系。我们只是希望推荐者扪心自问一下,你们在胡说什么“韩毓海澄清马克思,还原马克思”之前,真的弄懂了什么叫“马克思的科学方法”吗?你们真的不怕这样的著作误人子弟吗?还是说,你们恰恰希望达到这一效果呢?!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37)[M]. 人民出版社, 1971. 446.
[2]鄢一龙,等. 大道之行: 中国共产党与中国社会主义[M].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5. 韩毓海. 一篇读罢头飞雪, 重读马克思[M].中信出版社, 2014.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23)[M]. 人民出版社, 1974. 51.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23)[M]. 人民出版社, 1974. 53.
[5]对于这一方法的阐述,可以参考:王峰明, 牛变秀. 思维抽象、思维具体与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兼评劳动价值论争论中的一些观点[J]. 学术界, 2004(4):137-148.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23)[M]. 人民出版社, 1974. 7.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6)[M]. 人民出版社, 1961. 486-490.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16)[M]. 人民出版社, 1962. 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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