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像是台阶一样,一级接着一级。”在外婆、妈妈和我这个台阶上,我从来,并且永远都是位于第三的位置——虽然,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很有可能在不同台阶上更换位置,譬如说,我有了女儿,女儿又有了她的女儿。但这也改变不了我曾经忽视她们的事实。
打从我一生下来,她们只是被我唤作妈妈和外婆,并被告知直接地指名道姓是很不礼貌的事。一直到现在妈妈两鬓星星,开始关心她什么时候可以抱上小孙孙,外婆步子蹒跚,计算着什么时候我们家也能四世同堂,我才发现她们在我眼里从来都是残缺的,不是她们本身残缺,是我,我忽视了她们的完整。因为“妈妈”和“外婆”这种称呼的遮蔽,我一直把她们当作大树,从来没有仔细思量过她们曾经也是一棵幼苗。
但我也不是从来都没有掀起过那已被冲刷的历史。
一个慵懒的夏日午后,我为了寻找幼年时的童话书而在弥漫着樟脑味的五斗厨里翻找,却意外地发现了几大本外婆上医科学校时做的笔记。我内心激动,好像误入了某个秘密的花园,期待着能发现宝藏。那些泛黄薄脆的纸上是有棱有角的钢笔字,流畅整齐,贯穿始终,飘散着“巾帼不让须眉”的味道,对外婆当年的秘密守口如瓶。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们,静静地翻阅,不是为了看懂上面写着的医学知识,只是想看看通过那些外婆曾一笔一划写下的字,我是否也可以呼吸到一星半点当年的空气?外婆的青春我无以得见,而这是留下的为数不多的曾经青春的证据,我当然视做珍宝。当我把它们放回去的时候,我依旧是小心的,略带愧疚,好像打扰了故人的休息。
在我情感失意的日子里,妈妈曾来看我。我内心不快,就想早早睡觉。虽然没有睡意的,但就是不想听妈妈家长式的安慰,故意用睡眠躲避。妈妈倒是很听我的话,上了床。关灯,睡下。我内心惴惴地,黑暗中总感觉妈妈用目光注视着我,也不知她的话什么时候就要来了。反倒浑身烦躁起来。
“妈妈,其实我没事。”我先发制人。“我知道,我也是从你的年龄过来的……”整整一个晚上,妈妈幽幽地跟我说着她的过往,她的初恋,她的一见钟情,她的感情方式,一幕幕在我脑子里上演着,在岁月沉淀中变成了清泉。安静的夜里,我的心好像乘着一叶扁舟,连水波的荡漾也感受得到。我们从来没有一次像那样交谈过,我既像小时候那样紧挨着她,寻求着保护,又像内心长出了自己爱恨的小鸟要飞出巢穴去另寻天空。“我想你是爱他的,但是对于爱,你还要慢慢学。”她在晓河星沉的时候总结道,然后就转过身,睡去了。
剩我一人在黑暗里。妈妈的话裹住了我全身,一点点感动着我。她能对我说说那些听起来像故事一样的过去,让此刻的我有了底气。那个走过去的她就是以后的我啊!她其实懂我!知道失意的我其实最需要的是鼓励。我从来没有对她这样地暗示过,因为觉得只有对伤口的视而不见才算勇敢,她也无需我多说什么,直接就对症下药了,在那样一个清晰的夜晚。
对于外婆和妈妈我是知道一些。但相对于我想知道的——她们的渴望,她们的心动,她们的伤心,她们的怨恨,那就是太少了。那个午后,和那个夜晚都是绝好的入口,但是像这样的时光隧道平时是看不见的。在我眼里,她们为“母亲”和“外婆”这样的身份奉献得太多,为她们自己的名字阐释得太少。
美国华裔女作家谭恩美的小说《喜福会》写得就是这样母女之间的事情。主要是四对母女,八个人,十六个故事,并且每一个独立的故事都是用第一人称来叙述。故事是挺好读的,但由于是打散的,你读完后会一下子弄不清谁是谁的母亲,谁又是谁的女儿。作为华裔作家,文化断裂之苦在她的情感和思想上势必带来很深重的印痕,这种断裂和寻求在此书中建起了最大的一个感情框架,前后呈现呼应之势。在这个大框架下,放进一个个美国女儿和中国母亲之间的矛盾冲突和相互体恤的故事。虽然只是两个人的关系,但是其中也是风云变幻,波涛迭起。
我们本应该相互理解,就像我们出自同一血脉一样的自然,但是我们之间往往不能理解,就像世上找不到相同的树叶一样的无奈。我们本应相爱,却时有恨意夹杂其间。我们本应相守,却迈错了时间的脚步。
作者为什么要把每一个独立的故事都用第一人称来叙述啊?
——因为我是我自己王国的国王,而别人的王国我都很难进去,就算是亲密的妈妈也一样。“我们母女俩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互相了解过,我们只是以自己的理解来彼此揣摩对方的意思,而且往往来自母亲的讯息是以减法的方式入我耳的,而来自我的讯息则是以加法的形式传入母亲耳中……”就像我把她们一直当作大树,而她们也一直把我当作幼苗一样。
很多人应该都像我一样,忘记了“母亲”背后还有她自己。作者就在书中还原了一个客观,写出每一个人的故事,让母女都能得到平均的机会出来说说自己——说说自己的当年和现在。没有真正了解过的原因,除了忽视,实在是平常生活很难有这样时光倒流的途径,而小说能帮我们绕过爱的盲区,倾听一下矛盾后面的理由。
同为女人,母女关系到底是怎么样一种联系啊?我在另一本书《要短句,亲爱的》中,发现了一个答案:我们来自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们的肉体原为一体,我们一同被放逐——在我们本人以前——放逐到分裂、争吵和死亡的国度,我们共有一种奇异的创伤,谁也无法分担。
我现在更加无法忍受这种可怕的视而不见,我希望在以后的岁月里,神能给我们更多的那样清晰的夜晚,用来爱。
P.S. 关于母女的书:《要短句,亲爱的》、《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喜福会》、《我母亲的自传》、《妈妈走了》……半辈子的话题,绝对值得讲一讲啊!
母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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