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北京三联书店编辑。作品有长篇小说《盂兰变》、随笔集《维纳斯的明镜》、《潘金莲的发型》、《花间十六声》、《画堂香事》等。
娜斯:专栏作家,自由撰稿人。文章包括影评,书评和食评,作品有《纽约明信片》,《东看西看》和《想象舞蹈的马格丽特》等。
《贵妃的红汗》(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8月版)是孟晖继《潘金莲的发型》之后又一本关于“中国古代时尚”的作品。
虽然不同姓,但孟晖是娜斯的妹妹,嫡亲的。以下是她们在北京时尚廊新书沙龙上的对谈。
娜:孟晖一直做一些中国古代的时尚风俗的研究,涉及到很多女性生活时尚的东西,包括以前的《潘金莲的发型》。有很多中国古代的时尚的东西很值得去发掘。这次这本书,好像是讲古代化妆之类的吧?
孟:讲的中国古代比较重要的几类化妆品,第一当然是妆粉,就是白粉,然后是头油,另外就是胭脂。我们有的时候对古代生活老有误会,老觉得卫生观念只有现在人才有,但实际上中国古代的洁面也有保养的内容。
用澡豆把王安石洗白
娜:第一部分,我看里面讲的有澡豆,肥皂,这些都跟清洁什么的有关吧?
孟:对。我觉得现在的人好像对古代有些误会,我看到有些文章,到现在还认为香皂就是近代开始接触欧洲以后才传来的,但香皂这个词在明代就有了,而且对当时的人来说就是一个日常的词,而肥皂一词,南宋就有了。所以这本书里谈清洁的基本上是五类。澡豆是用大豆面做成的,有可能是随着佛经传进来的,肥皂类前身就是皂角,但后来因为加入了香料,尤其是各种保养的中草药,它就变成了固定皂,到明代又加了玫瑰花,所以又变成了香皂。最有意思的,是澡豆使用的方法跟现在的面膜一样,也有保养的功能。还有碱,就是草木灰。
娜:澡豆这个名字很少人听说。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孟晖:当年有人(东晋)嘲笑王敦(东晋权臣)特别土,因为娶了个公主,侍女拿澡豆给他洗手,因为看着像油茶,他就喝掉了。这个笑话一直传下来,但到了宋代就变了,说的是王安石了,说他特脏,特别黑,后来医生就让他用澡豆洗脸。
娜:这东西,就是用豆子磨成面,沾在手上冲洗一下?
孟:对,在手上揉。但因为它跟皮肤发生作用,所以在中国医典里有各种各样的配方,有不同的美容功效,比如去黑刺和美白。中国美容的观念是极其广大的,它是中药系统的,比如,从唐代开始就有类似面膜的东西,而且非常贵,有一种是让你敷上以后整晚都不怕洗掉的。后来就有了很好听的名字,叫御龙散。到慈禧太后的时候,都有人向她推荐。而且它不光美容,它好像还能治类似中风的病。
娜:你的书里,我想读者比较熟悉的可能会是像《红楼梦》提到的那些化妆品之类的东西,像宝玉给平儿弄的玉簪花棒里搁粉。那时候的大户人家也会自己配制这些东西。这种情节是不是比较普遍的?
孟:整体来看是这样,《红楼梦》说的那些东西也都有历史依据,不过也把当时的现实文学性地拔高了,他把几种东西综合了。像玉簪棒里搁粉,那是有的,它有两种,一种是熏香,另一种就是铅粉。因为它是铅的,时间长了皮肤会变黑,古人就想了很多办法想去毒。后来发现一个特别美的方式,是把这个粉灌到玉簪棒里在火上蒸,据说玉簪棒变黑了,铅粉的毒就没了。还有一种所谓紫茉莉,那个更有意思,但我觉得它多半是一种传说,据说这个紫茉莉是美洲来的一种植物,很多文献里都有记载,它的籽里的粉是能化妆的,据说是明代的张皇后带进宫的。紫茉莉是无毒的,所以不需要放在玉簪棒里。我觉得,曹雪芹是把最美的东西都糅合到一起了。
谢灵运的男用粉饼
娜:说到铅粉,很容易想到“铅华洗尽”这个词。中国古代的化品里面,都会含铅的吧?
孟:其实,据说在铅粉发明之前,古人化妆主要用米粉。
但米粉的缺点是不粘皮肤,铅粉出来以后就用铅粉了。但古代女性用于保养的擦身粉,里面要加各种各样的香料,所以保养皮肤的时候是擦米粉。还有就是夜里擦,擦的也是米粉。特别有意思的是,古人研究了各种各样的粉代替铅粉擦脸,最神奇的就是鹿角,把它煮软了然后涂在脸上,这个是从魏晋开始的,像谢灵运他们,都用这个,当时男人也保养的。宋代,铅粉做成硬块,一个粉锭也做的特别可爱,就是像今天的小月饼一样。女性使用时,先用牛奶把它泡软。
另外,中国古代化妆,用水也特别讲究,比如要用露水或雪水来调粉。古代女性,夏天穿薄纱,会露皮肤,要擦类似今天痱子粉的那个东西,还要加一点点的红粉或者银珠,让它变成肉色。
娜:书名里的“红汗”就是这个意思?
孟:对。大概在唐代,我猜的,比如用夏天的爽神粉给调成粉红的,还是宫中比较少有的,所以传说杨贵妃很特别,她出的汗是红的,她可能就是用的这个,到了宋代就特别普及了。
娜:桂花露究竟是喝的还是被当做香水来涂的?
孟:它挺有意思的,其实最早就是阿拉伯玫瑰香水,其实我本来有一节写了花露,后来字数太多我就把整节拿掉了。蒸馏香水经过几次传入中国,最后一次彻底开花就是传教士那次,但是中国很有意思,立刻把它纳入到中医的传统里头了,所以它一方面是化妆,保养,另一方面就是把它作为养生的东西了。清代有各种各样的用植物花液蒸成的露,是很重要的一种保养饮料。
娜:和《红楼梦》里提到的玫瑰露一样?兑水喝?
孟:对,一个玫瑰露,一个桂花露。但也用它来化妆。《红楼梦》里那个很有名的笑话,“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说得就是因为怡红院里用的花露油。
日本“夜莺粪”很让我受刺激
娜:你写这本书都查了哪些古籍?
孟:其实这些资料特别好查,因为我最早的时候喜欢翻《千金方》,它是中国药典的一个传统,基本上每部重要的药典都要有关于美容用品的。另一类,其实从《齐民要术》开始,就是生活百科全书。比如,胭脂的材料是红花,所以从怎么种红花到怎么做胭脂粉,怎么做红粉,它都会介绍到。另外就是找小说等作品里的文学资料,看的时候你不懂,但是跟医典一对照就会有点明白。
娜:我觉得这本书里特别有意思的,就是中国传统中如此丰富的时尚的习俗和文化。只不过因为(中国)后来衰落了,以致于现在的时尚变得完全都是西方来的了。现在有很多人都在讨论,说要如何建立中国自己的品牌,其实我们的传统宝藏非常丰富。日、韩已经开始这么做了,而且好像它们做出了一些东西,就是它们的传统,尤其日本。其实你这本书里说的有些东西在日本反而能够被发现。你说的这些东西,其实到近代的民间还有很多,比如皂角,在民间,这应该要到很晚才消失,农村长期以来都有,在上世纪40年代应该还有。很多东西我觉得在民间还是在用,只不过大工业化之后,这些东西才逐渐消失。
孟:是。现在一说什么化妆品,就完全是西方的。所以我觉得中国人的遗忘能力的确是很惊人的。所以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希望大家不要忘记了我们的传统,有些东西虽然不能完全记住,但只要文献里有,差不多能记住的就把它们记住。这本书快写完的时候,我觉得有一件事情很刺激我,是什么呢?我看到一条消息,说日本已经把夜莺粪开发出来了,它是日本艺伎的保颜配方。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有很多女孩子在网购这个。其实,这个在中国唐代就有了,而且记载得非常清楚,就是用各种鸟粪调制出来的美容化妆用品。我觉得笑话里吃澡豆那个人比较倒霉,如果真是高级的澡豆,它里头可能就有鹰粪、鸽子粪之类的。我还看到韩国有一个竹沥美容什么的。竹沥是什么?就是把竹子在火上烤出汁,这个其实也是中国的一种很重要的传统中药,现在韩国人、日本人都在拿这个挣大钱。这个有时候真的觉得蛮不服气的。
转载:申报《从潘金莲的发型到杨贵妃的红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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