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为亲生父母的长女,苏乎拉一出生就被赠送给了自己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过世后便和叔叔婶婶一起生活,称叔叔婶婶为“哥哥嫂嫂”。 在她家的毡房里,悬挂着一张老妇人的大照片,苏乎拉说是她刚过世的“阿帕”。 如果卡西帕说得没错,应该就是那位因她离家出走而活活气死的老人。 苏乎拉的亲生父母在县城里工作、生活。她给我看过一张她父母和她弟弟三口人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她的亲生父母都是年轻漂亮的人,穿着体面。两人中间是她的弟弟,也相当地漂亮。她强调说她的亲爸爸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说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一个汉族(最后说来说去,才知那个所谓的“最好的朋友”原来是我家老爷子……)。流露出的意思是:如果当初没有被赠送的话,自己现在也是城里的姑娘呢。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苏乎拉会那样向往城市的生活。 大约在这个女孩子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自己的美丽,感觉到了命运的宠溺,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及生活的另外可能性。于是,当她刚刚长大一点点,刚刚强大一点点,就迫不及待地扑向另一种人生了。在她看来,那有什么不对呢? 她不愿寂寞,就接受别人的爱情;她想改变生活,就去学电脑;她渴望更丰富更美好的际遇,就去城市;她想明亮一些,再明亮一些,自信一些,再自信一些,就偷拿家里的钱……苏乎拉是一个多么小的小女孩啊!她过早地远离了少女时代的平凡蒙懵,过早地领略了现实世界的匆忙繁华。但她无可适从,沉默不语。她不停地和不同的男子约会、拥抱、生活,她勇敢热情地接受他们,也许并非因为爱,而是因为她需要一种方式来介入截然不同的陌生。她努力地去爱他们也不是因为爱,而是在努力地去尝试和适应那陌生。 想像一下吧:当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怀揣巨款,孤身面对整个浩大的世界……看在她的美貌和她的孤独的份上,大家就原谅她吧! 那次转场,一路上我们与苏乎拉同行了整整两天。后来驼队和羊群在沙依横布拉克分开。我们去往美丽的吾塞牧场,她家则转往更为偏远寒冷的边界线处。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但是,关于苏乎拉的传说仍缕缕不绝地撩动着我们的生活,苏乎拉的痕迹仍布满这浩茫的山野。 木材检察站的工作人员说:“苏乎拉昨天刚刚经过这里。” 耶喀恰的杂货店老板说:“这种款式的发夹苏乎拉也买过一个。” 牧业办的司机说:“请快一点,苏乎拉要下山,正在前面十公里处等我。” 六月那场盛大的弹唱会上,大家都在猜测:“苏乎拉会不会来呢?” 卖羊毛的季节到了,我们骑着骆驼,载着大捆大捆缠成团的羊毛,长长地跋涉过杰勒苏山谷,沿着越流越宽的河流往东走。走到一处开阔的三岔路口时,大家指着另一条渐渐消失进北面的崇山峻岭中的小路说道:“这条路,通往苏乎拉家……” 通往苏乎拉家的路! 我一次又一次路过那个三岔路口,勒马驻足,扭头往那边张望。是的,这是通往苏乎拉家的路,这条路指向多少年轻的心所渴望的地方啊!多少孤独的牧羊人同我一样,每每经过这里,都忍不住扭头遥望。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消息经久不散地传播,越传越美丽。谁能真正得到苏乎拉的爱情呢?谁能永远把她留住呢?谁能把她的故事引向更为激动的结局呢? 这条路我永远也不能踏上了。苏乎拉与我短暂的过往如梦一样结束。苏乎拉真的是记忆中的某个人吗?她更像是这夏牧场的传奇,是眼下这种古老的传统生活最后显现的奇迹。 而此刻的苏乎拉又在干什么?她系着奶渍斑斑的围裙,拎着小桶,正走向乳房饱胀的黑色奶牛吗?一束洁白的奶水正从她手心喷射进小桶吗?一切深深地停止吧,生活请继续黏稠香腻吧——牛奶在金色火苗上煮沸,同盐一起兑入黑色的酽茶。更多的牛奶静置在花毡边神秘地发酵,暗自翻涌变化……美丽的苏乎拉,一生再也不会陷入慌乱了吧?一生再也不会左右为难了吧?所有的离开啊,归来啊,都无所谓了吧?那么,请在城市里继续迷恋新衣和情人,在牧场上继续醉心于古老广阔的情感吧!——再也不要去计较了……美丽的苏乎拉,要知道,她今年才十六岁啊!十六岁就已经艳名远播,十六岁就在游牧生活中被刻下深重划痕……十六岁而已!能寄托什么,能判定什么呢?当外面世界里更多的90后女孩仍在深沉斑斓的童年中整理花瓣,迟迟不能绽放,十六岁的苏乎拉,十六岁就已经凌越了我们不能想象的漫长成长过程,十六岁就已经铅华洗尽,十六岁已经有了一双从容不迫的眼睛和心灵了。是什么——是这山野里的什么——作用了她的最终决择?然而十六岁的苏乎拉,人生刚刚开始,生命绵绵无期。我真心地祝愿她美丽长驻、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