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来了,雨没白没黑地下,足足下了一周。通往四处的大路都断了,临河城成了威尼斯。大街小巷都变成了河,人们在大街上摸鱼,在院子里游泳,在自家门口罗网,划着小船来往。男人不去干活了,女人也不做营生了,都在水里泡着,个个泡得又白又胖。自有人类以来,这样的好日子真是不多。如果雨继续这样下去,临河城的人们肯定会把外面的世界忘了。忘了就忘了,也没什么遗憾。 和大多数人家一样,我们家里的屋顶也漏了。屋子正中放了一只大木盆,雨水滴答滴答的响声里,我渐渐睡去。半夜里,刮起龙卷风,将十几里外北郊的一口鱼塘刮到了天上,鱼又随风落下来,顺着我家的屋缝,落进屋里的木盆中。我说的绝对是真的,早晨醒来,我听见鱼在盆里蹦,满满一盆鱼,谁骗你是小狗。不信你到我们家去看看,王小勇就去看过,王小勇可以为我作证。你想的没错,我们就是一对狼狈为奸的好兄弟。可除了他,又有谁会给我证明? 在我沉沉睡去的那天夜里,我的父母被一阵响动惊醒。他们打着手电筒出去一照,你猜怎么着?院子里的水洼里躺着好几条大鲤鱼。 你说说,如果不是龙卷风,它们自己会飞到我家里来?在我的记忆中,那也是我的爸妈最后一次亲密合作。他们摸了满满一盆鱼。早晨醒来,看见满盆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我感觉简直还在做梦。 家家户户都在杀鱼、吃鱼,炊烟连成一片,鱼网遮住天空,收音机里整天在播《打渔杀家》。河沟里漂满鱼鳔,树上挂满鱼肠,孩子们的身上开始长出一层鳞。爷爷说,人本来就是鱼变的,再这样下去,人们非退回到两栖动物不可。看着我们在水中嬉戏,爷爷也按捺不住欢喜,纵身跳进了门前的小河。他从我家屋檐下游到了对面四婆家的鸡窝旁,模仿着毛主席万里长江横渡的样子,不停地挥手向岸上的群众——不,是挥手向岸上的鸡众致意。 又一天早晨,天还没亮,仍然下着有情有义的雨,我迷迷糊糊听见窗玻璃啪啪响。刚开始,还以为是雨在作怪,后来又听见有人在喊:“刘小威,刘小威!” 我一惊,醒了:“谁?” “是我。”那个声音怯弱、稚嫩。 “啊,郑成!你…… 你怎么来了?我们不是不在一起玩了吗?你走吧!”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的心不是这样想的啊。难道我不是天天像渴望爱情一样渴望友谊吗?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要出去玩,你去吗?” “出去玩?去哪儿?” “我还没想好,反正是外边。你甘心老在临河城里待着吗?我要到世界上去!” “到世界上去?呵呵,”我打着哈欠说,“我不去,我要睡觉。” “那我走了。” “你走吧。” 我刚躺下,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刚才说的话,这时玻璃又响了:“刘小威,你还愿意看故事书吗?” “嗯。”我感到莫名其妙。 “那我给你留下,你看吧。” “什么?” “再见,我走了。”窗外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与渐次密集起来的雨声融为了一体。 “郑成,你等等!” 我睡意全无,一骨碌下了地,打开窗子,吃惊地发现外面窗台上有一只鼓鼓囊囊的旧书包。解开带子,里面满满的都是书。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风雨中依稀传来郑成稚嫩的吟唱: 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 那声音渐渐被雨淋湿,最终融化在雨中。 郑成离家出走了。人们打着雨伞,穿着雨衣, 水划船,把大小河沟摸了一个遍,也没找到他的影子。这样的天气,他能到哪里去,人们纷纷猜测:八成是顺着河冲到大海里去了。老郑却不这样认为,他坚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他头戴苇笠,瞩望着烟雨中的西关大桥,目光浸透了忧郁。 雨水停了,陆地显露了出来,像我和小玲玲水落石出的爱情。太阳又晒了几天,终于把天空晒得干干净净。地面上泛起层层白碱,如同片片鱼干。那些被雨水冲来的死猫死狗、死耗子等开始腐烂,肚子里孵出一包包的肥蛆。人一走近,苍蝇就像炸了窝的马蜂盘旋而起,空气中整日弥漫着动物尸体的恶臭。 这一天,从城外礼河码头上传来一个消息,那里发现了一具死尸。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郑伯伯,却没敢说兴许是你家的郑成。我爸爸难得自告奋勇要帮老郑去看看,我想跟他一起去,他却唬我:“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当着郑伯伯的面,我没跟他顶嘴,心里却说:你比我还好奇。 我陪着郑伯伯坐着。郑伯伯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头顶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着,我站起来,没事找事地调了一个档,“呲”的一声,旋钮处冒出一道火花。 “呀,郑伯伯,电扇露电啊。”我夸张地甩了甩手,其实根本就没电着。 郑伯伯并没有理会,而是反问了一句:“小威,你今年多大?” “十五。” “十五?”郑伯伯又问,“你和郑成谁大?” 我说:“我们两个同岁,都是属兔的,不过我生日比他大。” 郑伯伯“哦”了一声,将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不做声了。 我连忙安慰道:“郑伯伯,您放心,肯定不是郑成。” “你怎么知道不是?”郑伯伯的头没抬起来,声音已沙哑了。 “我……”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你怎么知道是呢?” “我……”郑伯伯也无话可说了。 我缓过劲来,拍拍屁股站起来:“郑伯伯,您放心,肯定不是郑成。 要是是他的话,我输上点啥,我倒过来走。就这样——”说着,我就想来个徒手倒立,可是左右瞅瞅没个地场,正抓耳挠腮,外面门一响,我爸爸回来了。 听见门响,郑伯伯就是一哆嗦。 “老郑,”爸爸拍拍郑伯伯的肩膀,“不行啊,人家不给看啊。” “不给看?”郑伯伯这才抬起头,“为什么?” 爸爸兜起汗衫擦了擦脸上的汗:“我到了,当地的农民不让看,看一下要五百块钱,我吓一跳,就赶紧回来了。看来这事还得你亲自出面。” 就这样,老郑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得亲自去。四五里路,磨磨蹭蹭走了一个来小时。礼河是流经临河城东郊的一条大河,早年航运很兴盛,后来由于泥沙沉积,河床抬高,渐渐失去了作用。码头也已经废弃,一艘锈迹斑驳的轮船矗立在河边的沙地上,显示出昔日的繁华。河边现在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渡口。听爸爸说,捞起尸体的就是河边摆渡的一个船夫。我跟着,爸爸没再反对,因为他知道这回反对也没用。 我们到那里时,一个小船正泊在河边的石埽上,一根狭窄的跳板伸下来,零散的几个客人正小心翼翼地往上走,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推着自行车,还有一个老婆子抱着一只小山羊。看样子都是附近的农民,来往两岸走亲戚或赶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粗壮汉子,叼着烟卷,打着了船头的发动机,突突突冒出一团烟。 “船老大!”爸爸大声喊。 那人回过头来:“渡船?哦,又来了。嘿嘿!” 爸爸指着郑伯伯说:“这位就是事主。” 郑伯伯走到船近旁,仰起脸想和那汉子说话。那汉子却低头收了跳板和缆绳,将嘴里的烟卷吐在河里,扬手指了指河对面:“等我回来!” 船突突地开走了,水花像一只鱼划水。大家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等那船回来。巨大的太阳饱满、灿烂,挂在我们面前。三个人谁都没说话,河在脚下无声地流淌,对岸的密林遥远得如同另一个国度,宁静充满了四周。我几欲睡去。 过了二十来分钟,那艘小船又突突地开回来了。卸下七八个客人,还有几件货物。我惊讶地发现,那个抱着羊的老太太还在其中,连同她怀里的那只羊。她看到我们似乎也有些吃惊,眼神里露出些恐惧,站在跳板下面不敢迈步。船老大跳下船,拍拍她的肩膀:“走吧,没人会抢你的羊!”老太太这才放了心,抱着羊飞跑起来。 “哈哈,傻子!”我爸爸先笑起来。 我瞅着船老大问:“她怎么回事?” 船老大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回答我这么一个半大孩子的话是否有失身份,但最终还是答了:“疯婆子。早年间给生产队里放羊丢了一只羊,打那就疯了。天天抱着一只羊过河,不然这一天没法过。” “天天过河?”爸爸问,“不要过河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