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麻袋中微笑着叹了一口气:“唉,没办法,一个人玩只能这样。” “你从哪儿学的?”我问。 “我爸爸教我的。” “你爸爸?” “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经常把我妈妈绑起来,有时候他们还绑在一起。我经常从门缝里偷看。他们如痴如醉,我看得心惊肉跳。可是后来,有一次,我爸爸太爱我的妈妈了,把她勒死了。我爸爸被判死刑,枪毙了。于是,我成了孤儿。人们都说我妈妈是被我爸爸杀死的,只有我知道,我爸爸太爱我的妈妈,我妈妈死得很幸福。” 听着小玲玲说这些怪话,我的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平生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话,它仿佛来自某个陌生的星球。我根本无从辨别这些话的真伪,我完全被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女孩子征服了。 “爸爸死后,姨妈收容了我,就是我现在的妈妈。她不让我喊她姨妈,只准喊她妈妈。她一直很爱我爸爸,所以一辈子都没有结婚。可是,她不喜欢捆绑,或者说,她是出于嫉妒。我们家里没有一点绳子头,我忍不住,只好把自己的长发接起来,搓成绳子。” 小玲玲这样说着,我的脑海中浮现这样的画面:在一间高高的地牢里,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用自己的长发搓绳子,一边搓一边唱歌。我被这画面迷住了。 小玲玲说:“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被我姨妈发现了,她狠狠地打了我一顿。” 说着,她朝着自己的小腿努了一下嘴,那里有一块红色的伤疤。 我情不自禁地俯下身亲吻那块伤疤。那伤疤如同两片鲜艳温润的嘴唇,把我的嘴唇衔住。一条蛇在我嗓子眼里游动。 “痒死了。”她妩媚地笑笑。用另一只脚轻轻踩我的头发,我的嘴巴离开她的伤腿,转而追逐她光洁的脚丫,追逐她指甲上的鬼脸。她飞快地躲开,然后用力摇摇头:“不要。”可是,我还是捕捉到了她脚丫上面坠落下来的一粒微不足道的露水似的汗滴,甘甜如蜜。不等我仔细咀嚼,她再次用那只画着笑脸的脚趾踩踏我的脸,并且冷酷地喝道:“滚开!” 见她如此坚决,我只好定定神,红着脸站起来。 墙上的挂钟“当”地响了一声。 “四点半了,我帮你解开吧。”我小心翼翼地说。 她点点头,却说:“不用,你让一下。” 我往后退了退,还没等站稳的工夫,小玲玲全身的绳子都已经脱落,她惬意地打了一个哈欠,仿佛大梦方醒:“舒服啊,真舒服。” 她穿衣服,我把地上的毛线拾起来。我身上的某一部位无意间触到了她的身体,她很警觉,一脸严肃起来:“你怎么回事?” 我张了张嘴,不敢说话。 “你再这样,我可对你不客气!”她说这话时,俨然就是警察在对待犯人。 “我不是故意的。”我感到莫名的恐惧。 她很快又笑了,走过来,爱怜地摸了一下我的头:“跟你开玩笑呢,不要介意。”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现在想想,我自始至终是一个多么多愁善感的人啊。 小玲玲含情脉脉地和我摆手再见,回家去了。含情脉脉,我用这个词也许并不准确,可那一刻给我的感觉就是含情脉脉的。哦,多情又无情的小玲玲,你叫我怎么说? 从那以后,小玲玲经常来找我玩捆绑游戏。她的耳垂。她的小小的绿豆乳头。她的腹沟。她的轻吟。啊,我的小玲玲。循序渐进的捆绑游戏,迷人的捆绑游戏…… 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一些谵言妄语,只有小玲玲知道,这是我在说爱,说爱,一千遍一万遍地说爱。对心爱的人说爱,这是一件高尚的事。 熟悉了,我发现小玲玲不像刚开始那样高不可攀了。有时,她还会问我一些问题:“你说人小肚子中间为什么有一条中线?” 我回答不上来。不知不觉,我的那个部位又膨胀起来。 “你怎么回事?” 小玲玲生气了,命令我脱下裤衩。她用麻绳把“犯罪分子”拴在椅子把上,自己却扬长而去。 “不许动!” 我不敢违抗她,只好等那东西软下来,等了半天不见软,相反却愈加粗壮。它渐渐不像我身体的一部分,而像一个红脸大汉,怒气冲冲地和我对峙着。就在这时,爸爸突然开门进来了。看见我那样子,大吃一惊:“你这个小流氓!”说着,劈头盖脸打下来。大惊之下,那个红脸大汉立时恢复了常态,我这才得以脱身。 我从家里跑出来,沿着护城河一路疯跑。一只蜥蜴和我结伴同行,我踢它一脚,它打个滚,丢下一根尾巴跑掉了。那条尾巴还在地上活蹦乱跳,我吐一口痰,非但没把它粘住,反而它跳得更欢。我的裤裆里很不自在,以致使我怀疑它是否还在。我想,它一定是掉下来了,就像刚才那只蜥蜴断尾自救。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羞耻,我想到了小玲玲,这种羞耻是你带来的呀,我自言自语,一时说不清是忧伤还是甜蜜。这个小玲玲,你到底是妖精还是仙女? 一连几天没见到小玲玲,我忽然发现自己开始想她了。她不在,我浑身就没力气。我的小弟弟也想她,想得直难受。一只小蚂蚁在我腿上爬来爬去,我把它抓起来,放进包皮里。立刻又痒又疼。我想,自己是在做坏事。小玲玲知道我这样,她肯定会生气的。我跑到厕所里,一脬尿把那只蚂蚁冲得无影无踪。小玲玲!怦怦怦,我的心跳! 有天早晨,我一觉醒来突然尿不出尿来了,小肚子涨得就要爆炸,急得哇哇大叫。 “小兔崽子!”爸爸骂骂咧咧地把我送到医院,一检查,居然得了急性包皮炎。 “这孩子包皮过长,割了吧。”医生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柳叶刀,轻描淡写地说。 “不!”我尖叫起来。 可是,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一剂麻药针就把我放倒了。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嘶啦”一声,下意识地想,那玩意儿没有了。我真的变成了那只掉了尾巴的蜥蜴,我想自己和它一样可怜,凭什么踢人家?它掉了尾巴还能长出新的,我丢了鸡巴可就再也没有了。 王小勇来看我,他的表情少有的沉重,眼睛不停地往我那个地方看。 爸爸出去了,他终于问:“听说你把鸡巴割了,是真的吗?” “哪有的事?”我又羞又气。就在我准备掀起被子验明正身时,门又开了,小玲玲走了进来。 看见小玲玲,我的伤痛好了一半。小玲玲穿着一条白色的无袖连衣裙,刚刚洗过头,散发着蜜蜂牌洗发香波的味道。长发披散着,有些成熟有些妩媚。小玲玲告诉我,如果她妈妈看见她这样,那可要了命。小女孩的头发必须梳起来,披散着就是个疯丫头,不正经。我后来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大人,总是对孩子成长的身体感到不安。 “刘小威,你好吗?”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快俏皮。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就像是受到中央领导慰问,热泪又盈了眶。我激动地看着她,我们的眼睛会说话,我对她说:你知道吗?我这一刀就是为你挨的。她频频点头,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好好养息吧…… 那一刻,我只恨伤口不够疼,再疼一些才叫过瘾。我神经质地想,她要是不爱我,我就一刀把自己阉了。 从小玲玲进来那一刻起,王小勇的眼睛就没往别处看过。他紧盯着小玲玲,像苍蝇专叮有缝的蛋。这个比喻不对,如果不是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我也决不会想到这句比喻。无论如何,这个比喻都是对小玲玲的侮辱,侮辱她就是侮辱我自己。可我有什么不可以侮辱的?呜呜。 然而小玲玲视而不见。 然而小玲玲心里只有我一个。 然而小玲玲和我已经秘密相爱。 然而…… 但是…… 小玲玲和王小勇都走了以后,我躺在病床上有些犯困,想迷糊一会儿,没想到竟做起梦来。 在梦里,我看见自己戴着爷爷的老花镜,扶着门框从屋里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天井里走着。戴上老花镜,原本平整的地面就变得高低起伏坑坑洼洼,像风吹过的麦浪。我从一个高地冲向另一个高地,又滚落进一个个山谷般幽深的陷阱里。当然,这只是老花镜带来的幻觉。我的童年充满类似这样的由于幻觉产生的欢乐。我的笑声金灿灿的,像一串串榆钱。 院子里有一棵老榆树。阳春时节,榆树开串串嫩绿的花,就是榆钱。榆钱很甜,又很面,蒸窝头特别好吃。晚春时节,榆树可就不招人喜欢了。它会生很多带黑黄相间条纹的毛毛虫,一窝一窝的,样子让人十分恶心。半月后,它们会变成黑色的指甲大小、背上带白色斑点的飞虫,铺天盖地飞得满世界都是。榆树上碗口大小溃疡的伤口,不断流着脓水。我梦见叔叔拎着一小桶石灰水,用笤帚疙瘩蘸着往树上甩,甩到那些蠕动的虫子身上。 榆树后来就被砍掉了,只剩下一截二十公分高的树桩。夏天的傍晚,我喜欢坐在上面乘凉,我坐在上面时会萌生出一个奇怪的感觉: 天黑得特别慢。而现在,它的身上长满了叫不出名字的菌类。我掰了一块放在鼻子上闻了闻,一种木头发霉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夏天天黑的味道。 天黑了,我也醒来。爷爷来看我了,看来是我的梦把他召来的。 爷爷年轻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自己搬着一本《偏方大全》,愣是自己看好了。久病成良医。他经常得意地说:“我给人治病最大的特点,就是敢使硫磺。” 此言不虚。东街的裁缝周便秘,他一把硫磺;西街的染坊胡老婆崩漏,他一把硫磺。歪打正着,还真管用。我爸爸对此却不以为然,“等着吧,”他说,“您老人家不把人弄死不肃静!” 爷爷对给我开刀一事很是不满:“开什么刀?一把硫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