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在远处猛地沉没下去。湖面渐渐变得很静,我和王小勇一起喊他,没人回答,只有岸边树上的知了聒噪着。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天突然就阴了下来,蝉声顿时也低了,漫天乌云,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我们都感到有些害怕。突然,一个大水花从我身边冒了上来,吓得我惊叫起来。正是赵义武,他脸憋得锃青,狂笑着,脖子上的筋一跳一跳的,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雪白雪白。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样子总让我感到由衷的恐惧。 这似乎是赵义武最高兴的时刻。他自己也承认:“潜水会上瘾,一次比一次想在水下待的时间更长。” “怎么样才能在水底下待得更长?”我问。 他想了想,诡黠地笑笑:“身上绑上块大石头,就这样——”说着,他“咕咚”一声又沉了下去。这次,他果然比上次待的时间更长,只是没有动地方。因为他身上绑上了石头。 赵义武再次浮出水面,我问他:“水底下有什么?” 他兴致索然地抹了一把脸:“没什么好看的,除了水还是水。” 对于这个答案,我深感失望。赵义武沉溺于潜水行为本身,而我则是对水下的世界充满好奇。我喜欢潜水,但只能潜很短的一会儿,而且不敢动。我曾经在水下壮着胆子睁开眼睛,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苔藓般的绿色包裹着我丑陋的身体。远远地,游弋着几点亮光,是一群小鱼。我想把它们看得更清楚一些,怎奈肺活量不够,只得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时,我满以为在水下已经待了一天一夜一年一辈子,我认识的人都已老死,国家不知道发展到了哪朝哪代。可出来时太阳还挂在原先那个地方,真叫人失望。我每次都下意识地想自己哪怕再多待一会儿就死了,然而每次都仍然活着。 一片浮萍,一朵莲花,都足以让我感世伤怀。一只小虾游过我身边,我一把抓起它,囫囵个扔进嘴里。 “生吃鱼来活吃虾,生吃鱼来活吃虾……”王小勇嘟嘟囔囔地游了过来,仰面朝天地躺在水面上,学鲸鱼从鼻孔里往外喷水。 “扑通!”水面上泛起一个大水花,那是赵义武又在挑战自己的极限。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水面上,金色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我昏昏欲睡。 水塘的西边是一片深水区,传说那里有一眼古井,芦苇长到那里突然断开了。从岸边高处可以清楚地看见,那里有一个又圆又大的黑印。可就在深水区的中央,悬浮着一座小小的茶壶盖形状的孤岛,青石累累的崖壁上猎猎晃动着丛丛蒲草,透露出几许神秘几许苍凉。传说那里曾经死过一个人,还有的说得更神,说那里通着海眼。总而言之,那里是我们玩耍的边界,谁也不曾去过。 可是,有那么一天,我和王小勇突然吃饱了撑的跟赵义武打起赌来,问他敢不敢到那深水里去。 赵义武先是一怔,随即笑道:“那有什么不敢?” “我们赌一把吧。”王小勇说。 “赌什么?” “赌王老六家的一只烧鹅!”我流着口水。在临河城,王老六家的烧鹅赫赫有名。皮薄酥脆,色香味俱全。 王小勇说:“外加一瓶啤酒!” “好,一言为定!” 赵义武说着挥动双臂向那边奋力游去,游到芦苇消失之处,翻了一个跟头就沉了下去,水面上冒出一连串泡泡。 过了很久,水面上没有一丝反应,我和王小勇面面相觑,都不由得心生恐惧。毕竟那个地方谁也没去过,远远望去,那边黝黑的水面就让人心里发毛。我们甚至开始后悔跟他打这个赌。 然而事实证明我们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我们再次举目望去的时候,惊讶地看见赵义武正站在那座孤岛上跳跃着向我们挥手:“喂,你们看,这是什么!”他高举着右手,一道清泠泠的寒光耀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赵义武的手上戴着的是一枚戒指,上面生满了绿色的铜锈。 “哪来的?”我和王小勇齐声问。 “下面来的。” “下面?下面是什么?” 赵义武说,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下面居然是一座好大的宫殿,宫殿里躺着一个穿着金盔银甲的死尸。他本来想把那件铠甲剥下来,可没有力气,只好把他手上的戒指摘了下来。 “什么铠甲?”我问。 “金闪闪、亮晶晶的。”赵义武说。 “金缕玉衣!”我脱口而出。 “什么?”轮到他们两个一起问我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了,几年前,在一年一度的秋季物资交流会上,一个来自南方的马戏团带来一具据说是西汉时期的古尸进行展览,古尸身上就穿着这样一件金丝和玉片编织成的衣服。 “王小勇?你忘了,我们一起去的呢!” 在我的提示下,王小勇也想起来了。 每年到了秋冬交会时节,临河城中心广场上都会支起一顶顶插有五颜六色彩旗的帐篷。那是一个个流动马戏团,一年一次把欢乐带给临河城的人民。腰缠蟒蛇、身着泳装的女人当街吆喝,对面的台子上,几个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女正在起劲地跳着大腿舞,嘴里嚎着“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哦,哦,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在一口巨大的铁桶中,表演空中飞人的车手把脚底的风火轮磨得噌噌响,前排的观众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头戴花帽的小丑转动手里的佩铃小鼓,逗引笨拙的狗熊跳舞。机灵的猴子抢过一个孩子头上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飞快地爬到栏杆的顶端,隔着丝网向外面的路人龇牙咧嘴。那个丢了帽子的孩子,只哭了一声,就被一个赤脚攀刀山的好汉吸引过去。而另一边,身穿黑色绣花紧身衣、手持一根长竹竿的杂技演员正在表演走钢丝,她跳起来打一个劈叉,露出猩红的裤衩。 “千古奇观,二元一位!千古奇观,二元一位!” 这个尖厉、半男半女的声音来自帐篷门口一只落地式收音机模样的箱子,箱子口朝外敞开,里面一颗硕大的人头。没有身子,只有一颗头。这颗人头满头金发,鼻子硕长,挤眉弄眼吐舌头,一刻都闲不住。舌头上还打着银钉,每次吐出来都引起人们的惊叫。 我和王小勇绕过守门人,偷偷掀起网墙,钻进黑漆漆散发着呛鼻气味的油布帐篷,立刻被一片嘈杂淹没。我们走进去不久,就看见我爸爸,他正趴在一名舞女的大腿下,望着她的红色三角裤口涎直流。 爸爸看见我们,毫不含糊地笑笑。 我们装作没看见,没理他。 “你爸忒好色了!”王小勇趴在我耳朵上说。 “滚吧,”我将他推开,“不好色叫男人吗?你爸说不定更好色!” “说的也是,可惜我爸早他妈的死球了!”王小勇若有所悟。 那具千年古尸,静静地躺在一口玻璃棺材里。身穿一件金光耀眼的衣服,只露着一双干枯的鸟爪,一张近似骷髅的脸和两只黑洞洞的眼窝,根本分不出性别。所有裸露的地方都呈现出黯淡的古铜色,残存的皮肤紧紧箍在骨头上,像是一层玻璃腻子。手持电喇叭的艳丽小姐介绍说,这是汉代的一位王,身上穿的是用三千六百片玉片、一千八百克金丝做成的衣服。她指指棺材旁标签上的字:“喏,这就是国宝中的国宝金缕玉衣!” 这件金缕玉衣深深地吸引了我,它上面的每一个玉片,都像一面小镜子,折射出不可思议的光。那比头发还细的金线,仿佛并不真的存在,而是一缕缕光束。即使后来我知道了那只是一件用铜丝和玻璃制成的赝品,仍然不能将它从记忆里剥离出来。它那迷人的光辉,似乎在隐隐召唤我。 “要不,你们两个跟我一起下去,我们一块把那件你说的什么衣,对,金缕玉衣剥下来,我们就发了。”喝着啤酒,吃着王老六烧鹅,赵义武的眼里闪着光。 我和王小勇都一哆嗦:“不,我们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