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出来了,不管什么病,到了他那里都是一把硫磺就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缠着爷爷给我讲故事,我这讲故事的本领就是来自我爷爷的真传。我已经升初中了,对听故事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感兴趣。这样做与其说是为了解闷,不如说是为了哄他老人家开心。爷爷不知我的真实想法,兴致勃勃起来。 “讲什么故事呢?” “当然是讲您最拿手的了。” “那就讲我带你叔叔千里相亲的故事吧。” “好,好。”尽管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但还想听。如果为这个故事起个现代派的名字,可以叫“1981 年四川之旅”,说的是我爷爷带着我叔叔远赴四川农村买了个媳妇回来的故事。说买,爷爷可不乐意。 “那怎么是买呢?是两厢情愿。” “好,就说是两厢情愿吧。” 首先,我得简单地介绍一下我叔叔。我爸爸弟兄三个,他排老大,我大叔六○年饿死的,我小叔虽然没有饿死,但从小营养不良,等到成年,也只有一米六三高。因为个子小,人又老实,所以直到三十好几都没找上对象。我奶奶去世早,我爷爷把兄弟二人拉扯大,实属不易。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1981 年秋后,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爷爷、叔叔在一个身材矮小的神秘女人带领下,踏上了开往四川的列车。爷爷大半生的轨迹仅限于家乡周围方圆一百里之内,而叔叔更不消说,连本县也没去过。他们中途还要在河南郑州转一次车,然后再走一天一夜才能到达目的地。这个线路是那个神秘女人告诉他们的。爷爷特意找了一本地图册带上,那是一本五十年代的地图册,上面连南京长江大桥都没有。可是,爷爷仍然信心百倍:“有了它,走遍世界也不会担心迷路了。” 路上发生没发生什么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为爷爷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就伏在我的床沿上睡着了,正像他说的那样:“他一上车就睡着了。”不过,故事的结局是千真万确的,即:他们终于把新媳妇也就是我的婶婶——一位漂亮、聪明的四川妹子带了回来。说起我的这个婶婶,可不是一般人物,后面还要大书特书。这个故事有些虎头蛇尾、乱七八糟,可爷爷就是这么讲的,我有什么办法? “爷爷,爷爷。” 我唤了几声,没有反应,就跳到地上,把熟睡的爷爷抱上床,盖好床单,自己悄悄溜出了病房。我想象着第二天早晨,护士查房,掀开被子时,一定会吓一大跳,甚至大喊大叫,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郑成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我们决裂以后,他再没有别的朋友。他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渐渐地也开始逃课。 有段时间,他迷上了在护城河边看人钓鱼,从早晨一直看到晚上。那段时间正好是钓鱼热,是人不是人的都拿着根鱼竿在河边候着,拉屎似的蹲成一排,包括我那不争气的父亲。郑成看钓鱼就喜欢盯着一个人看,他连着看了三天,那个钓鱼的人愣是一条鱼也没钓着,最后恼羞成怒,把火通通发在了他身上:“哪里来的私孩子?我说运气这么背,鱼都被你看跑了。快走!”他挥着鱼竿赶郑成,又拎起塑料小桶扔他。小桶滚到郑成脚上,郑成吓得扭头就跑。 此后的几天,他看着我爷爷和对门的吕爷爷在马路边下棋。 爷爷问他:“郑成,你怎么没上学?” 郑成没有回答。 吕爷爷问:“你也会下棋?你懂‘马走日、象走田’吗?” 郑成红着脸站起来走了。 再后来,他又跟着竹马市的胡大爷早晨起来遛鸟。胡大爷教鹦鹉说话,他也跟着学。 “早上好。” “早上好。”鹦鹉和郑成同时说。 “你吃饭了吗?” “你吃饭了吗?”鹦鹉好奇地看看郑成。 “今儿几啊?” “今儿几啊?” 胡大爷说:“停,你比那鹦鹉还鹦鹉呢。” 如果不是胡大爷制止,我毫不怀疑郑成能把鹦鹉学得惟妙惟肖。凭他那聪明劲儿,学什么学不会呢? 郑成每次看见我都躲着走,他贴着墙根走,像个小偷。可我知道他从来没偷过东西。他是临河城最好的孩子。后来,我才发现,他不单是对我,见了谁都躲着走。他只会贴着墙根走,从来不走大路。人们常常坐在屋里吃饭,看见屋檐底下一道影子闪过,就知道是那个怪孩子路过了。北关庙里的老和尚说,他这是被蛇仙害了。郑伯伯就请他带着另外两个小和尚来家做法事,法事一连做了两天。香烧了十几炷,符画了几十张,和尚大鱼大肉吃了不少,郑成的情况却一点都没见好,倒是学会了和尚们念诵的一段经文: 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 郑成天天把这句经文挂在嘴边,跟说绕口令似的,没有人听得懂什么意思。毫无疑问,他的脑子出了问题。 郑伯伯并不是没想过带郑成去医院看看,可他总在想万一看出病来,那可怎么办?这样看来,郑伯伯本身脑子也有问题,弄不明白是先有了病后来才能看出病来,还是因为看病才看出病来。事实上,是妻子的死使郑伯伯对“医院”、“病”一类的词产生了恐惧。有一次,他终于带着儿子去医院了,可是当他们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人们看见的却是郑成扶着他面无血色的父亲。 有一天,在大街上,郑成把耳朵贴在墙边一根木头电线杆子上。 我骑车经过时,他伸手招呼我。 “什么?”我有心不理会,但好奇心重,还是走了过去。 “听,有人在说话。” 我信以为真,把耳朵贴上去。这时,我们脸对着脸。 电线杆里只有嗡嗡的电流声。我问:“哪有说话的?我怎么听不到?” “关羽在和哪吒说话。”郑成神秘地笑笑。 “说什么?” “说皇帝长着个兔耳朵!” “神经!”我跳上车子飞驰而去。郑成瘦小的身体半嵌入墙中,成为一座孤独的浮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