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再回学校,而是穿过医院后门直接来到大街上。又一群死者的家属正在号哭,简直是噪音。望着那些悲伤可怜的人们,我忽然领悟到了一个道理:原来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人死去。于是,我便茫然起来。我在心里暗自祈祷:但愿我死的时候,没有人对我这样大喊大叫。让我安静,让我随烟火上升,让我云一样飘动,岁月一样摇曳着远去。 “拜拜!”王小勇对李珍说。 “拜!”李珍扭扭屁股走了,屁股上两块湿湿的泥印。我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说起王小勇和李珍的相识,才叫有趣。那时候每当课间休息,男生们喜欢在厕所里举行尿墙比赛。厕所墙上画满了淫画,写满了淫诗。男孩们在小便池上站成一排,个个踮着脚,撅着屁股,举着鸡巴往上尿。厕所的红墙碱化得很厉害,一脬尿浸上去,眨眼工夫就干了。沙沙响动中,砖粉簌簌地落下。有那么一个孩子,我忘了是谁了,反正不是我,是我也不承认——一激动尿了自己一脸,引得一阵狂笑。我记得自己最好的成绩,大约尿了一米六高。王小勇最厉害,站在小便池上,一咬牙一使劲,尿流居然忽忽悠悠随风越过了两米高的山墙。 接着,就听见隔壁女厕所那边“啊”的一声尖叫,这边的男生嘎嘎乱叫,一哄而散。 只有王小勇做贼心虚,躲在里面没敢出来。就听见外面一个女生问:“妈的,谁干的?” 一群男生异口同声地回答:“王小勇。” 王小勇心里那个气,真恨不得钻到茅坑里。这时,他又听见外面那个女生喊:“死不要脸的臭流氓,有本事滚出来!” 男生们起哄:“王小勇就是牛,一尿尿到墙外头!王小勇就是牛,一尿尿到墙外头……” “当里个当!”我也跟着凑热闹。 “听不见,骂不着,骂着你妈的小毛!”王小勇捂上耳朵,愣是死活不出来。 那女孩急了,瞅瞅旁边有个空空的大花盆,弯腰抱起来冲着那墙上大大的“男”字就来了个司马光砸缸——轰隆一声,缸没破,年久失修的单层墙垛却塌了一个大窟窿,王小勇提着裤子惊魂未定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一个显然发育过早的女孩怒目圆睁地望着他。这个女孩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李珍。 “是你尿的我?”她瞪着一双杏核眼,一只手捋着湿漉漉的头发,还不停地放在鼻子上闻闻。 饶是王小勇艺高人胆大,当时也结结巴巴:“不是我,墙……墙怎么倒了?” “不是你是谁?臭流氓!” “你看见了?” 李珍把眼睛一闭,使出“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功夫,“就是你就是你……”一口气说了十六个“就是你”。 “好男不和女斗!”王小勇从碎砖头上迈过来,转身就走。 “站住!你赔我!”李珍嚷嚷着,她也不知道赔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吃了亏,不能就此罢休。 王小勇在前面跑,李珍就在后面追。“嗷——”观众们继续起哄。 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出了学校,王小勇穿黑,李珍穿红,两个人就像一黑一红两匹小马驹,四蹄翻开,蹁跹并驰,渐渐消失在薄雾初透的城西平原上。 到了放学时,两匹马驹回来了,安详而友好地排坐在学校门口的小摊前,肩膀靠着肩膀,亲亲热热地合吃一碗凉粉,那样的恋栈。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瞠目结舌,向着王小勇暗挑大拇指。看李珍那副小鸟依人的样子,王小勇一定是已经“赔”了她,至于赔的什么,别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就是王小勇,我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王小勇很谦虚,他从来都不把自己当英雄,相反,他总是提起另外一个人。 他说:“赵义武才叫英雄,赵义武胆子大!” “怎么个胆子大?” “他差点就坐了牢。” 虽然是差点,但已经足够让我崇拜的了。 “等见了你就知道了,”他说,“改天我领你见见赵义武。” 王小勇至少这样说了七八遍后,终于有一天,我们正走在大街上,他一把拽住从身边过去的一辆自行车的后座,大喊一声:“义武哥!” 车子停下了,一个身穿方格衬衫喇叭裤,留着长头发,身材瘦瘦的小青年回过头来。看样子有二十岁左右,嘴角还留着两抹小胡子。 “这是刘小威,这是义武哥!”王小勇忙着给我们介绍。 “义武哥,你好!”我热情地伸出手去。赵义武冷漠地点点头,他的手很冷、很硬,像一截生铁,一触即已闪开。我立时对他肃然起敬。 赵义武是东方铸铁厂的铸造工,他们厂里专门生产一种面包形状的铁锭。据赵义武说,铁锭是煤矿上用的。赵义武白天上班生产,晚上下班就把铁锭裹在工作服里往外带。一斤生铁两毛八,一块铁锭十公斤,能卖五块六毛钱。据说赵义武最多的一次卖了一百块铁锭,王小勇羡慕地对我说:“你算算能卖多少钱?” “五百六!”那个时候,这可是一个天文数字。王小勇习惯性地夸大其词,我都没听出来。一百块就是两千斤啊,赵义武怎么弄得动? “你就别管了,”王小勇嘿嘿一笑,“鸡不尿尿,自有它的道!” 不光赵义武一个人,他们厂里百分之八十的工人都这么干。厂里发现以后,管理得更严了,公安局抓了几个,开除了好几个,给赵义武弄了个留厂察看。这样一来,赵义武的工作只好转移到地下。 王小勇代表我们俩提出入伙的请求,赵义武未置可否。 王小勇把我叫到一边,我们两个给赵义武合买了一盒两块五的“云门”烟,他才勉强同意。 “赵义武这家伙心黑,也忒狠,他爸爸就是被他打死的。”王小勇私下里跟我说,“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和他对着干,没好处!” 赵义武从小没有妈妈,爸爸是临河城里出了名的酒鬼,喝醉了酒经常揍他,一边揍嘴里一边还振振有词:“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拿皮带抽,拿棍子打,高兴了还拿烟头烫,弄得赵义武身上整天青一块紫一块。有一次打得赵义武实在没处躲,弯腰抄起一个板凳回敬了过去,那板凳是枣木做的,又硬又沉,板凳角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他爸爸的太阳穴上。老爷子咯噔一声就倒下了,跟电影里的假死似的。那年,赵义武还不满十五岁。 赵义武有一次喝了酒,苦笑着对我们说:“他打我无数,我只不过打了他一次,就成了大逆不道的不孝之子!谁想到他妈的那么不经打!” 我们三人的分工是,赵义武把铁锭放在车间后面的地沟里,我们从东墙外的地沟口钻进去取。所获利益,他自己分一半,我们俩分一半。 “义武哥仗义!”王小勇讨好道。 赵义武没理这茬,而是对我说:“你别觉得亏,铁是谁的?不是我的吗?” “我没觉着亏!”我感到很委屈,叫起来,“我什么时候觉着亏了?” “老实点!”我的脸上挨了一巴掌。 “你!”我捂着生疼的腮帮子,敢怒不敢言。 “算了,义武哥!”王小勇赶紧打圆场。 我知道赵义武不喜欢我,他曾单独和王小勇说起我:“我看你这朋友不行。嘴唇薄,不厚道,文绉绉一副书生气,将来要是犯了,他一定先投降!” 这让我更觉冤枉,他不知道我能把水浒一百单八将的绰号全部背下来,他不知道我最崇拜的就是杀富济贫、忠孝节义的英雄好汉。 我们第一次合作共得十二块八毛,赵义武独分六块四,我和王小勇各得三块二。王小勇花了三块钱去给李珍买了一个红色的人造革钱包,李珍撅撅嘴:“怎么是空的?”气得王小勇要跳河。我又添了一块四毛钱买了一套自己早就想买的《封神演义》。 “你这个书呆子!”王小勇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