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盗墓人 卡鲁双手插在口袋里,边走边试图挥散布里斯通带给她的不安。说什么她“翅膀硬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她是从小没了父母的某种动物,被好心人收养,不久将被放归大自然。想到自己将孤身一人,她感到不寒而栗。 她不想被放归大自然。她渴望被人爱,渴望有个归属,有个永远属于她的家。 “美女,看这里,神奇疗法,可以治愈因忧郁造成的肠胃不适。”有人大声朝她叫喊。她不由得笑起来,摇摇头表示不赞成。她想,受伤的心呢?受伤的心可以治愈吗?或许吧。在这些江湖郎中之中,确实有人会施魔法。她听说有个身穿白衣的抄写员给死者写信(而且送去给他们);还有一个讲故事的老人向作家兜售故事点子,代价是他们会折寿一年。卡鲁看见游客们笑着和他签约,根本不把折寿这种说法当回事,但卡鲁相信有这种事。她见过的事情难道不比这更怪吗? 她继续走着,不安的情绪渐渐被这座城市分散。在这样的地方,你很难闷闷不乐。在一些德比,即弯弯曲曲的窄巷名称,遍地都是地毯,整个世界似乎被地毯所笼罩。在另外一些德比,刚染上猩红色和钴蓝色的丝绸滴答往下掉水,落在过往行人的头。各色各样的语言像奇特的鸟儿满天飞:阿拉伯,法语、不同部落的语言。女人呼唤孩子回家睡觉,戴着塔布什帽的老人凑在一起坐在门前抽烟。 银铃般悦耳的笑声、肉桂香料发出的香味、随处可见的驴子、无处不在色彩。 卡鲁朝德吉码广场走去。它是这个城市的神经中枢,是各式各样江湖艺人狂欢的舞台:耍蛇人、舞女、满身灰尘的赤脚男孩、扒手、倒霉的游客;小食摊出售各类食物,从果汁到烤羊头应有尽有。有时,卡鲁巴不得快点办完差事回去。但是,在马拉喀什,她喜欢四处闲逛,喝杯薄荷茶,在素描本上作画;甚至为了买尖头拖鞋和银手链逛遍整个集市。 不过,今晚她不能久呆。明摆着,布里斯通急于拿到牙齿。她又想起那些空空的罐子,强烈的好奇心一下子冒了出来。怎么一回事?怎么了?她尽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要找到盗墓人。别忘了,伊兹尔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 “千万不要好奇,”是布里斯通的首要原则之一。伊兹尔没有遵守这一原则。卡鲁同情她,因为她了解他。在她内心深处,好奇心是一团倔强的火,她越想扑灭它,它就燃得越旺。布里斯通越是避而不答她的问题,她就越想知道答案。而她有许许多多的疑问。 当然就如,牙齿:它们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另一扇门呢?它通向哪里? 奇美拉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来自何方,有没有更多奇美拉人? 她呢?她的父母是谁,她是如何被布里斯通收养的?她是不是像老套的童话故事,如《侏儒怪》 里面所说的那样,是父母的第一个小孩子,被迫送给债权人抵债。或者,她母亲是名牙贩,被套在脖子上的蛇勒死,留下一个婴儿躺在商店地板上大声啼哭。卡鲁想到过种种的情形,但真相仍是个未解之谜。 有没有她本来该过的一种生活?有时,她非常肯定。它如同幻影,似乎触手可及,却无处寻觅。无论她在作画还是走路、甚至跳慢舞、一度和卡兹关系密切时,她都有一种用手、腿、身体做点别的事的冲动。别的事。别的事。别的事。 但做什么呢? 她来到广场,在混乱不堪的广场中穿行。她左突右闪避开摩托车和卖艺人,动作随着神秘的格纳瓦音乐的节奏轻盈摆动。烤肉摊上冒起一股股浓浓的黑烟,好像房子着了火似的。一群十来岁的男孩们“嘘嘘”地吹着口哨;卖水装扮的人高喊“相片!相片!”远处,在一群街头牙医和染着棕红色头发的艺术家中间,她发现了伊兹尔驼背的身影。 隔一个月再见到他,卡鲁就像看见沙漏里的沙在缓缓地减少。卡鲁年少时,他是一名医生兼学者—一个正直、有教养的人,棕色的眼睛笑意盈盈、一把胡子梳得油光发亮。他自己到店里和布里斯通做生意。与其他的牙贩不同的是,每次到店里来,他总像做客似的。他会和阿萨调调情,给她带些小礼物——用蛇皮刻的蛇、玉缀耳环,杏仁;送给卡鲁的则是些布娃娃,以及一套布娃娃用的银色小茶具。他也没有忘记布里斯通。离开商店时,他会随手在桌上留下一块巧克力或一罐蜂蜜。 那是他还没有做出可怕的决定之前的事了。那个决定带来的恶果是他身体弯曲、性情反常、行为变怪、疯疯癫癫。布里斯通不再让他到商店来,所以卡鲁只好来这里见他。 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卡鲁心里一阵阵难过。他的腰更弯了,头快要碰到地上,靠一根多瘤的橄榄木拐杖撑着才不致于摔倒;眼睛凹陷,眼周青一块、紫一块;满嘴的假牙在他那瘦削的脸上显得过大。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胡子变得稀疏凌乱。任何人从他身边经过,都会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但对了解他的卡鲁来说,几年前他是多么的温文尔雅,而现在的境况实在是惨不忍睹。 一见到她,他的脸顿时亮了起来。“瞧瞧谁来了!许愿贩子的漂亮女儿,甜蜜的牙齿大使,可否请我这个不幸的老家伙喝杯茶?” “你好,伊兹尔。喝茶的主意不错。”她说,领着他朝他们平常见面的咖啡店走去。 “亲爱的卡鲁,一个月过去了吗?是不是我把见面的时间给忘了?” “噢,你没忘。是我来早了。” “哦,见到你真好,但恐怕我没有多少牙齿给那个老魔鬼。” “你还是有一些?” “一些而已。” 不同于大部分的牙贩子,伊兹尔不打猎也不杀人。他从不杀生。以前,他在经常发生武装冲突的地区当医生,有法子获得阵亡军人的尸体,他们的牙齿完好无损。现在疯疯癫癫的他失去了谋生手段,只好去挖坟墓找牙齿。 突然,他厉声地说,“嘘,畜生!老实点,看看情况再说。” 卡鲁知道他不是和她说话,很有礼貌地假装没听见。 他们来到咖啡店。当伊兹尔在椅子上落座时,椅子被他压得嘎吱嘎吱地响,椅子腿都变弯了,似乎它所承受的重量远远不止这个废人的体重。“嗯,”他坐定后问卡鲁,“我的老朋友们都好吧?阿萨呢?” “她很好。” “我很想念她的脸。你有她最近的画像吗?” 卡鲁随身带有来,她拿给他看。 “真漂亮。”他用指尖轻抚阿萨的脸庞。“太美了。人物和画作都美。你很有天分,亲爱的卡鲁。”翻到索马里偷猎者那一幅画时,他哼了一声,“蠢猪。和人类做生意,布里斯通真是忍辱负重!” 卡鲁扬起眉毛。“算了吧,问题不在于他们是人类,在于他们是人渣。” “太对了。每个种族都有孬种。我说得对吗,畜生?”说后面这句话时,他扭头向后看。这次,空中似乎有人轻声应答。 卡鲁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朝地上瞥了一眼。地砖把伊兹尔的影子清清楚楚地反射出来。这么偷看似乎有点不礼貌,好像伊兹尔的……情况……应该像弱视或胎记那样被视而不见。他的影子看上去与他本人大不相同。 影子不会说谎。伊兹尔的影子显示有个东西附在他背上。这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身材粗壮、胸肌发达。它的双臂紧紧地钳住他的脖子。好奇心带来了恶果:这鬼东西把他当驴一样使唤。卡鲁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伊兹尔许下获取更多知识的愿望,这就是愿望实现的结果。布里斯通曾警告过她,威力强大的许愿币如果使用不当会闯下大祸。这里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认为这个肉眼看不见、名为拉兹古特的东西拥有伊兹尔渴望知道的秘密。不管是什么秘密,显然,这个代价太高了。 拉兹古特在说话。卡鲁模模糊糊地听到一点声音,以及吧嗒着两片肉乎乎的嘴唇发出的声音。 “不行,”伊兹尔说。“我不会问她那事的。她肯定不会同意。” 卡鲁只能透过影子看见伊兹尔背上那鬼东西,当他与它争吵时,她很反感地看着他们。最后,盗墓人说,“行了,行了,嘘!我会问的。”然后,他转向卡鲁,一脸歉意地说,“他只想尝一下。” “尝一下?”她不解地问。他们的茶还没有上来。“尝什么?” “尝你。许愿女孩。只舔一下。他答应不咬你。” 卡鲁感到一阵恶心。“呃,不行。” “我说过的,”伊兹尔嘟哝着说。“现在请你安静下来,好吗?” 作为回应,空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嘶”声。 一个服务生过来给他们倒薄荷茶。他穿着带风帽的白色外套,把茶壶高举与头齐平,熟练地把长长的水柱倒进雕花茶杯里。卡鲁看了看盗墓人凹陷的脸颊,又点了些糕点。待他吃饱喝足后,她问,“你有些什么牙齿?”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牙齿放在桌上。 躲在离咖啡店不远的一个门影里,阿吉瓦把卡鲁的一举一动全部收入眼底。他直起身子,周围一片寂静,一切似乎静止不动。除了牙齿和那个分拣牙齿的女孩,他一概视而不见。她分拣牙齿的动作,与他所认识的怪兽老巫师的动作如出一辙。 牙齿。它们静静地躺在桌上,一付无辜的样子——从死人嘴里拨出来的几颗小小的脏东西而已。如果呆在属于它们的世界,它们只不过是牙齿。然而,到了布里斯通手里,它们有了另外的用途。 阿吉瓦的使命就是了结这肮脏的交易,再就是除掉那个魔鬼的黑暗魔法。 他看着那个女孩很老练地检查牙齿,好像这事她做过了无数遍。他是既失望又恶心。她看上去超凡脱俗,但实际并非如此。他是对的。照他的猜测,她不单纯是个牙贩。坐在那里干着布里斯通的活计,她远不止是个牙贩。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天哪!伊兹尔,”卡鲁说。“这些牙齿太脏了。你直接从墓地拿到这里?” “普通墓地。很难找到,不过拉兹古特帮了我大忙。他总能找到死尸。” “真能干。”想到拉兹古特在一旁对她虎视眈眈,巴望舔上她一口,卡鲁打了个寒战。她把注意力转到牙齿。除了有少许的干肉附在牙根上外,这些牙齿被拨出来时还粘有不少脏泥。透过这些脏兮兮的东西,很容易看出它们的质量不高,牙齿的主人属于那种爱嚼坚硬食物、喜抽烟斗、不知道牙膏为何物的民族。她把桌上的牙齿扫进她喝剩的茶渣中,拿起杯子晃了几晃,然后把杯里那堆泡透的薄荷茶叶倒出来。现在牙齿显得略微干净些。她一只只捡起来,有门牙、臼齿、犬牙。成人牙和儿童牙都有。“伊兹尔,你知道布里斯通不收婴儿牙。” “你不是事事都了解,丫头。”他厉声地说。 “什么?” “有时他收的。有过一次。有一次他要了些婴儿牙。” 卡鲁不相信他说的话。布里斯通绝对不买幼牙,不管是动物的还有人类的。她觉得没必要和他纠缠。“好。”她把小牙放在一边,竭力不去想埋在普通墓地里的小尸体。“他没说要幼牙,我只能把它们挑出来。” 她把牙一颗颗拿起来,放在耳边听了听,然后分成两堆。 伊兹尔焦虑不安,目光在两堆牙之间来回穿梭。“他们嚼得太多了,对不对?贪吃的吉普赛人!他们死后还不停地嚼。没礼貌。一点不懂餐桌礼仪。” 大部分牙齿被磨得很钝,几乎全烂了,对布里斯通没任何用处。卡鲁把牙分好后,其中一堆比另一堆多。伊兹尔不知道卡鲁想要哪堆牙,他满怀希望地指着多的那堆。 她摇摇头,从布里斯通扔给她的钱包里掏出几张迪拉姆纸币。就这些少得可怜的牙齿而言,这笔钱不算少,但仍达不到伊兹尔的要求。 “挖了这么多坟墓,”他呜咽道。“为什么呀?几张印着死去国王头像的纸币而已?总是死人在盯着我。”他的声音变小。“我坚持不下去了,卡鲁。我身无分文。我几乎握不住铲子。我像狗似的刨着坚硬的土层。我要垮掉了。” 她的心难受极了。“一定会有别的活路的——” “不会有了。只有死亡。一个人如果不能体面的活着,就应该体面地死去。尼采说的。他是个智者,留着大胡子。”他捻着那团乱蓬蓬的胡子,想挤出点笑容。 “伊兹尔,你不会是说你想死吧。” “但愿有办法摆脱…… ” “有吗?”她热切地问。“你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他那摆弄胡子的手指颤了一下。“我不愿去想它,亲爱的卡鲁,不过…… 要是你愿意帮我,的确有一个办法。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勇敢而善良的人。呃!”他用手捂住耳朵。看到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了下来,她吓得直往后退。一定是拉兹古特咬了他。“如果我想问的话,我会问的。怪物!”盗墓人大声地说。“是的,你是个怪物!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东西,你现在是个怪物!” 接下来,出现了奇特的一幕。这个老人和自己扭打在一起。服务生在一旁左躲右闪,焦虑不安。卡鲁赶紧把椅子往后挪,尽量不让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手脚甩中自己。 “住手。快住手!”伊兹尔大叫,眼冒凶光。他让自己站稳,然后举起拐杖拼命地击打自己的肩膀和趴在那里的东西。一下又一下,他好像在击打自己。突然,他尖叫一声,扔掉拐杖,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耳朵。鲜血滴到他的外衣领上——那鬼东西准是又咬他了。他脸上痛苦的表情让卡鲁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她不假思索地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膊肘,想扶他起来。 她犯了个大错。 徒然间,她察觉有东西“嗖”地在她脖子上舔了一下。她顿时浑身冒起一层鸡皮疙瘩。舔她的是根舌头,拉兹古特终于如愿以偿。她急速跳到一边,听见空中传来一阵类似火鸡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笑声。 她实在受够了。她收起牙齿和素描本。 “请等一等。”伊兹尔喊道。“卡鲁,不要走。” 听到他饱含绝望的声音,她犹豫了一下。他在口袋里扒拉着,摸出一样东西。是一把钳子。它看上去锈迹斑斑,但卡鲁知道那不是锈。这是他的谋生工具,上面布满了拨死人牙齿时粘上的肉屑。“来吧,卡鲁。”他说。“除了你,没人能帮我。” 她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惊愕地向后退了一步。“不,伊兹尔,我的天哪。决不。” “一个布鲁克西斯能救我!我救不了自己。我已用光了我的。我需要另一个布鲁克西斯消除我的蠢行。你可以许愿让它离开我。求你了。求你了。” 布鲁克西斯。那是比加维里尔威力大得多的许愿币。它的交易值很奇特:只能用自己的牙齿交换。全部的牙齿,自己一颗颗拨出来。 想到要一颗颗拨掉自己的牙齿,卡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别开玩笑了,”她小声地说,对他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惊骇不已。不过,他本来就疯疯癫癫,现在看起来更像疯子。 她向后退。 “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不会求你的,你知道我不会,可只有这个法子。” 她低着头迅速离开。要不是身后爆发出一声尖啸,她会头也不回一直往前走。尖叫声发自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德吉码广场,顷刻间,它盖过广场所有其它的声音。鬼哭狼嚎般的尖厉叫声,不同于她听过的任何声音。 这绝不是从伊兹尔口里发出来的。 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越来越大,狂乱、颤抖,像水波一样传开,接着,叫声转变成语言——低沉忧伤,没有尖硬的辅音,抑扬顿挫的调子表示它在说话。然而,即使卡鲁收集了20多种语言,她竟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她转过身去,看到周围的人也都转过身,伸长着脖子。她注意到当人们看到声音发自何方神圣时,脸上的表情由惊慌迅速转为惊骇。 她也看见了。 伊兹尔背上的那个鬼东西赫然在目。 14. 夺魂鸟 虽然卡鲁不懂这种语言,但对阿吉瓦来说,它并不陌生。 “六翼天使,我终于见到你了!”它大声喊道。“我认识你!兄弟,兄弟,我的刑期已满。我愿做任何事!我已洗心革面,我已受到应有的惩罚——” 阿吉瓦茫然不解地盯着趴在老人身上的那只怪物。 它赤身裸体,浮肿的身躯长着两根细长的胳膊,两只手紧紧地箍住老人的脖子,两条废腿晃荡着吊在身后;肿囔囔的紫色头颅绷得紧紧,好像里面灌满了血浆,随时会“砰”一声炸开,血浆四溅。这只怪物实在是丑陋无比。让人憎恶的是,它居然会说六翼天使的语言。 如此诡异的情形骇得阿吉瓦动弹不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怪物。听了它的一番话后,他的表情由一开始听到有人说自己母语时的震惊转为惊骇。 “他们硬生生地扯掉我的翅膀!”怪物直勾勾地盯着阿吉瓦。它松开一只手伸向他,声泪俱下。“他们折断我的腿,我只能像地上的爬虫那样爬行!我被逐到这里已有一千年,受了一千年的折磨!现在你来了,你来接我回家!” 回家? 不,绝对不可能。 人们纷纷向后退,不敢看这只怪物。有些人顺着它的视线把目光移到阿吉瓦身上。他意识到自己成为众人的焦点,炯炯有神的目光扫向人群。人们吓得直往后退,低声祈祷。最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二十码开外的一个蓝发女孩身上。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她淡定自若的神态极其引人注目。 这时,她转过身凝视着他。 他那张古铜色的脸上嵌着一双金色的眼睛,眼周有一圈黑边。卡鲁心中一震——不仅因为吃惊,更因为肾上腺素急剧上升让她身体产生一连串的反应。她感到身轻如燕,浑身充满力量,随时准备战斗或落荒而逃。但是,不管采用何种方式,必定要经过一番的苦战。 他是谁?她的思绪竭力想跟上身体的快速变化。 为什么? 显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骚乱人群中的那个男人不是人类。她的掌心“扑扑”直跳,她全身热血沸腾,不由得握紧拳头。 敌人。敌人。敌人。一想到这,她心跳加速:这个双目似火的陌生人是敌人。他的脸——美得夺人心魂,他完美无缺,像虚构中的人物——冷若冰霜。她想拨脚就跑,又不敢背对着他,正左右为难。 是伊兹尔提醒了她。 “天神!”他指着那个男人,尖声喊道。“天神!” 天使。 天使? “我知道你,夺魂鸟!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伊兹尔转向卡鲁,急切地说,“卡鲁,你必须回到布里斯通那里,告诉他这里有六翼天使。他们又回来了。你一定要告诉他!快跑,孩子,快跑!” 她拔腿就跑。 德吉码广场乱成一锅粥,看热闹的人潮水般涌来,挡住想要逃离的人的去路。卡鲁跌跌撞撞地从这些人中挤过去,把人撞到一边,打滑摔到一头骆驼旁,跳过盘成一团的眼镜蛇。它昂起头攻击她,幸好它的毒牙已被拨掉,没有伤着她。她偷偷向后张望,发现没人追她——没见他的身影——但她感到他就在附近。 她的每根神经都处于紧张状态。她被人跟踪,成为别人追杀的目标。她全身高度戒备,随时准备战斗。因为没料到匕首在这里会派用场,她甚至忘了它把塞进靴子。 她跑出广场,拐进一条胡同。这里的小胡同从四面八方向广场汇聚。集市的人群渐渐变得稀少,不少人关上了灯。她轻巧、有节奏地大步朝前跑,一会儿出现在亮处,一会儿又闪现在暗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为了避开障碍物,她时不时拐个大弯,同时还不停地向后张望。但她始终没有见到任何人影。 天使。这个词不停地在她耳边回荡。 她离时空转换口不远了,拐个弯,再跑上一条死胡同长的距离就到。如果她成功到达那里,她就安全了。 一股热流从上方冲下来,与此同时,她还听到鸟儿拍翅时发出的“嗡嗡”声。 在她头顶上方,一个巨大的黑影遮住了月亮。有样东西拍打着硕大无朋、不可思议的翅膀朝着她俯冲下来。除了炙人的热气、呼呼的拍翅声,她还听到利剑在空中划过的声音。只见剑光一闪,她急忙往旁边一跃,撞到一扇弧形门,门被她撞成了碎块,但剑刃还是刺中了她的肩膀。她随手拾起一块边缘凹凸不平尖木块,转过身面对攻击她的人。 他和她仅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剑尖朝地。 天哪,端详着他,卡鲁不由感叹起来。 天哪! 真的是天使。 他站在那里,露出了真面目。在炽热的翅膀映照下,他手中的长剑发出白森森的光——巨大的翅膀闪闪发亮,展开的翼幅触及胡同两边的墙壁,每根羽毛都在熊熊燃烧,像风中摇曳不定的烛光。 那双眼睛。 他的目光像根哔哔燃烧的导火索,周围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他是卡鲁所见过的最完美的人。她的脑子不听使唤,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记住他的外表,以便以后把他画在素描本上,这与眼前所发生的事格格不入。 她的第二个念头是不会再有以后了,因为他就要杀死她了。 他身形一动,朝卡鲁扑过来,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翅膀上摇曳的光变得一片模糊。他的剑又刺中了她,这次击中她的胳膊。不过,她扭身躲过致命一击。她的反应迅速,总能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设法缩小包围圈,剑光中,她左躲左闪,举止敏捷,反应灵活。他们的眼光再次相遇。透过他惊人的美貌,她看到他的眼中毫无人性,没有一丝怜悯之心。 他再度发起攻击。尽管卡鲁反应很快,还是无法避开他的剑。对准她喉咙的剑尖一滑,击中她的肩胛骨。她感觉不到疼痛——如果她没被杀死,过不多久她会有知觉的——只知道热乎乎的血流了出来。他又挥剑刺来,她举起手中的木块抵挡。木块被他拦腰劈断,有半节被劈飞,她手上只剩下半截匕首大小的木块——一件极其拙劣的武器。然而,当天使再次欺身上前时,她闪到他身旁,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中的木块刺向他,感觉木块触到他的身体,深深扎了进去。 卡鲁以前也刺过人。她憎恨做这种事,用刀或别的东西扎一个活生生的人让她噩梦不断。她向后退了几步,把临时当作武器的木块留在他身上。他没有流露出任何痛苦或吃惊的表情。当他逼近她时,卡鲁想,这是一张死人的面孔,确切地说,是一张活死人的脸。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他把她逼到角落。他们俩都很清楚她是逃不掉的。她依稀听到人胡同和窗户传来惊呼声和恐慌声,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天使身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天使?伊兹尔说了些什么?六翼天使在这里。 她以前听过这个词。六翼天使是一些高阶天使。至少基督教的神话故事是这么说的。布里斯通非常鄙视这些神话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类获得一鳞半爪的真相,刚好够他们杜撰出剩余的故事内容,就像一张用童话故事缝成的被子,上面东一块西一块地打着真相的补丁。” “照你这么说,什么是真的?”她很想知道。 “如果你能杀死它,或它能杀死你,这是真的。” 根据布里斯通的说法,这是个天使,错不了。 他举起剑,卡鲁呆呆地望着他,注意力被他手上一条条穿过手掌延伸到指尖的黑纹吸引住——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这些线条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她盯住这个要杀她的人,木然地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杀她,不相信这会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把头侧向一边,拼命地想从他脸上寻找一丝的……柔情……突然,她看到了。 他犹豫不决。在那一瞬间,他的神情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好像五官骤然软化,虽然一闪即逝,但卡鲁还是捕捉到某种悲呛哀婉的表情。情感的波动使得他那僵硬、完美得可笑的五官柔和起来。他下巴微松,嘴唇略开,眉头紧锁,迷惑不解。 与此同时,她察觉到手掌在“突突”地跳动。第一次看见他时,因为掌心跳得厉害,她只好握紧拳头。现在它仍然在“突突”直跳,好像有一股力量被压制在那里。这股来自掌纹的不疾不徐的力量让她无比震惊。冲动之下,她举起双手,当然不是乞求投降,而是掌心朝外,双手用力向前一送。不知道为什么,自她懂事起,她的掌上就纹有这两只眼睛。 情况发生了变化。 像是“砰”一声响——她觉得手上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所有气流都被卷进来形成一个硬核,紧接着,这股强大的气流喷涌而出。它无声无息、无光无色——对那些看得口瞪目呆的目击者来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女孩举起双手——但卡鲁感觉到它的力量,天使也感觉到了。一看到她掌心的眼睛,他的脸色大变。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向他,他被撞得飞起来,重重地摔到身后二十英尺外的墙上。他趴在地上,翅膀歪到一边,剑飞落到地上。卡鲁快速爬起来。 天使一动不动。 她转身就跑。不管情况如何,周围一片静悄悄。除了自己的喘息声,她什么也听不到。像是在通道里跑步似的,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被怪异地放大。她飞快地在胡同拐个弯,身体滑向一边避开挡在路中间的驴子。入口近在眼前,一排普通的门中一扇普通的门。现在它却有点不同,门上烙着一个黑色的大手印。 卡鲁飞身朝入口扑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用拳头发疯似的捶着门。“阿萨!”她尖叫,“让我进去!” 这一刻漫长得可怕,卡鲁不停地扭头向后张望。门终于打开了。 她闪了进去,突然痛苦地惊叫起来。她看见的不是阿萨或前厅,而是一个拿着扫帚的摩洛哥妇女。噢,不要。那女人眯起眼睛,张嘴便骂。卡鲁没有犹豫,用力把女人推回去,转身出来把门关上。她疯狂地敲打着门。“阿萨!” 她听到那个女人在大声叫骂,感到她拼命想把门推开。要是门开了,施在门口的魔法就连接不上。卡鲁诅咒了一句,死死把门抵住。她用阿拉伯语大喊,“离门远点!” 她向后张望。街上乱成了一团,有人挥舞手臂,有人大声叫喊。那头驴子站在路中,巍然不动。没有天使的影子。她杀死他了吗?没有。不管发生什么,她知道他没死。他还会来的。 她又用力捶门。“阿萨,布里斯通,快开门!” 回应她的只有那个盛怒的阿拉伯女人的叫骂声。卡鲁用脚抵住不让门打开,继续捶着门。“阿萨!他要杀我!让我进去!” 怎么这么久还不开门?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像穿在绳上的斯卡皮,一只又一只相继消失。有人用力推门,想把门打开。会不会是阿萨——这时,她感到一股热气从背后袭来。这次她没有犹豫,直接转身,用背使劲抵住门不让它开,举起双手,似乎想让她掌心的眼睛看看发生什么事。与上一次不同,这次没有爆炸声,只有轻微的劈啪声,气流扬起她的头发,看上去像有无数的小蛇在舞动。 天使正悄悄靠近她。他低着头,动作缓慢,像在逆风而行,灼灼的目光俯视着她。不管藏在卡鲁掌纹中的什么力量把他震得飞到墙上,它只是阻碍他,却不能阻止他。他的手垂在身旁,握成拳头状;剧痛使他面目狰狞,看上去极其凶狠。 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端详着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他的眼神不再呆滞,而是上下打量着她,先是她的脸和脖子,再到她的掌纹,然后又回到她的脸,来来回回看了好几趟,生怕漏掉了什么东西。 “你是谁?”他用奇美拉语问。他的语调非常柔和,她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她是谁?“难道你平常不调查清楚就随意杀人吗? 她感到身后门上的压力变了。这次不是阿萨的话,她就完蛋了。 天使向前跨了一步。卡鲁挪到一边,门突然打开。 “卡鲁!”阿萨尖声大叫。 她转身冲进门口,旋即把门关上。 阿吉瓦跟着她冲了过去,猛地把门拉开,没想到迎头碰上一个高声叫嚷的女人。一见到他,她顿时脸色苍白,吓得把扫帚扔到他脚上。 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 他站了一会,根本没注意到周围混乱的场面。他的脑子飞快地思索。这女孩会警告布里斯通。他本来可以阻止她,轻而易已地干掉她。然而,他动作缓慢,让她有时间溜走。为什么? 很简单。他再想看看她。 傻瓜! 他看到了什么或以为他看到了什么?过去某一个再也回不来的瞬间——很久以前,那个早已不在的女孩教他学会仁慈,没想到赔上她自己性命,让他再也不相信所谓的仁慈。他以为自己已变得铁石心肠,再无任何怜悯之心,可他却没能杀死那女孩。还有,让他意想不到是:她手上有汉萨斯。 一个人类的身上刻着魔鬼的眼睛!为什么? 那只有一个可能的答案,既简单又让人不解。 她,实际上,不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