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王八蛋 菲亚拉教授让卡兹在余下的时间摆成斜卧姿势。他斜靠在沙发床上,双膝斜歪,笑容暧昧。他那样子,即使称不上淫猥,也会让人想入非非。教室里无人再笑,但卡鲁感到室温徒然升高,似乎画室里的女生们——甚至不止一位男生,需要吹吹风降降温。她自己倒未受影响。当卡兹斜眯着眼懒洋洋地盯着她看时,她坦然地把目光迎了上去。 她开始做画并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心想,他们的关系因一幅画而开始,用一幅画结束,倒也合适。 她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在大胡子酒吧。当时,他坐在离她两张桌子远的地方,戴着一付恶棍式翘胡子。现在看来,那胡子似乎是个不祥之兆。但因为是在大胡子酒吧,每个人都戴着胡子。卡鲁玩弄着一付从自动售货机上买来的傅满楚(英国作家Sax Rohmer笔下的小说人物,一个阴险狡诈、残酷无情的中国人形象——译注)式胡须。当天晚上,她把两撇胡子粘在序列号为90的素描本上。这一大坨东西贴在那里,她一眼就能找到描绘他俩故事的那页。 他在和朋友一起喝啤酒。一看见他,卡鲁的眼睛就无法从他身上挪开半分,她不由自主地画他。卡鲁随时画画,不单画布里斯通以及她不为人知的生活中的其他人物,还画普通世界中的人与景——养鹰人、街头音乐家、胡须长及腹部的东正教牧师,偶尔也画美男。 通常,她画完一走了之,被画者仍蒙在鼓里。这一回,美男注意到她。他戴着假胡子笑盈盈朝她走过来,当场把她逮个正着。不过,卡鲁笔下的人像使他受宠若惊。他把画拿给朋友们观赏,拉着她的手力邀她加入他们的行列。即使她落座后,他还紧握着她的手不放。他们的故事就这么开始:她迷恋他的容貌,他则陶醉其中。他们的恋情也就这样一步步发展下去。 当然,他也不断夸她漂亮。要是她相貌平庸,一开始他就不会过来和她搭讪。卡兹可不是那种注重内在美的人。卡鲁是个大美女,她肤如凝脂、身材高挑、蓝发飘飘,目光流转,宛如默片中的女星。她举手投足优雅得似有诗情,笑容神秘又似斯芬克斯女神般让人琢磨不透。更惹人注目的是,她容光焕发,双眸闪闪发亮,时不时像小鸟似的歪着个脑袋。但当她双唇紧闭、黑漆漆的眼珠闪烁不定时,她一下子变得神秘莫测,不可捉摸。 卡鲁的确神秘莫测。表面上,她孤身一人。她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极善避开此类话题——就她的朋友所知,她有可能是从宙斯的脑袋里蹦出来的。她总让人惊奇不断,口袋里装着奇奇怪怪的东西:古铜币、牙齿、比她拇指甲大不了多少、用绿玉雕成的老虎。和街头卖太阳镜的非洲小贩讨价还价时,她会无意中冒出几句流利的约鲁巴语。有一次,卡兹在脱她衣服时发现她的靴子里藏着一把匕首。还有,她根本不怕吓;她的腹部有疤痕:三块亮闪闪的伤疤。它们只能是子弹造成的。 “你是谁?”意乱情迷时,卡兹常常这样问她。卡鲁则伤感地回答,“我不知道。” 因为她真的不知道。 现在,她画得飞快,抬头注视卡兹时不再躲避他的视线。她要看着他的脸。 她想看看他表情变化的一瞬间。 把他的基本姿态勾勒出来后,她抬起左手——右手继续作画,捻着项链的珠子,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颗珠子。 她许了个愿。 这是一个小小的愿望。毕竟,这些珠子不过是斯卡皮。和钱币一样,许愿币也分不同的面值,斯卡皮类似于便士,甚至连便士的价值都不如。与钱币不同,许愿币的价值不能累加。许多便士加起来可以变成镑,但斯卡皮就是斯卡皮,整串的斯卡皮价值,像这条项链,是无法相加从而获得威力更大的愿望,只能许些小小的、没多大用处的愿望。 比如,让人身上发痒这类愿望。 卡鲁希望卡兹身上发痒。珠子从她指尖间消失,被花掉,不见了。她以前没有许过这种愿,为了慎重起见,她先在卡兹的肘子——他挠起来不会觉得难为情的地方进行实验。果然,他若无其事地用肘子蹭了蹭坐垫,姿势一动不动。卡鲁暗自偷笑,继续画画。 几秒钟后,她捏住另一颗珠子,又许了个愿。这回,她让卡兹的鼻子发痒。又一颗珠子不见了,不知不觉项链变短了。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一开始,他坚持不动。很快他受不了,用手背很快地搓了一下鼻子,然后迅速恢复成原来的姿势。卡鲁注意到他脸上暧昧的表情消失了。她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起来。 哦,卡兹,今天你真不该来这里。你应该睡懒觉。 接下来,她让卡兹身上一个隐秘的地方发痒。他的痒痒发作时,她直盯盯地看着他。看见他突然眉头紧锁,她把脑袋微微歪向一边,好像在问,亲爱的,你怎么了? 卡兹发痒的地方是个私秘部位,他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的伸手去挠。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挪了挪屁股,几乎无法保持原来的姿势。卡鲁暂停攻击,继续作画,好让他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待他一放松......稍稍舒展一下身体......她又发起进攻。看到他的脸变僵,她费好大的劲才强忍住笑。 又一颗珠子从手上消失。 再捏住一颗珠子。 这颗珠子,她想,她要用它为自己讨回公道——不仅为今天所受的羞辱,更为过去所承受的一切。他让她心碎——伤心痛苦总在猝不及防时来袭,每一次都让她痛不欲生,仿佛肚子被人重重击了一拳;他堂而皇之地向她撒谎;她无法把他的影子彻底从心里赶走;她天真地相信他的话,结果让自己蒙羞;他让她重陷孤独——经历爱情的甜蜜之后,孤独更让人难以忍受,就像人鱼穿上湿漉漉的泳衣,粘糊糊的难受不已。 卡鲁不再笑,她想,她要用这颗珠子为所有无法挽回的事讨回公道。 为她失去的童贞讨回公道。 她的第一次,身下只有黑披风,但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与那些常与卡兹和约瑟夫一起玩的捷克女孩一样。那些名为斯维特拉或弗兰蒂丝卡的捷克冷艳美女,总是一付见惯不怪的样子。她真想像她们那样吗?虽然她还是个少女,却装成一个对此事毫不在乎的女人。她把童贞看成是童年的消失,一转眼就过去了。 她没想到要后悔。一开始她没有。这事本身既不令人失望也没什么不可思议。它就是这样:一种新的亲密关系,一个可与另一个人分享的秘密。 她是这么想的。 “你看起来不一样,卡鲁。”再次见到卡兹的朋友约瑟夫时,他问她,“你……全身发热吗?” 卡兹一拳打在他肩上让他闭嘴,样子有点难堪却又得意洋洋。卡鲁知道他把这事告诉了约瑟夫。他甚至告诉了其他女孩子。她们会意地撅起猩红的嘴唇。斯维特拉——后来她逮住他和这女孩在一起——居然当着她的面嘲讽说披风有再度风行的趋势。卡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望别处。这是他表示知道自己做错事的唯一方式。 卡鲁甚至没把这事告诉苏姗娜。一来,这是她和卡兹两人的秘密;再者,她觉得不好意思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但神通广大的布里斯通,猜到有这么一回事。趁这个机会,他教训了她一通。这可是很罕见的事。 那是一次很有意思的谈话。 这个愿望贩子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似的。“我知道的生活箴言并不多,”他说。“但我这里有一条。简单明了。不要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塞进体内。不瞌药、不吞云吐雾、不狂喝滥饮、不吞尖利物品、不用可有可无的针头--不吸毒、不纹身,还有,还有......不与无关紧要的男人滥交。” “无关紧要的男人?”卡鲁重复道,虽然伤心,但这个说法让她感到好笑。 “世上存在有关紧要的男人吗?” “当有关紧要的男人出现时,你会知道的。”他说。“别作践自己,孩子。等待爱情的到来。” “爱情。”她的兴奋劲消失了。她以为卡兹给她的就是爱情。 “爱情到来时,你自然会知道。”布里斯通向她保证。她很想相信他的话。他活了几百年,不是吗?卡鲁以前从未想过布里斯通会和爱情扯上关系——瞧他那个样子,怎么看也不像谈过恋爱——但她相信,他活了几百年,肯定长了不少见识,给她的承诺肯定错不了。 天地万物之中,孤独寂寞的她最渴望得到的就是爱情。显然,卡兹并不能给她爱情。 想到这里,她的手不知不觉加了力,铅笔尖“啪”一声断了。顿时,她怒火攻心。盛怒之下,她发起凌厉的攻击,令卡兹周身发痒。项链一下子变成短颈链,她的猛攻让卡兹从模特台上滚落下来。卡鲁松开颈链,注视着卡兹。只见他抓起裕袍,冲向门口,把门拉开,窜了出去。因为急于奔出去找个地方处理身上痛苦难当的痒痒,他连裕袍都来不及穿上。 门“哐”一声关上,留下全班同学呆呆地望着空空的沙发床。菲亚拉教授站在门口,从眼镜上方向朝里张望。那一刻,卡鲁感到羞愧难当。 也许她做得有点过分。 “那头蠢驴怎么了?”苏姗娜问。 “不知道。”卡鲁说,继续作画。画上的卡兹既世俗又优雅,好像在等待某位情人的到来。这原本是张佳作,但被她画坏了。她把线条勾得过重,导致整幅画丧失了细腻感。到后来,她乱涂一气,遮住他的.....无关紧要的老二。她不知道布里斯通会怎样看待她的行为。他老爱训斥她滥用许愿币——前不久,她用许愿币让斯维特拉的眉毛一夜之间变得像毛毛虫一样粗,刚拨掉马上又长出来。 “卡鲁,从前女人会因小事被烧死在火刑柱上。”他说。 算我走运,她想,现在不是中世纪。 4. 毒药厨房 那天的其他课风平浪静。她在实验室连着上化学课及配色课,接着又上描摹课。吃过午饭,苏姗娜去学木偶表演,卡鲁去学习油画,两个都是三小时的课。等她们走出学校时,外面和她们早上来时一样,又冷又黑。 “毒药厨房?”跨出校门时,苏姗娜问卡鲁。 “还用问吗?”卡鲁说。“我快饿死了。” 她们低着头,顶着刺骨寒风,朝河边走去。 布拉格纵横交错的街道犹如一首低缓深沉的幻想曲,轻轻地诉说着它的沧海桑田,从二十一世纪回溯到二十世纪,甚至十九世纪。 这里一度是炼金术士和空想家云集之地,石魔 、神秘主义者和外国侵略军在中世纪铺就的鹅卵石路上横冲直撞。菊黄、洋红或浅蓝的高大建筑交相辉映,洛可可风格的墙面装饰金碧辉煌、美不胜收。洛可可式的屋顶均为朱红色,巴洛克式的青铜圆屋尖顶则呈嫩绿色;哥特式的尖塔随时准备刺穿天上掉落的天使。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魔力、暴力、音乐的张力。铺着鹅卵石的小巷蜿蜒曲折如同小溪在流淌。戴着莫扎特式假发的街头混混在街角推销室内乐;不少人家的窗户上挂着木偶,天鹅绒窗帘后面似乎有一双双无形的手在操纵着它们,整个城市仿佛是一座露天大剧院。 坐落在山上的布拉格城堡俯视着整座城市,远远望去,城堡尖塔的轮廓尖如芒刺。到了晚上,华灯初上,整座城堡笼罩在若有若无的光影之中,显得静谧而神秘。今晚,天幕低垂,白雪皑皑,唯有路灯在地上投下薄纱般的柔光。 毒药厨房位于魔鬼小溪的下游,它的位置隐秘,想靠运气找到它几乎不可能。你得知道它的准确地点。低头穿过一个低矮、无标识的石拱门后,你会看到一块有围墙的墓地。在墓地的另一头,你可以看到这家咖啡厅的窗玻璃上透出的柔光。 可惜的是,旅行者现在无需碰运气就能找到这家咖啡厅。最新出版的《孤独星球》指南把它的位置公之于众—— 三百多年前,隶属这座中世纪的小修道院的教堂被大火烧毁,但僧侣的寝室还在。后来这间寝室被改造成一间世上绝无仅有、最为奇特的咖啡厅。里面摆满了古典雕像,每张雕像的脸都套上防毒面具,这些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用过的面具是店主苦心收集到的。关于毒药厨房的传说可以追溯到中世纪。有一次,修道院的厨师鬼迷心窍,在一大盆红烧牛肉里下毒,把修道院的僧侣们全部毒死。咖啡厅和它的招牌菜“红烧牛肉”由此得名。坐在天鹅绒沙发上,您可以把双脚搁在棺材上。摆在吧台后的骷髅头或许就是、或许不是来自被害死的僧侣。 半年来,背包客们时常在拱门外探头探脑,想寻找布拉格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以便写在明信片上。 但是今晚这里很安静。在角落里,一对外国夫妇正在给戴着防毒面具的孩子拍照;几个男人佝着背坐在吧台边,但多数桌子——棺材,两侧是低矮的天鹅绒沙发——空无一人。罗马雕像随处可见:真人一般大小的神像和仙女像或缺胳膊或少翅膀;在大厅中间,摆着一座马库斯•奥勒留 骑马的大型雕像。这座雕像是从卡比托利欧山运来的。 “太好了,瘟疫那桌空着。”卡鲁说,径直朝中间这座雕像走去。和店里其它的雕像一样,巨大的皇帝雕像和他的马都戴着防毒面具。每次看到这座雕像,卡鲁总会想到《启示录》中那个伸出一只手播撒瘟疫、名为瘟疫的天命骑士。她们最喜欢的那张桌子恰好在雕像的阴影里,既不容易被人看见,又能把整个咖啡厅收入眼底——穿过马腿——任何有趣的人进来,她们都能看到。 她们放下画夹,把外套挂在马库斯•奥勒留石像的指尖上。独眼店主从吧台后朝她们摆了摆手,她们也挥手向他致意。 从她们十五岁,即上艺术学校的第一年算起,她们上这里喝咖啡已有两年半。那时,卡鲁刚到布拉格,一个人也不认识。她刚会说捷克语(通过许愿,不是通过学习;卡鲁收集语言,所以布里斯通在她生日时送各种语言给她作为礼物),像品尝新香料一样,捷克语的味道有点怪。 来布拉格之前,她在英国一所寄宿学校上学。虽然她能说一口标准的英国英语,但她一直使用小时候用惯的美国英语,所以她的同学以为她是美国人。实际上,她没有国籍。她的文件全是伪造的。她的各种口音——除了她的母语外,全是假的,但那母语不是人类语言。 苏姗娜是捷克人,来自波希米亚南部克鲁姆洛夫小镇的一个木偶艺人世家。她哥哥没有继承家族传统而跑去当兵。这件事震惊整个家族。但苏姗娜身上流淌着木偶艺人的血液,她继承了家族传统。和卡鲁一样,她也不认识学校的任何人。幸运的是,第一学期刚开始,老师让她俩搭档给当地小学画一幅壁画。她们需要花一个星期的晚上时间蹬梯作画才能完成。每晚结束工作后,她们常常到毒药厨房坐一坐,喝杯咖啡。在这里,她们结下深厚的友谊。壁画画好后,毒药厨房的店主雇她俩给咖啡厅卫生间的墙上画一些骷髅。作为回报,他免费让她俩在毒药厨房吃晚餐,为期一个月,以确保她们以后还会光顾这间咖啡厅。两年多过去了,她们成了这里的常客。 她们点了两碗红烧牛肉,边吃边议论卡兹的蠢行、化学老师的鼻毛——苏姗娜戏说老师的鼻毛长得可编辫子——还有她们期末作业的选题。很快,她们的话题转到布拉格木偶剧场乐队一个新来的小提琴手身上。 “他有女朋友,”苏姗娜哀叹道。 “什么?你怎么知道?” “休息时他老发短信。” “这就是你的证据啊!不足为信。说不定他私下调查犯罪分子,正和他的对手捉迷藏呢。”卡鲁说。 “对啊,我想是这样的。谢了。” “我说,发短信不一定证明他有女朋友,也许还有别的解释。你什么时候变得羞答答了?和他聊聊!” “说什么呢?帅哥,提琴拉得不错?” “对极了。” 苏姗娜扑哧一笑。她周末在剧院给木偶表演艺师当助手。圣诞节前几个星期,她迷上一个小提琴手。她不是那种害羞的人,但一直不敢和他说话。“说不定他还以为我是个孩子,”她说,“你当然不知道小个子的烦恼。” “和木偶差不多大小,”卡鲁说,一点也不同情她。她觉得苏姗娜小巧的身材很完美,像你在森林里找到的精灵,很想把她放进口袋里。虽然就苏姗娜而言,她这个精灵可能会突然发飙,张口咬人。 “是的,苏姗娜是个了不起的人类木偶。看她翩翩起舞。”她抬起手臂,像木偶一样直挺挺地做了个芭蕾手位。 卡鲁一下子有了灵感。她说,“嗨!你的选题有着落了。制作一个巨形木偶操纵者,你扮成木偶。你可以这样设计:你一动,大木偶也跟着动。这个绝对没人做过。你是木偶,被线绳牵着。实际上,是你的动作控制着木偶操纵者的手。” 苏姗娜正要把一块面包送进嘴里,她停了下来。看到朋友的眼神恍惚,卡鲁知道她被这个想法迷住了。她说,“那将是个巨型木偶。” “我可能为你化装,把你装扮成一个木偶芭蕾舞演员。” “你真的要把这个点子给我?这可是你想出来的。” “没关系。难道你想让我扮成一个大木偶不成?” “谢了。你的选题有眉目了吗?” 卡鲁暂时还没什么好点子。上学期她从戏服获得灵感,制作了一对天使翅膀。她在背带上装上滑轮,然后把翅膀固定在背带上,通过滑轮控制翅膀的开合。如果她把翅膀全部展开,这对巨型翅膀的翼幅宽达12英尺。她把翅膀绑在身上想让布里斯通看看,但没能进到里室。阿萨在前厅拦住她——温柔的阿萨!——颈部鼓起,对她发出“嘶嘶”声。她这种样子,卡鲁一辈子只见过几次。“天使,最可憎的东西!赶快解下来!噢,甜妞,看见你这样子,我实在受不了。”这真是太让人奇怪了。现在,那对翅膀挂在卡鲁床上方,占据她斗室的一整幅墙。 这学期她要为一系列的作品想出个主题,但迄今为止,她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正当她沉思默想时,卡鲁听到挂在门上的铃铛响了。几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们身后一个摆动的影子吸引了卡鲁的注意。它看起来像只乌鸦。不过,它可不是一般的乌鸦。 是基什米什。 她直起身,扫了苏姗娜一眼。她正把刚才的点子画在笔记本上,卡鲁借口说上厕所,苏姗娜几乎没有作声。她走进卫生间,那个影子跟了进来。它飞得很低,没有被人发现。 布里斯通的信使的身体和喙与一般乌鸦完全相同,但它膜状的翅膀像蝙蝠,舌头猛然伸出时呈叉状,看起来像希罗尼穆斯•波希 一幅画中的逃犯。它的脚上绑着一张字条。卡鲁取下字条时,发现它的小利爪子把纸刺穿了。 她打开字条,两秒不到便读完其中的内容,因为上面仅写着:有急事。回来。 “他从不用‘请’字。”她对基什米什说。 这小家伙像乌鸦似的歪着头,好像在问,“你走不走?” “就走,就走,”卡鲁说。“我有哪次不回去?” 过了一会,她对苏姗娜说,“我要走了。” “什么?”苏姗娜从素描本上抬起头来。“可是,甜点。”甜点已摆在棺材上:两碟苹果派,和茶放在一起。 “噢,见鬼,”卡鲁说。“我吃不了了。我有事。” “你总有事。你要做些什么事啊,这么突然?”她瞟了一眼卡鲁放在棺材上的手机,知道卡鲁没有接到过电话。 “有点事,”卡鲁说,苏姗娜没有再追问,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卡鲁有不少差事要办,有时她花上几个小时,有时她要去几天。回来时疲惫不堪、衣衫狼狈;不是脸色苍白、就是皮肤黝黑;不是走路一瘸一拐,就是身上有咬痕。有一次,她回来后一直高烧不退,后来转成了疟疾。 “你在哪个鬼地方染上这种热带疾病的?”苏姗娜责问她。对此,卡鲁答道,“噢,我不知道。也许在电车上吧?几天前有个老妇人冲着我的脸打喷涕。” “这也不至于让你得疟疾吧。” “我知道。这很恶心。我想买部轻便摩托车,这样我就不用搭电车了。”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想与卡鲁做朋友,就得无奈地接受一个事实:永远无法摸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苏姗娜叹口气说,“好的,两份苹果派归我,我长胖了怪你。”卡鲁离开毒药厨房,一个类似乌鸦的影子抢先飞出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