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中产独大的迷思 有香港读者读完这本书的初版之后,给了我一些意见,他们认为任何一个社会都有中产阶级存在,随着香港社会经济的发展,愈来愈多中产出现也是很自然的事,何况中产阶级确实对社会的稳定和发展具有非常大的贡献。因此认为我不宜对中产做出过分的批判,甚至批评我在书内那种“反中产”的论调有点无病呻吟。要回应这些意见,我认为必须要区分清楚“中产阶层”、“中产文化(或价值观)”、强势或独断的“中产意识型态”之间的分别。 首先必须强调,我从来没有反“中产”。“中产”是任何现代社会都必然存在的一个社会阶层,我想不出有任何反对这个阶层存在的理由,因此我从没有想过要反对或打倒中产,只让无产阶级专政。何况如果中产阶级被定义为一群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里具有较高学历而担任行政管理及专业工作的雇员,也包括一班拥有文化资本的知识分子、艺术工作者和从事创意产业的文化人,这些职业对社会绝对有贡献,我毫无理由要“反”这些职业。就算按照香港财政司司长曾俊华先生的讲法,月入高达三十万的仍算是中产,我也没有理由要“反”月入三十万的人。富有本身不是罪,富豪不一定是罪人(唯利是图和为富不仁的固然例外),我为何要反他们?甚至我们真的不应不问理由就去仇富。 这本书要思考和批判的对象乃是“中产文化(或价值观)”,不过也要事先声明,并非所有“中产文化(或价值观)”都是坏东西,都要抽出来反对和批判一番。如果“文化”是代表某种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权选择他自己的生活,我有何理由可以反对中产自己选择的生活文化呢?正如曾俊华先生所讲,看法国电影和饮咖啡是他心目中的中产文化或生活方式,我为何要反对?如果中产是一班追求生活质素和讲究生活品味的人,喜欢饮红酒、吃法国大餐、打高尔夫球,又有何不可?何况有些“中产文化(或价值观)”是非常正面的,例如在婴儿潮那一代的中产阶层当中,他们拥有一些被视为中产的美德——如客观理性、谨慎、克勤克俭、毅力、脚踏实地等,这些美德不但不应反对,反而要加以肯定。 因此,除了批判之外,本书的重要任务就是要探索和思考以下的问题:谁是中产?什么是港式中产的文化?什么是港式中产风格?港式中产有何思维方式?港式中产又有什么核心价值? 而这本书要反对或批判的,也只是那些强势而带有某些问题的“中产意识型态”而已。例如龙应台女士提到的代表资本主义某些意识型态的“中环价值”,恰巧它正是香港中产的核心价值。其实,我们也不应该全面或一刀切地否定“中环价值”或资本主义本身,讲经济发展和工作效率也不一定是问题,问题只在于“中环价值”的独大和垄断,问题只是它已经成为一种霸权式的意识形态。而更要正视的是,“中环价值”这种独大的“权势”已经主宰了香港人的生活文化,资本主义已经不单是一种经济体系,它已经渗透入不同的文化领域内而呈现出一种港式资本主义生活的意识形态。事实上,资本主义的价值观、思维方式、生活实践(例如自由市场的机制鼓吹追求私利、成本效益的利害计算、弱肉强食的全面竞争、无休止的经济发展、燃起无穷欲望的消费主义等),已经水银泻地般渗透到社会及生活各层面,包括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城市空间的规划和使用、教育、社会服务、人际及家庭关系等,似乎均无一幸免! 由此可见,这种港式中产文化的价值观,已经成为香港社会的核心价值。就算基层人士的文化或生活方式跟中产阶层的格格不入,但在他们的心底里面,岂不是同样毫无保留地认同中产的价值观么?岂不是同样向往中产的生活,渴望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中产么?中产价值,已是香港社会传诵的神话,以及挥之不去的迷思。 要剖析现在,展望将来,不得不从历史说起。本来香港只是一个贫穷的渔港,战后涌入大批国内移民,形成香港的第一代人,当时大多数人仍然生活于贫困之中。那么,香港的中产阶级究竟何时出现?根据吕大乐及王志铮在《香港中产阶级处境观察》的分析,香港中产阶级的出现应该是在七十年代中后期的事,那时正是香港经济开始步入黄金的年代,不少本来只是社会底层背景的人,都能够通过经济发展所带来的社会结构性向上流动的机会,晋身中产。故此,第一代中产阶级的冒起,基本上跟战后香港社会经济高速发展息息相关,他们可说是亲身经历、见证及有份促成香港经济成功发展的一代,也就是吕大乐在《四代香港人》所提到的“战后婴儿潮”(即1946-1965年出生)的第二代人了。 正如上文提过,港式中产的核心价值相对比较单一,只有某两、三种价值(例如中环价值)独大。然而,今日的中产,除了第二代之外,当然也包括吕大乐所提到的第三代和第四代了。在偌大的中产部落社群里面,已经居住了多元文化的不同族群。当我们还在谈论,布波族(BoBo)如何成为中产部落里面新兴的社会精英族群的时候,原来已有多个族群陆续现身和赶紧登场。计有飞特族(Freeter)、尼特族(NEET)、御宅族(Otaku)、丁克族(DINK)、辣奢族(Luxury)、月光族、草莓族、穷忙族、99族等。故此,香港的中产阶级,已经不再只是由单一文化形态、风格和价值观构成的部落。面对各式各样新兴中产族群的冒起,真的令人有点眼花撩乱的感觉。由“战后婴儿潮”的第一代中产阶级,到今天的不同中产族群,展示了中产阶层的多元面谱。因此,中产价值理应不再是铁板一块、单调乏味、唯我独尊,而是不断自我批判,更新变化,以谦逊的态度向未来全然开放。 感谢《时代论坛》的总编辑罗民威先生,提议我在2010年开一个专栏写一些关于布波族和中产文化的文章,于是专栏就以“中产部落”为名,一写就写了整整一年。现在将这些文稿稍经修改,并增补一些文章,一同结集而成这本文集,盼望能拋砖引玉,引发更多人对这课题的关注和讨论。这本书的初版得以面世,当然要感谢基道出版社愿意出版,亦衷心多谢梁冠霆博士及其他同工在编辑等工作上所作的贡献。当然特别要感谢的,还有在百忙中愿意抽空为初版写序的李锦洪社长,以及写推介文的邹崇铭先生和刘倩怡小姐。在写作专栏期间,亦曾拜读邹兄的《香港的郁闷─新生代vs婴儿潮世代》一书,获益良多。不过更令我意想不到的,就是拙作竟然有机会在国内出版,在此不能不衷心感谢北京大学出版社愿意出版此书,以致能有机会与国内的读者作思想上的交流。中国正值经济崛起,中产阶级已经布满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大城市,中国社会愈来愈“中产化”也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盼望这本小书的一些反思,可以成为内地同胞反省自己身处的社会文化的一些资源。 赵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