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威尔逊而言,文学只是外相,历史才是心魔。 在《三重思想家》里,威尔逊将过去的人文传统归结为“相信人之为人已经获得的高贵与美丽,崇敬作为这一进程之记录的文学”。他对文学价值的认同正系于此。在威尔逊的文学批评中,时代精神、历史命运是关键词。在《到芬兰车站》里,他略带讥嘲地说,德国人不断产生创造神话的天才,像歌德的“永恒女性”,康德的“无上律令”,黑格尔的“世界精神”和“纯粹理念”等,不但主导了当时德国人的心灵,而且还像传说中的神一般缠绕住整个欧洲。其实,这些神话更牢牢地缠绕住了威尔逊。在黑格尔看来,普鲁士国家体现了世界历史的顶峰;而在写《到芬兰车站》的威尔逊看来,顶峰一定是苏联。 难怪他这样想。试看1928年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一书的最后一篇里,同样写到列宁从瑞士经过德国到圣彼得堡芬兰车站的那列火车:“1917年4月9日,下午三点十分,司机发出了信号,列车滚动起来,朝戈特马丁根、德国的边境站驶去。三点十分,从这个时刻起,世界的时钟有了另一样的走法。在现代历史上没有一颗炮弹比这趟列车射得更远、更能决定命运的了。”世界、人民、命运、历史,现代社会最耳熟能详的词汇,在此无一遗漏。 多年以后,威尔逊读到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书中斯特列利尼科夫的那些话,肯定在他心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因为简直可以做《到芬兰车站》的封底介绍语: 什么构成时代?十九世纪以什么划分成一个历史时期?社会主义思想的产生。发生了革命,富于自我牺牲的青年人登上街垒。政论家们绞尽脑汁,如何遏制金钱的卑鄙无耻,提高并捍卫穷人的人的尊严。出现了马克思主义。它发现了罪恶的根源和医治的方法。它成为世界强大的力量。 所以您瞧,整个十九世纪和它在巴黎的所有革命,……全部马克思主义,整个思想的新体系,新奇而迅速的推论和嘲弄,一切为怜悯而制定出来的辅助性残酷手段,所有这一切都被列宁所吸收并概括地表现出来,以便对过去进行报复,为了过去的一切罪恶向陈旧的东西袭击。俄国不可磨灭的巨大形象在全世界的眼中同他并排站立起来,它突然为人类的一切无所事事和苦难燃起赎罪的蜡烛。 但威尔逊对历史的决定论与圣物崇拜并非没有一点警惕。在本书的最后部分,威尔逊指出,托洛茨基在其历史写作中,把马克思主义得自黑格尔的历史观念,像神学家诠释神学那样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历史的神旨般的力量(Providential power)出现在托洛茨基所有的作品中。如果说上帝在勃朗宁的诗中作为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感叹词及介系词而恪尽职守的话,托洛茨基笔下的历史也是如此。这大写的历史的严酷精神,当他写作、鼓动、训诫、赞许、给他勇气去挫败他指控的敌人时,曾一直站在他的椅子后头。直到晚近,当他在孤独与放逐中,才再也没有看到历史的那张脸。” 历史是现代人的心魔。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的后半部分尤其是结尾,大肆发挥其历史哲学,认为历史人物的意志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产生行动,而最直接参与事件的人承担的责任最小。莫斯科大火的时候俄国人都在同仇敌忾保家卫国?不,他们大部分只是在生活。于是托尔斯泰把历史科学比喻成微积分。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戈医生》里,又拿植物的生长来比喻历史的变化:“谁也不能创造历史,它看不见,就像谁也看不见青草生长一样。”二位都深刻认识到,在个体的、具体的生活与整体的、抽象的历史之间,一直充满紧张。威尔逊对这两部俄国小说都颇有研究,这一点他意识到了吗? 或者说,他笔下的人物意识到了吗?比如马克思,就有典型的德国人的那副德性,只对超验的东西感兴趣而忽略感性现实。他父亲很早就看出儿子的内心似乎被浮士德的精灵缠住,提醒他家庭生活的朴素欢乐,可后来的事实证明,像马克思那样不事产业抗拒谋生的人还真难找。在伦敦流亡三十年,向所有人欠钱,被所有人追债,他居然也只动过一次念头要去找一份固定工作。威尔逊没有详细叙述,那是1862年底,马克思下决心要做一份家业,于是去铁路局应聘书记员职位,却被认为字迹潦草,碍难叙用。但要说马克思不懂生活也不对。李卜克内西就记载过马克思一家带朋友提着装满食品的篮子去公园野餐的温馨场景。马克思跟朋友泡酒吧,喝多了回家,路上也会拣瓦片砸煤气路灯,这矮胖的中年人开溜倒快,警察追不上。看来,马克思并不短缺对家人和家常生活的柔情与敏感。恩格斯于此体会尤多,他爱衣着光鲜的女孩子,爱美酒,爱骑马,在子弹的尖叫声中还闻得到山野的花香。 但在马克思关于历史的宏大叙事中,日常生活细微而重大的意义被有意无意地屏蔽了。要知道,造成人的异化的,不单是社会分工,还有历史合力。正是被那个“大写的历史”弄瘸了日常生活的腿,日瓦戈医生才说出那警世的格言:“人是为生活而生,不是为准备生活而生。”诺尔曼•布朗在《生与死的对抗》中,对浮士德式创造历史的人大施挞伐,认为人类需要摆脱历史的向上一路,历史意识需要转变为精神分析意识,只有这样,“已死的过去抓住方生的现在的那只手就会松开,人就有希望去生活而不是去创造历史”。生活与历史的两个维度,在此转换成马克思与弗洛伊德。好在威尔逊二者兼顾,在其大部分批评著作中,能看出他在历史与文学和生活现实之间游弋自如。
到芬兰车站——一个观念的旅行故事(四)
书名: 到芬兰车站
作者: [美] 埃德蒙·威尔逊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原作名: To the Finland Station: A Study in the Writing and Acting of History
副标题: 历史写作及行动研究
译者: 刘森尧
出版年: 2014-2
页数: 492
定价: 49.8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故藏
ISBN: 97875495354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