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这本书,像观赏一出连台大戏,剧中人物一个个走马灯似的登场,有舞台中央的马克思、列宁,也有跑龙套的拉萨尔、巴枯宁、蒲鲁东。威尔逊采用焦点式的叙述和戏剧性的对比手法,巧妙呈现他的人物,好像经济学家图表上的曲线,在时间中来回穿梭走动,文笔酷似他所称赞的米什莱,有一种荡气回肠的交响乐效果。威尔逊拿手的批评性叙事,变化多端的演奏方式,在书中发挥无遗。他复述人物的文章和思想,加以概念辨析和批判,又不时征引逸闻与趣事,随处穿插细节和场景,节奏感控制得恰到好处:高潮来了,又掐断了,织入另一波起伏中。 读这本书,又像披展一幅气势恢弘的长卷,河出伏流而一泻汪洋。入海的那一刹那,即威尔逊所谓“突破”,就是列宁登上那列火车穿越中欧与北欧到芬兰车站的那一历史时刻。威尔逊以雄浑的笔力写道: 1917年的列宁,带着用辩证法包装着的维柯的上帝的残余,不用害怕罗马教皇或新教大会,也不确定控制社会是否像像司机控制机车载他前往彼得格勒这么简单,他估算他的机遇精确到百分之一,他正处在一个伟大时刻的前夜,人类第一次,手上握着历史哲学的钥匙,要打开历史的锁。 回过头去,再看马克思与恩格斯合作伊始,他们在布鲁塞尔会合,又一起前往曼彻斯特。威尔逊的句子强有力地结合了历史与诗: 二十五年后,恩格斯提醒马克思说,他们当时是如何从曼彻斯特图书馆的彩色凸窗望出去,天气一片晴朗,让他们感到,在围困着这座城市的污秽、畸零和疾病的非人恐怖中间,人类的智慧之光正趋于成熟,人的尊严将得到证明。 但这本《到芬兰车站》的魔力在于,威尔逊并不为他的历史命题所裹挟而滥情,他与笔下的人物在神光离合之间,时而投合其中,时而间离其外,对人物既同情又了解,从不藏起他批判的锋芒。雄浑,是的,但是冷峻。写马克思如此,写列宁亦然。作者善于将人物的身世与其文化背景、生活环境联系起来,给出“遗传解释”,从马克思的犹太背景赋予他的道德洞察力,写到他在伦敦的住所里刺鼻而且刺眼的烟草味和三条腿的椅子;从列宁身上的德国血统给予他的坚毅、效率和勤奋,写到他小时候的住宅里面的桃花心木家具、地图和地球仪。结合了马克思的社会学观点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视角,威尔逊的语境总是那么立体。 但这是一本什么性质的作品呢?思想家的连续剧,还是观念史的报告文学?我们见惯了那些高头讲章,把唯物史观与辩证法解释得要多枯燥有多枯燥,从没见过一本书,将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与发展写得如此生动,有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刷新或激活曾经激动过无数人的伟大思想。威尔逊说,勒南的历史是人类观念的形成史,观念在人类历史中是第一位的,其余部分只不过是背景的存在,是观念织网于其中的框架,我们卷入网中,探向网中央。《到芬兰车站》就是试图探讨社会主义的核心观念是如何在长时期纷繁复杂的历史背景中形成的,虽然作者承认,他无意于追溯所有的思想家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影响,因为有许多来源未必讲得清楚。但此书又不属于平常的观念史著作,而是如克劳福德(Robert J. Crawford)所指出的,“这是一个观念的旅行故事,”他说,“每一页上都有信念和启示与生活一起搏动。尽管我从来都不是共产主义的支持者,但绝对可以肯定,它让我感觉到梦想撩人的美丽。” 但自问世以来,这本书一直也受人批评,说它的文学气质多过政治历史气质。克鲁尔(M.A. Krul)认为:“如果你想好好了解社会主义的理论走向或那些时代的政治问题,绝对不要依赖这本书;然而你若对二战前主要社会主义者的个性和生活经历感兴趣,那么威尔逊的书是高质量的、有趣的、包你满意的指南。”他认为威尔逊缺乏理论理解,对辩证法的认识尤其幼稚简单。好在他猜测大多数人阅读关于社会主义的流行文学作品,对理论的技术性细节都不感兴趣,除非他们本身是社会主义者——可那样一来他们就会去直接读马恩原著了。 这本书好就好在它的文学气质。要知道,威尔逊是第一个把《资本论》当文学作品读的人。马克思写《资本论》,是把希腊神话、《圣经》、莎士比亚、歌德与调查报告和统计数字拉杂并置,就像乔伊斯《尤利西斯》和艾略特《荒原》的碎片拼贴,而在辛辣的讽刺上,威尔逊认为,他无疑是斯威夫特以后最伟大的讽刺天才。总之,《资本论》是一部史诗。威尔逊对马克思的文学天赋赞不绝口,因为他自己也拥有这份天赋。
到芬兰车站——一个观念的旅行故事(三)
书名: 到芬兰车站
作者: [美] 埃德蒙·威尔逊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原作名: To the Finland Station: A Study in the Writing and Acting of History
副标题: 历史写作及行动研究
译者: 刘森尧
出版年: 2014-2
页数: 492
定价: 49.8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故藏
ISBN: 97875495354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