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认为黑泽导演是个可怕的人,实际上在拍摄现场遭受他的集中炮火的,大多是各位副导演。其他人那里偶尔有流弹飞来,也不过两三人受害而已。比较起来,副导演简直就像冒着枪林弹雨走在雷区一般。为什么这么说呢? 一般说来,导演相当于统帅整个拍摄现场的司令官,而副导演名副其实就是导演的副手,拍摄现场各个岗位的所有工作都在他的职责范围内。 尤其是小道具涉及范围广而琐碎。最麻烦的要数与“活物”有关的工作。这其中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多得数不胜数,在这里我只谈关于《八月狂想曲》中出现的蚂蚁。 一九八四年《乱》募集副导演,通过剧本考核仅录取了最优秀的前三名,田中彻是其中之一。人如其名,他是个凡事不彻底解决就决不罢休的人。在《梦》(一九九年)的梵高篇里麦田场景那一段,他成功地设置了让成群的乌鸦振翅而飞的场面。从此,一提到动物,大家就想到田中。 《八月狂想曲》是黑泽导演一九九一年的作品,其中有一个场面是这样的: 在八月九日长崎原子弹爆炸纪念日,一群老人在村公所聚会,一同念诵《般若心经》。理查·基尔扮演的日裔克拉克先生也在其中。剧本写道: 信次郎看着脚下,长长的一队蚂蚁正爬过地面。 克拉克也目送着那群蚂蚁爬过。 蚂蚁随着诵经的声音爬向一棵蔷薇的枝干。大概连黑泽先生也没想到,这几行描述竟然招来一场“蚂蚁的悲剧”。 田中君首先从学术调查开始着手。查阅关于蚂蚁的书籍,挨个给专家和研究所打电话询问,然而得到的回答都是: 剧本里描述的情景是不可能实现的。惟一一线希望是有人说京都工艺纤维大学的副教授山冈亮平先生或许对这件事感兴趣,说不定他会愿意帮忙。 于是田中君火速赶往京都说服山冈先生,成功地得到了他的支持。只是蚂蚁的场面预定在八月十一日正式拍摄,而这一天山冈先生必须到印度出席学术会议。摄制组这边又因与理查·基尔的合同关系,日期无法变更。最后,山冈先生决定派遣研究室的助手前来协助拍摄。 据说,好像是山冈先生“乐观地认为:‘蚂蚁有费洛蒙这东西作路标,只需有效运用这一点,就应当可以满足电影拍摄的要求。’”在山冈先生的著作《解开共进化之谜》的“蚂蚁为什么列队行走”一文中详细记述着这条经验。内容有趣到我几乎想引用全文。 第一个难题是出场蚂蚁的种类。山冈先生听取了黑泽导演“要有蚂蚁样儿的蚂蚁”的意见,选定了一种黑色有光泽的“黑草蚁”。这名字听起来很像“黑泽明”。 据说即使是同种的蚂蚁,如果不属同一窝,在一起也要打架,更不用说一同演电影。所以必须把同窝的蚂蚁一锅端地捉来,并且按每次摄影至少需要两千只来计算,就算有一万只蚂蚁,也只能拍摄五次。这可不是用镊子夹几只来就能对付得了的。最后的办法是,买了十台小型吸尘器,两个小时左右就捕获了数千只蚂蚁。 对蚂蚁们来说,这真是一场灭顶之灾。其中最不幸的牺牲品要数那些被用于制作费洛蒙的蚂蚁们。它们被放进一个研药的擂钵中捣碎,然后用酒精冲淡制成费洛蒙药液。不过这只是相当于拿到一个确保拍摄成功的寻宝图而已。 八月六日,山冈先生研究室的秋野顺治、中古康弘,以及一个名叫柴山伸子的女性共三位成员受命从京都赶来。冒着正在逼近的台风,他们开着一辆载着三万只蚂蚁的微型车直奔御殿场外景地而来。因为天气原因,车子迟迟未能抵达,食堂为他们三人准备的晚饭白白地晾在桌上。“终于来了!”田中君领着三位出现在食堂的时候,已经大半夜了。他们就那样穿着湿衣服,默默吃完简素的晚饭。 从第二天开始,趁着大部队拍摄别的镜头时,蚂蚁小组就在后面一次又一次地全力进行蚂蚁的预备演习。可是田中君的脸色却不见明朗。问他:“怎么样?”他也只是低着头满脸疲惫地说:“还不行。” 不仅如此,还发生了一场“出埃及记”式的蚂蚁大逃亡事件。装蚂蚁的容器内部本应涂上一层白色的滑石粉,这样蚂蚁爬上去就会滑落下来,秋野却错把用来做蚂蚁窝的石膏涂在容器里。夜里他恍然醒来,只见三万只蚂蚁形成的黑带从墙壁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起初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做噩梦或是产生了幻觉。哪知聪明的蚂蚁们为了逃命,上演了一场集体大逃亡。可惜它们最后还是被吸尘器的强风尽数吸了回去。 就这样,为了补充在准备阶段消耗的蚂蚁,柴山小姐匆忙开车赶回京都,像变魔术一般又载着两万只蚂蚁回到御殿场。 忙乱中到了八月十一日。轮到蚂蚁出场了。画面是这样的: 一个摇摄镜头随着理查·基尔的目光落在脚边,一队蚂蚁正向着前方行进。 黑泽导演的构思是,把人物与蚂蚁的关系表现在同一个镜头中,并传达给观众。蚂蚁小组在离摄影画面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拿着装蚂蚁的容器作好了准备。接到实拍的指示后,田中君把装在注射器中的费洛蒙液在理查·基尔脚边的地上洒成一条线状。 只听导演喊:“预备!开始!”基尔开始表演。蚂蚁小组敲打容器驱赶蚂蚁。全体人员满心期待地看着地上的蚂蚁。摄影机朝着地面下摇。爬出来的蚂蚁并没有好好排队,而是朝着各自的方向四散而逃。蚂蚁的镜头长度不过五秒钟,重复拍摄了不知多少回,蚂蚁们仍然不按费洛蒙液划出的路线行走。 “这怎么成?”“到底怎么回事?”导演的声音里怒气越来越浓。蚂蚁们被吸尘 蚂蚁的“悲剧”——两万只蚂蚁仓皇逃窜。器吸进容器,一会儿又被赶出来,然后又被吸进去,被折腾得无精打采。无奈之下导演只好中止了当天的摄影。 憔悴不堪的田中君和蚂蚁小组成员留在现场,经过一番讨论,最后断定费洛蒙液之所以无效,是因为拍摄现场的地面原是水田,土质太过松软,以至把液体都吸收了。 道具组的成员们毅然决定在翌晨来临之前把地面的土换掉。他们在土里混入水泥加固,再用煤气喷灯烘干,并涂上自然的颜色。 翌日的摄影中蚂蚁虽没有走出完美的队形,比起昨日已经很不错,这才终于OK。 接下来的部分只需另行拍摄蚂蚁即可。说来轻巧,为此又特地派了一个约二十人的小组前往京都。这次在山冈先生的亲临指导下,田中君耗费了三天时间,终于成功拍摄了蚂蚁抵达蔷薇花的镜头。 出现蚂蚁的镜头一共七个,总计仅一分零六秒。可是那些胶片里凝聚着所有工作人员的汗水。 如今用CG可以制作任何图像。这些辛酸的故事也许只有在“等云到”的时候才会被当做笑话来讲吧。 很多人都认为黑泽导演是个可怕的人,实际上在拍摄现场遭受他的集中炮火的,大多是各位副导演。其他人那里偶尔有流弹飞来,也不过两三人受害而已。比较起来,副导演简直就像冒着枪林弹雨走在雷区一般。为什么这么说呢? 一般说来,导演相当于统帅整个拍摄现场的司令官,而副导演名副其实就是导演的副手,拍摄现场各个岗位的所有工作都在他的职责范围内。 尤其是小道具涉及范围广而琐碎。最麻烦的要数与“活物”有关的工作。这其中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多得数不胜数,在这里我只谈关于《八月狂想曲》中出现的蚂蚁。 一九八四年《乱》募集副导演,通过剧本考核仅录取了最优秀的前三名,田中彻是其中之一。人如其名,他是个凡事不彻底解决就决不罢休的人。在《梦》(一九九年)的梵高篇里麦田场景那一段,他成功地设置了让成群的乌鸦振翅而飞的场面。从此,一提到动物,大家就想到田中。 《八月狂想曲》是黑泽导演一九九一年的作品,其中有一个场面是这样的: 在八月九日长崎原子弹爆炸纪念日,一群老人在村公所聚会,一同念诵《般若心经》。理查·基尔扮演的日裔克拉克先生也在其中。剧本写道: 信次郎看着脚下,长长的一队蚂蚁正爬过地面。 克拉克也目送着那群蚂蚁爬过。 蚂蚁随着诵经的声音爬向一棵蔷薇的枝干。大概连黑泽先生也没想到,这几行描述竟然招来一场“蚂蚁的悲剧”。 田中君首先从学术调查开始着手。查阅关于蚂蚁的书籍,挨个给专家和研究所打电话询问,然而得到的回答都是: 剧本里描述的情景是不可能实现的。惟一一线希望是有人说京都工艺纤维大学的副教授山冈亮平先生或许对这件事感兴趣,说不定他会愿意帮忙。 于是田中君火速赶往京都说服山冈先生,成功地得到了他的支持。只是蚂蚁的场面预定在八月十一日正式拍摄,而这一天山冈先生必须到印度出席学术会议。摄制组这边又因与理查·基尔的合同关系,日期无法变更。最后,山冈先生决定派遣研究室的助手前来协助拍摄。 据说,好像是山冈先生“乐观地认为:‘蚂蚁有费洛蒙这东西作路标,只需有效运用这一点,就应当可以满足电影拍摄的要求。’”在山冈先生的著作《解开共进化之谜》的“蚂蚁为什么列队行走”一文中详细记述着这条经验。内容有趣到我几乎想引用全文。 第一个难题是出场蚂蚁的种类。山冈先生听取了黑泽导演“要有蚂蚁样儿的蚂蚁”的意见,选定了一种黑色有光泽的“黑草蚁”。这名字听起来很像“黑泽明”。 据说即使是同种的蚂蚁,如果不属同一窝,在一起也要打架,更不用说一同演电影。所以必须把同窝的蚂蚁一锅端地捉来,并且按每次摄影至少需要两千只来计算,就算有一万只蚂蚁,也只能拍摄五次。这可不是用镊子夹几只来就能对付得了的。最后的办法是,买了十台小型吸尘器,两个小时左右就捕获了数千只蚂蚁。 对蚂蚁们来说,这真是一场灭顶之灾。其中最不幸的牺牲品要数那些被用于制作费洛蒙的蚂蚁们。它们被放进一个研药的擂钵中捣碎,然后用酒精冲淡制成费洛蒙药液。不过这只是相当于拿到一个确保拍摄成功的寻宝图而已。 八月六日,山冈先生研究室的秋野顺治、中古康弘,以及一个名叫柴山伸子的女性共三位成员受命从京都赶来。冒着正在逼近的台风,他们开着一辆载着三万只蚂蚁的微型车直奔御殿场外景地而来。因为天气原因,车子迟迟未能抵达,食堂为他们三人准备的晚饭白白地晾在桌上。“终于来了!”田中君领着三位出现在食堂的时候,已经大半夜了。他们就那样穿着湿衣服,默默吃完简素的晚饭。 从第二天开始,趁着大部队拍摄别的镜头时,蚂蚁小组就在后面一次又一次地全力进行蚂蚁的预备演习。可是田中君的脸色却不见明朗。问他:“怎么样?”他也只是低着头满脸疲惫地说:“还不行。” 不仅如此,还发生了一场“出埃及记”式的蚂蚁大逃亡事件。装蚂蚁的容器内部本应涂上一层白色的滑石粉,这样蚂蚁爬上去就会滑落下来,秋野却错把用来做蚂蚁窝的石膏涂在容器里。夜里他恍然醒来,只见三万只蚂蚁形成的黑带从墙壁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起初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做噩梦或是产生了幻觉。哪知聪明的蚂蚁们为了逃命,上演了一场集体大逃亡。可惜它们最后还是被吸尘器的强风尽数吸了回去。 就这样,为了补充在准备阶段消耗的蚂蚁,柴山小姐匆忙开车赶回京都,像变魔术一般又载着两万只蚂蚁回到御殿场。 忙乱中到了八月十一日。轮到蚂蚁出场了。画面是这样的: 一个摇摄镜头随着理查·基尔的目光落在脚边,一队蚂蚁正向着前方行进。 黑泽导演的构思是,把人物与蚂蚁的关系表现在同一个镜头中,并传达给观众。蚂蚁小组在离摄影画面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拿着装蚂蚁的容器作好了准备。接到实拍的指示后,田中君把装在注射器中的费洛蒙液在理查·基尔脚边的地上洒成一条线状。 只听导演喊:“预备!开始!”基尔开始表演。蚂蚁小组敲打容器驱赶蚂蚁。全体人员满心期待地看着地上的蚂蚁。摄影机朝着地面下摇。爬出来的蚂蚁并没有好好排队,而是朝着各自的方向四散而逃。蚂蚁的镜头长度不过五秒钟,重复拍摄了不知多少回,蚂蚁们仍然不按费洛蒙液划出的路线行走。 “这怎么成?”“到底怎么回事?”导演的声音里怒气越来越浓。蚂蚁们被吸尘 蚂蚁的“悲剧”——两万只蚂蚁仓皇逃窜。器吸进容器,一会儿又被赶出来,然后又被吸进去,被折腾得无精打采。无奈之下导演只好中止了当天的摄影。 憔悴不堪的田中君和蚂蚁小组成员留在现场,经过一番讨论,最后断定费洛蒙液之所以无效,是因为拍摄现场的地面原是水田,土质太过松软,以至把液体都吸收了。 道具组的成员们毅然决定在翌晨来临之前把地面的土换掉。他们在土里混入水泥加固,再用煤气喷灯烘干,并涂上自然的颜色。 翌日的摄影中蚂蚁虽没有走出完美的队形,比起昨日已经很不错,这才终于OK。 接下来的部分只需另行拍摄蚂蚁即可。说来轻巧,为此又特地派了一个约二十人的小组前往京都。这次在山冈先生的亲临指导下,田中君耗费了三天时间,终于成功拍摄了蚂蚁抵达蔷薇花的镜头。 出现蚂蚁的镜头一共七个,总计仅一分零六秒。可是那些胶片里凝聚着所有工作人员的汗水。 如今用CG可以制作任何图像。这些辛酸的故事也许只有在“等云到”的时候才会被当做笑话来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