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写到我因为“好彩香烟”遭遇诈骗的事,当时洋烟的威力确实非同小可。 野村芳太郎[1]([1] 野村芳太郎(1919—2005),电影导演。曾担任黑泽明的副导演。代表作有《砂器》等。)导演说起拍摄《丑闻》时的往事。——“我们公司(松竹)的大导演们都抽洋烟,所以我很惊讶黑泽明导演竟然抽日本烟(笑)。没多久就听黑泽先生说:‘我戒日本烟了,这附近有卖洋烟的吗?’(笑)”(《电影旬报增刊74.5.7号/黑泽明纪实》)——那个时代就是这样。 拍《罗生门》时也有类似的回忆。 在奈良拍摄外景的时候,剧组住在若草山脚下的一家旅馆。副导演楼上的房间是主要工作人员和演员们晚上聚餐的房间。我在副导演房间里商谈工作,只听见二楼传来一阵阵欢笑声,又看到有烟头从二楼落下来。可能是坐在窗边的人掐灭了烟头顺手扔下的。弯曲的烟头落在庭石上,久久地冒着细细的白烟。第三副导演田中德三笑道:“看来他们抽的还是洋烟。你看烟头那么久都不灭。” 当时的第一副导演是加藤泰。第二副导演是后来去了民艺[2]([2] 即剧团民艺。日本最著名的话剧团之一,成立于1950年。)的若杉光夫。三位副导演后来都成为各具特色的导演。 加藤先生那年三十三岁。他的姨父是著名导演山中贞雄。通过山中先生的介绍,加藤先生进入砧的东宝制片厂,后来在东映连续拍摄了多部侠义电影的名作。可惜不知为什么,这位富有才华的导演却与黑泽先生格格不入。 电影开拍之前,三位副导演去拜访黑泽明先生的居所,说是完全无法理解剧本,想请导演讲解一下。黑泽先生回答他们: 剧本要说的正是人心不可理解。从那时起,加藤先生的工作态度开始变得消极起来。 他在开拍的时候姗姗来迟,总是叼着烟斗站在一边,用一种批判的眼光看着拍摄现场。不过,第一个用“小侬[1]([1] 作者的姓“野上”(nogami)的第一个音节与“侬”的发音相近。)”这个昵称叫我的,正是这位加藤先生。 那时还在拍摄准备期间,黑泽先生常常在片厂跟志村乔他们练习棒球。有个球没有被接住,正好滚到了我的脚下。头戴遮阳帽,身穿白T恤、牛仔裤的黑泽先生高高举起带着棒球手套的那只手,对我喊道:“啊——,球……”然后问站在一旁的加藤先生:“她叫什么名字?”加藤先生看了看我这个还没有昵称的新手,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随口为我取了个名字:“嗯……小侬,就叫小侬。” 我没有腕力把球扔回去,于是拘谨地走近黑泽先生,把球递给了他。黑泽先生脸上露出黑泽式的迷人微笑,对我说:“谢谢你,小侬!”从那以后,“小侬”就成了我的昵称。 “小侬——拿水来!” “小侬——有没有冰块?” 黑泽先生开始接二连三地叫我“小侬”。我每次都是满心欢喜地跑上前去听候吩咐。日子久了,也会听到叫人情绪低落的怒吼:“小侬!搞什么名堂?” 时值烈日炎炎的盛夏。我端着水走到黑泽先生身旁,一股混杂着汗臭的大蒜味儿扑鼻而来。这大概是昨晚宴会的余韵。每晚的宴会上必有一道名为“山贼烤肉”的菜,据说是把蒜末涂在生肉上烤着吃。 那时候我还没有资格参加宴会,滴酒不沾的摄影师宫川一夫和照明师冈本健一也没有出席。 宴会传统一直保持了下来,或许对于黑泽先生来说,宴会也是重要的工作场合吧。有时他会在喝得起劲的时候突然开始谈论重要话题,令人不敢掉以轻心。 宫川先生是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他总是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开始整理摄影资料和笔记。在昏暗的树林中要尽可能地缩小光圈以求画面鲜明,用八面镜子(四英尺见方)从树上、山崖上反射阳光,让人物形象及演技黑白分明地得到体现。(摘自《摄影备忘录》)《罗生门》在奈良的深山里拍摄,首先开拍的是志村乔扮演的樵夫扛着斧头快步走进山里的镜头。 黑泽先生特别喜欢镜子。不过,使用镜子是为了反射不断移动的阳光。照明组必须循着向阳的地点,肩负沉重的镜子在树林里的斜坡上奔走。 “龟冈仔,能不能把镜子再偏西一点儿哈?”冈本先生朝着上方喊道。 “不行呀,那样的话,太阳就照不到嘞。” 京都话太柔和,所以听起来总觉得有些拖沓。太阳就快落山了,开始着慌的导演大声叫道: “那就赶紧找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不就得了吗你!” 导演的怒吼在深山里回响。难怪京都同事都说东京话凶巴巴的受不了。 深山里的拍摄现场山蚂蟥特别多,不单从脚下钻出,有时从树上也会掉下来。大伙儿听了难免胆战心惊,每天早上都要坐下来往鞋袜缝里、脖子上都抹上盐才敢出门。冈本先生却说,山蚂蟥比蛇要好多了。有一次在树林中为摄影作准备的时候,在高处指挥的冈本先生突然大叫一声,像孙悟空一样一蹦老高,黑脸膛都吓绿了,说是看到了“蛇!!”其实不过是照明组拉的电线在地上滑动而已。大伙儿笑话说,照明师怎么可以被照明的电线吓得跳起来呢?看来宫川先生对蛇真是深恶痛绝。 深夜里,每当黑泽先生他们的宴会进入高潮,一群人就会跑出旅馆,到若草山去比赛爬山。这时副导演们也一起跑出去,我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若杉光夫先生写道: 我和田中德三一起,只穿一条短裤跑上山就是那时候的事。阿德高喊着“回归野性!”之类的口号,把短裤也脱了下来,我也手忙脚乱地效仿他。(同前《黑泽明纪实》)大伙儿在山顶聚齐了,就围成圈手舞足蹈地唱起《矿工小调》: 月亮出来出来月亮出来啦 月亮照着咱三池煤矿呀 烟囱那么高啊 会不会熏黑了月亮呀 这一段大伙儿跳的好像是盂兰盆舞。接下来的“挖呀挖呀使劲儿挖呀”一段 大家都那么年轻。“矿工小调”一直唱到深夜。则一边做出挖煤的动作一边往前进。 那时,大家都那么年轻。黑泽先生刚满四十岁。 前面写到我因为“好彩香烟”遭遇诈骗的事,当时洋烟的威力确实非同小可。 野村芳太郎[1]([1] 野村芳太郎(1919—2005),电影导演。曾担任黑泽明的副导演。代表作有《砂器》等。)导演说起拍摄《丑闻》时的往事。——“我们公司(松竹)的大导演们都抽洋烟,所以我很惊讶黑泽明导演竟然抽日本烟(笑)。没多久就听黑泽先生说:‘我戒日本烟了,这附近有卖洋烟的吗?’(笑)”(《电影旬报增刊74.5.7号/黑泽明纪实》)——那个时代就是这样。 拍《罗生门》时也有类似的回忆。 在奈良拍摄外景的时候,剧组住在若草山脚下的一家旅馆。副导演楼上的房间是主要工作人员和演员们晚上聚餐的房间。我在副导演房间里商谈工作,只听见二楼传来一阵阵欢笑声,又看到有烟头从二楼落下来。可能是坐在窗边的人掐灭了烟头顺手扔下的。弯曲的烟头落在庭石上,久久地冒着细细的白烟。第三副导演田中德三笑道:“看来他们抽的还是洋烟。你看烟头那么久都不灭。” 当时的第一副导演是加藤泰。第二副导演是后来去了民艺[2]([2] 即剧团民艺。日本最著名的话剧团之一,成立于1950年。)的若杉光夫。三位副导演后来都成为各具特色的导演。 加藤先生那年三十三岁。他的姨父是著名导演山中贞雄。通过山中先生的介绍,加藤先生进入砧的东宝制片厂,后来在东映连续拍摄了多部侠义电影的名作。可惜不知为什么,这位富有才华的导演却与黑泽先生格格不入。 电影开拍之前,三位副导演去拜访黑泽明先生的居所,说是完全无法理解剧本,想请导演讲解一下。黑泽先生回答他们: 剧本要说的正是人心不可理解。从那时起,加藤先生的工作态度开始变得消极起来。 他在开拍的时候姗姗来迟,总是叼着烟斗站在一边,用一种批判的眼光看着拍摄现场。不过,第一个用“小侬[1]([1] 作者的姓“野上”(nogami)的第一个音节与“侬”的发音相近。)”这个昵称叫我的,正是这位加藤先生。 那时还在拍摄准备期间,黑泽先生常常在片厂跟志村乔他们练习棒球。有个球没有被接住,正好滚到了我的脚下。头戴遮阳帽,身穿白T恤、牛仔裤的黑泽先生高高举起带着棒球手套的那只手,对我喊道:“啊——,球……”然后问站在一旁的加藤先生:“她叫什么名字?”加藤先生看了看我这个还没有昵称的新手,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随口为我取了个名字:“嗯……小侬,就叫小侬。” 我没有腕力把球扔回去,于是拘谨地走近黑泽先生,把球递给了他。黑泽先生脸上露出黑泽式的迷人微笑,对我说:“谢谢你,小侬!”从那以后,“小侬”就成了我的昵称。 “小侬——拿水来!” “小侬——有没有冰块?” 黑泽先生开始接二连三地叫我“小侬”。我每次都是满心欢喜地跑上前去听候吩咐。日子久了,也会听到叫人情绪低落的怒吼:“小侬!搞什么名堂?” 时值烈日炎炎的盛夏。我端着水走到黑泽先生身旁,一股混杂着汗臭的大蒜味儿扑鼻而来。这大概是昨晚宴会的余韵。每晚的宴会上必有一道名为“山贼烤肉”的菜,据说是把蒜末涂在生肉上烤着吃。 那时候我还没有资格参加宴会,滴酒不沾的摄影师宫川一夫和照明师冈本健一也没有出席。 宴会传统一直保持了下来,或许对于黑泽先生来说,宴会也是重要的工作场合吧。有时他会在喝得起劲的时候突然开始谈论重要话题,令人不敢掉以轻心。 宫川先生是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他总是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开始整理摄影资料和笔记。在昏暗的树林中要尽可能地缩小光圈以求画面鲜明,用八面镜子(四英尺见方)从树上、山崖上反射阳光,让人物形象及演技黑白分明地得到体现。(摘自《摄影备忘录》)《罗生门》在奈良的深山里拍摄,首先开拍的是志村乔扮演的樵夫扛着斧头快步走进山里的镜头。 黑泽先生特别喜欢镜子。不过,使用镜子是为了反射不断移动的阳光。照明组必须循着向阳的地点,肩负沉重的镜子在树林里的斜坡上奔走。 “龟冈仔,能不能把镜子再偏西一点儿哈?”冈本先生朝着上方喊道。 “不行呀,那样的话,太阳就照不到嘞。” 京都话太柔和,所以听起来总觉得有些拖沓。太阳就快落山了,开始着慌的导演大声叫道: “那就赶紧找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不就得了吗你!” 导演的怒吼在深山里回响。难怪京都同事都说东京话凶巴巴的受不了。 深山里的拍摄现场山蚂蟥特别多,不单从脚下钻出,有时从树上也会掉下来。大伙儿听了难免胆战心惊,每天早上都要坐下来往鞋袜缝里、脖子上都抹上盐才敢出门。冈本先生却说,山蚂蟥比蛇要好多了。有一次在树林中为摄影作准备的时候,在高处指挥的冈本先生突然大叫一声,像孙悟空一样一蹦老高,黑脸膛都吓绿了,说是看到了“蛇!!”其实不过是照明组拉的电线在地上滑动而已。大伙儿笑话说,照明师怎么可以被照明的电线吓得跳起来呢?看来宫川先生对蛇真是深恶痛绝。 深夜里,每当黑泽先生他们的宴会进入高潮,一群人就会跑出旅馆,到若草山去比赛爬山。这时副导演们也一起跑出去,我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若杉光夫先生写道: 我和田中德三一起,只穿一条短裤跑上山就是那时候的事。阿德高喊着“回归野性!”之类的口号,把短裤也脱了下来,我也手忙脚乱地效仿他。(同前《黑泽明纪实》)大伙儿在山顶聚齐了,就围成圈手舞足蹈地唱起《矿工小调》: 月亮出来出来月亮出来啦 月亮照着咱三池煤矿呀 烟囱那么高啊 会不会熏黑了月亮呀 这一段大伙儿跳的好像是盂兰盆舞。接下来的“挖呀挖呀使劲儿挖呀”一段 大家都那么年轻。“矿工小调”一直唱到深夜。则一边做出挖煤的动作一边往前进。 那时,大家都那么年轻。黑泽先生刚满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