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丹万作进入松山中学是大正元年[1]([1] 即1912年。大正年+1911即公元年。)的事。中村草田男[2]([2] 中村草田男(1901—1983),俳句诗人。本名中村清一郎。)在《回忆伊丹万作》(《伊丹万作全集2》,筑摩书房)中写道: 松山中学曾经成为漱石[3]([3] 即夏目漱石(1867—1916),近代小说家。代表作有《哥儿》《我是猫》《三四郎》等。)创作《哥儿》的素材。自大正初年起,之后约十年间大致分三期的在校生中,有一群憧憬着成为“未来的艺术家”的学生。他们为了交流思想,创办了一份名为《乐天》的校内杂志。日后的电影导演伊丹万作的创作才华就是在这片土壤中培育起来的。 当时,同年级的同学当中有一个才子,名叫野田实。伊丹先生曾写道:“无论头脑还是人品,他都令我们钦佩和信赖。”(同前) 这位野田同学有个叫阿君的小妹。她也喜欢这个眉清目秀的兄长,小时候甚至想,长大了一定要嫁给哥哥。然而野田年纪轻轻就因肺结核病逝。阿君后来嫁给了伊丹先生。 接下来关于伊丹先生的回忆都是我最近从阿君夫人那里听来的。 野田家是松山市中村町的有钱人家。宅院四周围绕着紫藤架。每到春天,花穗长达一米的紫藤花竞相开放,把屋檐都掩没了。在宽敞的庭院一角,有一个像动物园里那样的铁丝围成的巨大鸟笼,里头养着鹰和孔雀等等。阿君夫人说,如今还会像做梦一般,恍然回想起月夜里大雁在鸟笼中飞舞的情景。 伊丹先生幼年丧母,由祖母亲手带大。母亲娘家正好位于野田家正对门,所以两家人的交往从很早就开始了。伊丹先生第一次见到阿君是在她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那时的阿君像个假小子,爱爬树,成天光着脚在田埂上乱跑。从那时起,伊丹先生就一直把阿君当做“意中人”藏在心底。 后来,伊丹先生立志当一名画家,他去到东京,为一份名叫“中学生”的杂志画插图,同时也继续学画。与伊丹先生一起学画的还有一位当年一同创办《乐天》的同学,名叫重松鹤之助,他的画作曾在展览会上得过奖。朋友们都叫他“鹤万”,鹤万是个满腔热情的年轻人。伊丹先生也被他的热情感染,在给草田男先生的信中写道: 见到重松以后,我们的交流一直不断。我发觉,在此之前我对绘画艺术的认识是多么浅薄,真叫人惭愧不已。然而无论怎样,我只有努力、努力、努力。(同前)踌躇满志的伊丹先生与鹤万一起回到了故乡松山。目的不仅仅是继续学画,也为了看望阿君正在养病的哥哥野田。也许,对阿君的殷切思念才是最主要的动机。那是大正十一年,伊丹先生二十二岁的时候。 然而,在阿君的母亲看来,伊丹先生不过是个穷画画的。直到这位母亲去世,阿君才得以嫁给伊丹先生。 野田的病逝让郁郁不得志的伊丹先生备受打击。他告别松山来到东京府的下长崎村,跟一个名叫初山滋的插图画家一起,开始了贫寒的生活。但是这次伊丹先生却没能像上次那样得到画插图的工作。穷困之中,只好再度返回松山。在那里,伊丹先生与鹤万一起开了一间卖田乐[1]([1] 用海带汁、酱油等调料作底的煮菜,即“熬点”。)的小店。鹤万对生意漠不关心,成天忙着画画,伊丹先生只好独自承担起煮田乐的活计。 阿君那时因为患中耳炎,常常要去医院看病,来回的路上都要经过田乐店。阿君闻见店里飘出的田乐香,忍不住探头往店里看一眼。只见伊丹先生他们正就着茶水泡饭吃田乐。伊丹先生招呼阿君道:“要不要吃?”在当时,女孩子进田乐店是要被人耻笑的,所以阿君只能摇头走开。又有一次,阿君看到伊丹先生正在做田乐汁,取汁用的大块海带他竟然只用了一次就扔掉了。阿君想,这么浪费,店里生意大约也长不了。 果不其然,这田乐店不到一年就关了门。一无所有的伊丹先生到京都投靠当时已在日活公司[2]([2] 日本活动写真株式会社的简称,创立于1912年。)当导演的伊藤大辅[3]([3] 伊藤大辅(1898—1981),电影导演、作家。代表作有《忠次旅日记》《王将》等。),并在京都写下了第一部剧本。这就是昭和六年由伊丹先生亲自导演的作品《花火》的剧本。 而鹤万则在田乐店倒闭后因参加左翼运动被捕入狱,不知为什么,他在刑满释放的那天从监狱楼上跳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之后阿君的母亲也去世了,阿君如愿以偿,嫁给了伊丹先生。那是昭和五年的事。 结婚的时候,伊丹先生反复交待阿君说,什么东西都不必带,人来就好。所以阿君带到京都去的嫁妆,只有香菇、葫芦条、松子之类。来到京都太秦伊丹先生的家中,阿君惊奇地发现,伊丹先生为了迎接她的到来,已经托女演员衣笠淳子购置了和服、衣柜等等,一切准备得井井有条。由此可知伊丹先生是多么急切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伊丹夫妇的新居位于宇治的巨椋,家居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茶园。附近只有奈良线的一座孤零零的小站。阿君常常到小站去迎接伊丹先生。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两个人从车站顺着田埂走回家。明晃晃的月亮倒映在水田中。伊丹先生走在田埂上,放声吟诵道: 祥云弥漫在天空,轻轻包容着月亮,这样的夜晚,田间流水潺潺,黑色的土壤淹没水中,静静膨胀,皓皓夜空蛙鸣回响。明月当空,两人形影相随,吟着诗走在月光下的田埂上。那应该是伊丹先生最幸福的时光吧。 伊丹先生在那时创作的俳句: 夜朦胧 黄莺酣眠 茶园中 草丛深处 昨日残雪 款冬冒新芽昭和十三年。人们对《巨人传》的批评使伊丹先生深受打击。从这一年开始,伊丹先生的肺部开始患病,之后再也没有亲自导演过电影。 昭和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伊丹先生的病情突然恶化,阿君夫人慌忙打电话向医生求救。然而医生刚刚离开伊丹家,尚未抵达医院,情急之下她只好请附近的医生来救急。长子岳彦则直奔伊藤叔父(即伊藤大辅)家。 下午六时三十分,在阿君和岳彦、由加利两个孩子的守护之下,伊丹万作离开了人世。 伊丹先生于这年夏天写下了一首俳句:病卧九年 不知能否 挨过今夏(那个跑到伊藤大辅家求救的岳彦,即后来的电影导演伊丹十三[1]([1] 伊丹十三(1933—1997),电影导演、演员。本名池内岳彦)。 伊丹万作进入松山中学是大正元年[1]([1] 即1912年。大正年+1911即公元年。)的事。中村草田男[2]([2] 中村草田男(1901—1983),俳句诗人。本名中村清一郎。)在《回忆伊丹万作》(《伊丹万作全集2》,筑摩书房)中写道: 松山中学曾经成为漱石[3]([3] 即夏目漱石(1867—1916),近代小说家。代表作有《哥儿》《我是猫》《三四郎》等。)创作《哥儿》的素材。自大正初年起,之后约十年间大致分三期的在校生中,有一群憧憬着成为“未来的艺术家”的学生。他们为了交流思想,创办了一份名为《乐天》的校内杂志。日后的电影导演伊丹万作的创作才华就是在这片土壤中培育起来的。 当时,同年级的同学当中有一个才子,名叫野田实。伊丹先生曾写道:“无论头脑还是人品,他都令我们钦佩和信赖。”(同前) 这位野田同学有个叫阿君的小妹。她也喜欢这个眉清目秀的兄长,小时候甚至想,长大了一定要嫁给哥哥。然而野田年纪轻轻就因肺结核病逝。阿君后来嫁给了伊丹先生。 接下来关于伊丹先生的回忆都是我最近从阿君夫人那里听来的。 野田家是松山市中村町的有钱人家。宅院四周围绕着紫藤架。每到春天,花穗长达一米的紫藤花竞相开放,把屋檐都掩没了。在宽敞的庭院一角,有一个像动物园里那样的铁丝围成的巨大鸟笼,里头养着鹰和孔雀等等。阿君夫人说,如今还会像做梦一般,恍然回想起月夜里大雁在鸟笼中飞舞的情景。 伊丹先生幼年丧母,由祖母亲手带大。母亲娘家正好位于野田家正对门,所以两家人的交往从很早就开始了。伊丹先生第一次见到阿君是在她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那时的阿君像个假小子,爱爬树,成天光着脚在田埂上乱跑。从那时起,伊丹先生就一直把阿君当做“意中人”藏在心底。 后来,伊丹先生立志当一名画家,他去到东京,为一份名叫“中学生”的杂志画插图,同时也继续学画。与伊丹先生一起学画的还有一位当年一同创办《乐天》的同学,名叫重松鹤之助,他的画作曾在展览会上得过奖。朋友们都叫他“鹤万”,鹤万是个满腔热情的年轻人。伊丹先生也被他的热情感染,在给草田男先生的信中写道: 见到重松以后,我们的交流一直不断。我发觉,在此之前我对绘画艺术的认识是多么浅薄,真叫人惭愧不已。然而无论怎样,我只有努力、努力、努力。(同前)踌躇满志的伊丹先生与鹤万一起回到了故乡松山。目的不仅仅是继续学画,也为了看望阿君正在养病的哥哥野田。也许,对阿君的殷切思念才是最主要的动机。那是大正十一年,伊丹先生二十二岁的时候。 然而,在阿君的母亲看来,伊丹先生不过是个穷画画的。直到这位母亲去世,阿君才得以嫁给伊丹先生。 野田的病逝让郁郁不得志的伊丹先生备受打击。他告别松山来到东京府的下长崎村,跟一个名叫初山滋的插图画家一起,开始了贫寒的生活。但是这次伊丹先生却没能像上次那样得到画插图的工作。穷困之中,只好再度返回松山。在那里,伊丹先生与鹤万一起开了一间卖田乐[1]([1] 用海带汁、酱油等调料作底的煮菜,即“熬点”。)的小店。鹤万对生意漠不关心,成天忙着画画,伊丹先生只好独自承担起煮田乐的活计。 阿君那时因为患中耳炎,常常要去医院看病,来回的路上都要经过田乐店。阿君闻见店里飘出的田乐香,忍不住探头往店里看一眼。只见伊丹先生他们正就着茶水泡饭吃田乐。伊丹先生招呼阿君道:“要不要吃?”在当时,女孩子进田乐店是要被人耻笑的,所以阿君只能摇头走开。又有一次,阿君看到伊丹先生正在做田乐汁,取汁用的大块海带他竟然只用了一次就扔掉了。阿君想,这么浪费,店里生意大约也长不了。 果不其然,这田乐店不到一年就关了门。一无所有的伊丹先生到京都投靠当时已在日活公司[2]([2] 日本活动写真株式会社的简称,创立于1912年。)当导演的伊藤大辅[3]([3] 伊藤大辅(1898—1981),电影导演、作家。代表作有《忠次旅日记》《王将》等。),并在京都写下了第一部剧本。这就是昭和六年由伊丹先生亲自导演的作品《花火》的剧本。 而鹤万则在田乐店倒闭后因参加左翼运动被捕入狱,不知为什么,他在刑满释放的那天从监狱楼上跳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之后阿君的母亲也去世了,阿君如愿以偿,嫁给了伊丹先生。那是昭和五年的事。 结婚的时候,伊丹先生反复交待阿君说,什么东西都不必带,人来就好。所以阿君带到京都去的嫁妆,只有香菇、葫芦条、松子之类。来到京都太秦伊丹先生的家中,阿君惊奇地发现,伊丹先生为了迎接她的到来,已经托女演员衣笠淳子购置了和服、衣柜等等,一切准备得井井有条。由此可知伊丹先生是多么急切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伊丹夫妇的新居位于宇治的巨椋,家居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茶园。附近只有奈良线的一座孤零零的小站。阿君常常到小站去迎接伊丹先生。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两个人从车站顺着田埂走回家。明晃晃的月亮倒映在水田中。伊丹先生走在田埂上,放声吟诵道: 祥云弥漫在天空,轻轻包容着月亮,这样的夜晚,田间流水潺潺,黑色的土壤淹没水中,静静膨胀,皓皓夜空蛙鸣回响。明月当空,两人形影相随,吟着诗走在月光下的田埂上。那应该是伊丹先生最幸福的时光吧。 伊丹先生在那时创作的俳句: 夜朦胧 黄莺酣眠 茶园中 草丛深处 昨日残雪 款冬冒新芽昭和十三年。人们对《巨人传》的批评使伊丹先生深受打击。从这一年开始,伊丹先生的肺部开始患病,之后再也没有亲自导演过电影。 昭和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伊丹先生的病情突然恶化,阿君夫人慌忙打电话向医生求救。然而医生刚刚离开伊丹家,尚未抵达医院,情急之下她只好请附近的医生来救急。长子岳彦则直奔伊藤叔父(即伊藤大辅)家。 下午六时三十分,在阿君和岳彦、由加利两个孩子的守护之下,伊丹万作离开了人世。 伊丹先生于这年夏天写下了一首俳句:病卧九年 不知能否 挨过今夏(那个跑到伊藤大辅家求救的岳彦,即后来的电影导演伊丹十三[1]([1] 伊丹十三(1933—1997),电影导演、演员。本名池内岳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