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操作摄影机的人被称为摄影师或摄影技师,也有人语带自嘲地说自己是“看摄影机的”。听说最近流行叫“摄影导演”,真够气派。 不过既然是拍电影,掌管画面的就是这个人,片子是死是活,就看摄影师的手艺如何了。导演再厉害也不能一边操作摄影机一边做导演。如果不满意,就只好换摄影师,或是在剪辑的时候把不满意的镜头去掉。 我的老师,伊丹万作对摄影师所持的观点是这样的:也许是生性愚钝的关系,我到现在都没有勇气断言日本的摄影师谁是软派,谁是硬派,更不用说判断谁技术好,谁技术差。我只觉得听从我的意见的人就是好的。(《伊丹万作全集2》——“关于软派这件事”)也许这正是导演的真心话。我听黑泽导演亲口这样说过: “说什么著名摄影师,把内容搁一边去讲究艺术效果,导演可受不了。” 黑泽先生做副导演的时候,大牌摄影师很多,比如以擅长摇摄(即panorama shot,横向或竖向转动机身进行拍摄的技术)闻名的唐泽弘光、理论家宫岛义勇等人。 有人甚至放言:“我要是脑瓜再笨一点可能就当导演了。” 因拍摄《罗生门》被黑泽导演打了满分的宫川一夫先生在《一代摄影师》(PHP研究所)中写道: 电影导演和摄影师的关系就像夫妻。也许这么说太古板,但一直以来我都是依着这个观点来工作的。就像一位为丈夫默默奉献的贤妻,宫川先生的确是这样的摄影师。更重要的是,他无比热爱摄影这项工作。 《低下层》[1]([1] 《どん底》,又译《深渊》或《在低层》。)(一九五七年)、《战国英豪》(一九五八年)的摄影师是山崎市雄。他是黑泽摄影组的摄影师当中独具个性的一位“贤妻”。 山崎先生身材魁伟,脸长得不能再长,正好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骑马的人,脸比马脸长。”不过人不可貌相,山崎先生是个和善开朗的人。 山崎先生不擅拍摇摄镜头,这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公认的。当我亲耳听他本人这么说的时候,惊讶得无言以对。 “你知道对着一架飞机摇摄是很难的。我最烦的就是这个。真烦!有一次要用埃摩(便携式摄影机)摇摄,我一看取景框,飞机不偏不倚在正中飞着呢,不管镜头跟到哪儿,那黑点都在正中。心想这回拍好了。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粘在取景框上的一块灰尘!我就说嘛,我怎么会拍得这么好呢?哈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长期担任历代摄影师助手的斋藤孝雄也许算得上是实际支撑着黑泽摄制组的幕后管家。 他摇摄和移动摄影的技术尤其高明。用的是五百或八百毫米的超望远镜头,所以画面富有速度感。他特别擅长拍摄黑泽先生喜好的“仿佛要溢出画面的”、“豪放的”画面。 黑泽先生采用多机拍摄是在《七武士》之后的事,其中摄影机B总是交给斋藤先生来操作,导演特许他按自己的喜好来拍摄。看样片的时候,每当出现摄影机B拍摄的画面,就听到黑泽先生喜滋滋地称赞:“有意思!”而今斋藤先生成了黑泽先生信赖的最后一位“贤妻”。 中井朝一应当算是斋藤先生的师父。黑泽明作品当中,他担任摄影师的部数是最多的。以《无愧我的青春》(一九四六年)为始,中井先生默默担任“贤妻”的工作,与黑泽导演同甘共苦了一辈子。 我认为《七武士》绝妙的黑白色调是中井先生的最高杰作。虽然我不懂摄影技术,但我知道要想拍摄出微妙的色彩,曝光的控制一定很难掌握。 有一个黄昏的场景。农夫利吉终于带领武士们回到村庄。剧本这样写道: 场号58 山岭上=勘兵卫一行到来。 利吉,走在最前方往山下眺望。大家和利吉并排,同时俯视山下。利吉,默默用手指前方。 夕阳——村庄沉在山影中。村民们别说是赶来迎接,干脆连个人影都没有,四周一片寂静。 那是昭和二十八年六月九日在伊豆下丹那[1]([1] 伊豆下丹那,位于静冈县东部。)进行的摄影。那天因为拍摄准备比较费时,只计划拍摄这个黄昏的镜头。外景队早早吃完午饭从住地出发。拍摄现场位于可以俯瞰全村的一座半山坡上。零星坐落在山脚下的农家是美工为了这次摄影特地搭建的。 大家安置好摄像机后开始准备照明。演员们排练了几次,各自确认了自己的位置。因为八位演员往摄像机前一站,总会有人被遮住,而且一定要把他们身后的整个村落也拍摄到。就这样排练了多次,太阳仍然高挂在天上。剧组成员都开始随便找个树桩什么的坐下来闲聊。 不知过了多久,摄影机周围的摄影组成员开始用仪表测量,中井先生频频仰望太阳,一边确认着摄影机画面。 黑泽先生走过来关切地看了看中井先生的脸,问道:“怎么样?能行吗?”中井先生回答说:“得再等一会儿。” “注意焦点一定要放在前面的人身上!” “没问题。” “整个村子都看得见吗?” “嗯。不过,拍的可是黄昏的景色呀。” “黄昏的景色怎么啦?这里可是最重要的场面!” 导演异议不断。演员都聚齐了。拍摄现场的气氛为之一变,一下子紧张起来。一问一答之间太阳渐渐西沉。可惜我们没有平清盛[1]([1] 平清盛(1118—1181),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传说他为了在一天之内开通抵达严岛神社(位于今广岛县)的海路,曾施展法术把西沉的太阳唤回中天。)那身把落日唤回的本事。短短十六秒的一个镜头,中井先生一定是想在短时间内抓住某种色调,但又有所迟疑。犹豫间时间过得飞快。导演和摄影师交替着凑在摄影前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终于黑泽先生怒气冲冲地对中井先生说道: “也太暗了吧?这样拍得出来吗?” “嗯,这个有点,看样子不行了……” 中井先生摇着头小声答道。 “停!收工!”黑泽先生的命令响彻昏暗的拍摄现场。 傍晚的光线难以捕捉。转瞬间功亏一篑。中井先生摘下帽子低头说:“对不起。” 制作人员做了个“收工”的手势。摄制组在沉重的氛围中开始默默准备收工。 回到住处,我看见中井先生鞋也没脱,垂着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动不动。 工作人员进屋时经过他身旁,一边招呼着“辛苦了”“您辛苦了”。我很想对中井先生说点什么,却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发觉中井先生好像在落泪。耗费一整天时间,带领众多工作人员和演员上山,苦等到傍晚,最后却没能拍摄成功。我非常理解中井先生难过的心情。要拍摄那么微妙的光线,条件实在是过于苛刻了。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八日,中井先生离开了人世。 在过去,操作摄影机的人被称为摄影师或摄影技师,也有人语带自嘲地说自己是“看摄影机的”。听说最近流行叫“摄影导演”,真够气派。 不过既然是拍电影,掌管画面的就是这个人,片子是死是活,就看摄影师的手艺如何了。导演再厉害也不能一边操作摄影机一边做导演。如果不满意,就只好换摄影师,或是在剪辑的时候把不满意的镜头去掉。 我的老师,伊丹万作对摄影师所持的观点是这样的:也许是生性愚钝的关系,我到现在都没有勇气断言日本的摄影师谁是软派,谁是硬派,更不用说判断谁技术好,谁技术差。我只觉得听从我的意见的人就是好的。(《伊丹万作全集2》——“关于软派这件事”)也许这正是导演的真心话。我听黑泽导演亲口这样说过: “说什么著名摄影师,把内容搁一边去讲究艺术效果,导演可受不了。” 黑泽先生做副导演的时候,大牌摄影师很多,比如以擅长摇摄(即panorama shot,横向或竖向转动机身进行拍摄的技术)闻名的唐泽弘光、理论家宫岛义勇等人。 有人甚至放言:“我要是脑瓜再笨一点可能就当导演了。” 因拍摄《罗生门》被黑泽导演打了满分的宫川一夫先生在《一代摄影师》(PHP研究所)中写道: 电影导演和摄影师的关系就像夫妻。也许这么说太古板,但一直以来我都是依着这个观点来工作的。就像一位为丈夫默默奉献的贤妻,宫川先生的确是这样的摄影师。更重要的是,他无比热爱摄影这项工作。 《低下层》[1]([1] 《どん底》,又译《深渊》或《在低层》。)(一九五七年)、《战国英豪》(一九五八年)的摄影师是山崎市雄。他是黑泽摄影组的摄影师当中独具个性的一位“贤妻”。 山崎先生身材魁伟,脸长得不能再长,正好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骑马的人,脸比马脸长。”不过人不可貌相,山崎先生是个和善开朗的人。 山崎先生不擅拍摇摄镜头,这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公认的。当我亲耳听他本人这么说的时候,惊讶得无言以对。 “你知道对着一架飞机摇摄是很难的。我最烦的就是这个。真烦!有一次要用埃摩(便携式摄影机)摇摄,我一看取景框,飞机不偏不倚在正中飞着呢,不管镜头跟到哪儿,那黑点都在正中。心想这回拍好了。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粘在取景框上的一块灰尘!我就说嘛,我怎么会拍得这么好呢?哈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长期担任历代摄影师助手的斋藤孝雄也许算得上是实际支撑着黑泽摄制组的幕后管家。 他摇摄和移动摄影的技术尤其高明。用的是五百或八百毫米的超望远镜头,所以画面富有速度感。他特别擅长拍摄黑泽先生喜好的“仿佛要溢出画面的”、“豪放的”画面。 黑泽先生采用多机拍摄是在《七武士》之后的事,其中摄影机B总是交给斋藤先生来操作,导演特许他按自己的喜好来拍摄。看样片的时候,每当出现摄影机B拍摄的画面,就听到黑泽先生喜滋滋地称赞:“有意思!”而今斋藤先生成了黑泽先生信赖的最后一位“贤妻”。 中井朝一应当算是斋藤先生的师父。黑泽明作品当中,他担任摄影师的部数是最多的。以《无愧我的青春》(一九四六年)为始,中井先生默默担任“贤妻”的工作,与黑泽导演同甘共苦了一辈子。 我认为《七武士》绝妙的黑白色调是中井先生的最高杰作。虽然我不懂摄影技术,但我知道要想拍摄出微妙的色彩,曝光的控制一定很难掌握。 有一个黄昏的场景。农夫利吉终于带领武士们回到村庄。剧本这样写道: 场号58 山岭上=勘兵卫一行到来。 利吉,走在最前方往山下眺望。大家和利吉并排,同时俯视山下。利吉,默默用手指前方。 夕阳——村庄沉在山影中。村民们别说是赶来迎接,干脆连个人影都没有,四周一片寂静。 那是昭和二十八年六月九日在伊豆下丹那[1]([1] 伊豆下丹那,位于静冈县东部。)进行的摄影。那天因为拍摄准备比较费时,只计划拍摄这个黄昏的镜头。外景队早早吃完午饭从住地出发。拍摄现场位于可以俯瞰全村的一座半山坡上。零星坐落在山脚下的农家是美工为了这次摄影特地搭建的。 大家安置好摄像机后开始准备照明。演员们排练了几次,各自确认了自己的位置。因为八位演员往摄像机前一站,总会有人被遮住,而且一定要把他们身后的整个村落也拍摄到。就这样排练了多次,太阳仍然高挂在天上。剧组成员都开始随便找个树桩什么的坐下来闲聊。 不知过了多久,摄影机周围的摄影组成员开始用仪表测量,中井先生频频仰望太阳,一边确认着摄影机画面。 黑泽先生走过来关切地看了看中井先生的脸,问道:“怎么样?能行吗?”中井先生回答说:“得再等一会儿。” “注意焦点一定要放在前面的人身上!” “没问题。” “整个村子都看得见吗?” “嗯。不过,拍的可是黄昏的景色呀。” “黄昏的景色怎么啦?这里可是最重要的场面!” 导演异议不断。演员都聚齐了。拍摄现场的气氛为之一变,一下子紧张起来。一问一答之间太阳渐渐西沉。可惜我们没有平清盛[1]([1] 平清盛(1118—1181),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传说他为了在一天之内开通抵达严岛神社(位于今广岛县)的海路,曾施展法术把西沉的太阳唤回中天。)那身把落日唤回的本事。短短十六秒的一个镜头,中井先生一定是想在短时间内抓住某种色调,但又有所迟疑。犹豫间时间过得飞快。导演和摄影师交替着凑在摄影前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终于黑泽先生怒气冲冲地对中井先生说道: “也太暗了吧?这样拍得出来吗?” “嗯,这个有点,看样子不行了……” 中井先生摇着头小声答道。 “停!收工!”黑泽先生的命令响彻昏暗的拍摄现场。 傍晚的光线难以捕捉。转瞬间功亏一篑。中井先生摘下帽子低头说:“对不起。” 制作人员做了个“收工”的手势。摄制组在沉重的氛围中开始默默准备收工。 回到住处,我看见中井先生鞋也没脱,垂着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动不动。 工作人员进屋时经过他身旁,一边招呼着“辛苦了”“您辛苦了”。我很想对中井先生说点什么,却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发觉中井先生好像在落泪。耗费一整天时间,带领众多工作人员和演员上山,苦等到傍晚,最后却没能拍摄成功。我非常理解中井先生难过的心情。要拍摄那么微妙的光线,条件实在是过于苛刻了。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八日,中井先生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