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不可思议。《罗生门》在拍摄过程当中遭遇了两次火灾,最后居然奇迹般地如期上映。这段往事作为一则美谈记录在大映的社史中: 然而在该片完成前夕的八月二十一日傍晚,京都片厂第二摄影棚不幸起火,一时间影片的如期完成危在旦夕,全体工作人员团结一致,群策群力,终于顺利完成了任务。以八月二十五日在帝国剧场举行的,由读卖新闻主办、汤川奖励金公开募集的特约上映为始,自翌日二十六日起,全国同时公映,获得巨大成功。《罗生门》剧组的奋斗精神也是大映的骄傲。(《大映十年史》,一九五一年)火灾发生在八月二十一日,而二十五日就要举行特约上映,而且是在东京的帝国剧场,这怎不叫人惊慌失措。中间只有三天时间,实际这三天里还有一件没有烧起来的火灾事件。如此短时期内发生两起火灾,影片居然能够如期上映,也许是因为大家还保留着战败前夕那种本土决战的魄力吧。 二十一日的火灾是从第二摄影棚烧起来的。当时那里正在拍摄安田公义导演的《虚无僧屋敷》。据说是漏电引发了火灾。《罗生门》的摄影已在八月十七日结束,记得我们当时正在为剪辑和后期录音(把对白和效果音、音乐混录在一起的工序)作准备。 我已经记不起是在哪里听到有人喊“着火了”。剪辑室自然是乱成一团。因为是底片剪辑,无论哪个摄制组都堆着成堆的底片。而且当时还在使用硝酸片,和赛璐珞一样是易燃品,可谓一触即发。加之剪辑室所在的是一座木结构平房,就像细长的鱼洞一样连接着各个房间,是走起来咯吱有声的木板走廊,那简直就是现成的柴火。 一旦着火,其他制片厂的人也立刻赶来救火,当时的太秦[1]([1] 京都市右京区的地名。各大电影制片厂云集之地。)还保留着这样的传统。那一次附近的东横映画(后来的东映)的同行们也纷纷赶到剪辑室,一时间到处是进进出出抢运胶片的人们。我还记得在东奔西跑的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黑泽先生大喊: “底片!底片!把底片搬出来!” 曾参与摄影的救火车拉响了警报,熟门熟路地飞驰而来。露天布景旁的水箱正好还在那里,水柱从水喉里喷出,就像拍摄雨景时那样,纵横交错着浇在第二摄影棚的屋顶上。所有胶片都搬完以后,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我远远看到摄影棚上方的白烟和红色的火苗逐渐熄灭。剪辑部的一个女孩激动得大哭起来。 后来听黑泽先生说起,他在一片混乱的剪辑室里偶然看到一条胶片落在地上,于是把胶片卷好顺手放在了口袋里。就在这时,门卫大叔来找黑泽先生,说是“摄影师宫川先生在门口晕倒咧”。黑泽先生责备道:“什么叫‘晕倒咧’?快送医务室呀!”赶到宫川先生那里,宫川先生说,有一个重要镜头的胶片找不到了。黑泽先生掏出刚才塞进口袋的那条胶片,宫川先生看了大喜道:“就是它!就是它!” 有一件事让副导演田中德三至今难忘。他在片厂里跑出跑进的时候偶然撞见黑泽先生。黑泽先生突然说:“看样子这电影是赶不上公映日了。”他说这话时表情里似乎透着喜悦。然而,东宝出身的黑泽先生日后将会知道,这样的小事是不足以让大映把公映日推后的。 第二副导演若杉光夫对我说起当时的情形: 他把《罗生门》的底片盒载在自行车后座,来到片厂前的旱地避火。正观望火势的时候,看见黑泽先生忧心忡忡地从对面走来。若杉先生没说什么,只对着他拍了拍自行车后座的底片盒。黑泽先生也只是点点头,报以会心一笑。看样子也松了一口气。 回忆起来,若杉先生说:“不过,后来收拾残局可真是麻烦死了!” 因为各摄制组的胶片盒都混在一起,堆得到处都是,必须先按作品分类才能恢复原状。 “《罗生门》里,混杂着《狸御殿》之类的胶片,真叫人哭笑不得。”若杉先生说。 若是底片被烧掉的话,历史就得改写了。为了找三船敏郎的一段对白,我也和剪辑助手们一起,把袋子(用来装胶片的布袋)里的声带底片翻了个底朝天。 洗印厂告知我们,多襄丸有一句对白的录音找不着了。就是那句: “我从来没见过性子这么烈的女人。” 可是声音跟图像不同,无法用眼睛来分辨。声带上只有条形码似的条纹,必须一卷一卷用机器放出声音来才行,极其费事。公映日已迫在眉睫,然而还是找不到,最后只好请已经返回东京的三船敏郎再来重录一次。 听说录音师大谷严至今仍活跃在工作岗位上,于是我打电话向他确认当时的情形。“四十五年没见面了。”电话里他好像很吃惊,声音依然没有变。大谷先生告诉我,当时因为录音室紧邻着最先起火的第二摄影棚,着火的同时大家慌慌忙忙往外搬机器,把机器也拆散了。临时只好用一台老式的外景用录音机来重新配音。 “怎么弄都弄不好呀!”电话那头,大谷先生的声音听起来仍有些懊恼。接着又说:“可我们也不想因为条件恶劣抱怨……” 那次录音实在是呕心沥血的结果。录音助手红谷愃一还记得在配音前夜,请东横映画的专家来组装七零八落的机器,熬了一个通宵却没有成功。 火灾过后第二天,摄制组就十万火急地开始配音,哪想又着了一次火。银幕上正在放映的画面突然停止不动,似乎是放映机里的胶片被卡住了。就在那一瞬间,胶片正中刺啦刺啦地烧焦了一个洞,紧接着“呼”的一声,火苗蹿了出来,把银幕都映红了。“又着火啦!”听到喊声,大伙儿一齐从屋里跑出来,只见放映室正往外冒黑烟。于是大伙儿又冲进去抢救胶片,不过这次红谷他们已习以为常,当即往放映室里一桶接一桶地递水,火倒是灭了,却招来一个恶果——胶片所含的赛璐珞转化成毒气弥漫室内。大谷先生、红谷他们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继而晕倒在地。红谷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外面的席子上,身边还躺着包括大谷先生在内的好几个人。 配音工作被迫再次开始。那时还没有录音带,音乐都是现场演奏。稍微出错就得从头再来。 那段有名的波莱罗舞曲长达十分钟。黑泽先生和作曲的早坂文雄先生一起坐在现场倾听。我现在还能回想起他一动不动的背影。结束后黑泽先生面带满足地看了早坂先生一眼。这时天已经大亮。 很多事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不可思议。《罗生门》在拍摄过程当中遭遇了两次火灾,最后居然奇迹般地如期上映。这段往事作为一则美谈记录在大映的社史中: 然而在该片完成前夕的八月二十一日傍晚,京都片厂第二摄影棚不幸起火,一时间影片的如期完成危在旦夕,全体工作人员团结一致,群策群力,终于顺利完成了任务。以八月二十五日在帝国剧场举行的,由读卖新闻主办、汤川奖励金公开募集的特约上映为始,自翌日二十六日起,全国同时公映,获得巨大成功。《罗生门》剧组的奋斗精神也是大映的骄傲。(《大映十年史》,一九五一年)火灾发生在八月二十一日,而二十五日就要举行特约上映,而且是在东京的帝国剧场,这怎不叫人惊慌失措。中间只有三天时间,实际这三天里还有一件没有烧起来的火灾事件。如此短时期内发生两起火灾,影片居然能够如期上映,也许是因为大家还保留着战败前夕那种本土决战的魄力吧。 二十一日的火灾是从第二摄影棚烧起来的。当时那里正在拍摄安田公义导演的《虚无僧屋敷》。据说是漏电引发了火灾。《罗生门》的摄影已在八月十七日结束,记得我们当时正在为剪辑和后期录音(把对白和效果音、音乐混录在一起的工序)作准备。 我已经记不起是在哪里听到有人喊“着火了”。剪辑室自然是乱成一团。因为是底片剪辑,无论哪个摄制组都堆着成堆的底片。而且当时还在使用硝酸片,和赛璐珞一样是易燃品,可谓一触即发。加之剪辑室所在的是一座木结构平房,就像细长的鱼洞一样连接着各个房间,是走起来咯吱有声的木板走廊,那简直就是现成的柴火。 一旦着火,其他制片厂的人也立刻赶来救火,当时的太秦[1]([1] 京都市右京区的地名。各大电影制片厂云集之地。)还保留着这样的传统。那一次附近的东横映画(后来的东映)的同行们也纷纷赶到剪辑室,一时间到处是进进出出抢运胶片的人们。我还记得在东奔西跑的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黑泽先生大喊: “底片!底片!把底片搬出来!” 曾参与摄影的救火车拉响了警报,熟门熟路地飞驰而来。露天布景旁的水箱正好还在那里,水柱从水喉里喷出,就像拍摄雨景时那样,纵横交错着浇在第二摄影棚的屋顶上。所有胶片都搬完以后,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我远远看到摄影棚上方的白烟和红色的火苗逐渐熄灭。剪辑部的一个女孩激动得大哭起来。 后来听黑泽先生说起,他在一片混乱的剪辑室里偶然看到一条胶片落在地上,于是把胶片卷好顺手放在了口袋里。就在这时,门卫大叔来找黑泽先生,说是“摄影师宫川先生在门口晕倒咧”。黑泽先生责备道:“什么叫‘晕倒咧’?快送医务室呀!”赶到宫川先生那里,宫川先生说,有一个重要镜头的胶片找不到了。黑泽先生掏出刚才塞进口袋的那条胶片,宫川先生看了大喜道:“就是它!就是它!” 有一件事让副导演田中德三至今难忘。他在片厂里跑出跑进的时候偶然撞见黑泽先生。黑泽先生突然说:“看样子这电影是赶不上公映日了。”他说这话时表情里似乎透着喜悦。然而,东宝出身的黑泽先生日后将会知道,这样的小事是不足以让大映把公映日推后的。 第二副导演若杉光夫对我说起当时的情形: 他把《罗生门》的底片盒载在自行车后座,来到片厂前的旱地避火。正观望火势的时候,看见黑泽先生忧心忡忡地从对面走来。若杉先生没说什么,只对着他拍了拍自行车后座的底片盒。黑泽先生也只是点点头,报以会心一笑。看样子也松了一口气。 回忆起来,若杉先生说:“不过,后来收拾残局可真是麻烦死了!” 因为各摄制组的胶片盒都混在一起,堆得到处都是,必须先按作品分类才能恢复原状。 “《罗生门》里,混杂着《狸御殿》之类的胶片,真叫人哭笑不得。”若杉先生说。 若是底片被烧掉的话,历史就得改写了。为了找三船敏郎的一段对白,我也和剪辑助手们一起,把袋子(用来装胶片的布袋)里的声带底片翻了个底朝天。 洗印厂告知我们,多襄丸有一句对白的录音找不着了。就是那句: “我从来没见过性子这么烈的女人。” 可是声音跟图像不同,无法用眼睛来分辨。声带上只有条形码似的条纹,必须一卷一卷用机器放出声音来才行,极其费事。公映日已迫在眉睫,然而还是找不到,最后只好请已经返回东京的三船敏郎再来重录一次。 听说录音师大谷严至今仍活跃在工作岗位上,于是我打电话向他确认当时的情形。“四十五年没见面了。”电话里他好像很吃惊,声音依然没有变。大谷先生告诉我,当时因为录音室紧邻着最先起火的第二摄影棚,着火的同时大家慌慌忙忙往外搬机器,把机器也拆散了。临时只好用一台老式的外景用录音机来重新配音。 “怎么弄都弄不好呀!”电话那头,大谷先生的声音听起来仍有些懊恼。接着又说:“可我们也不想因为条件恶劣抱怨……” 那次录音实在是呕心沥血的结果。录音助手红谷愃一还记得在配音前夜,请东横映画的专家来组装七零八落的机器,熬了一个通宵却没有成功。 火灾过后第二天,摄制组就十万火急地开始配音,哪想又着了一次火。银幕上正在放映的画面突然停止不动,似乎是放映机里的胶片被卡住了。就在那一瞬间,胶片正中刺啦刺啦地烧焦了一个洞,紧接着“呼”的一声,火苗蹿了出来,把银幕都映红了。“又着火啦!”听到喊声,大伙儿一齐从屋里跑出来,只见放映室正往外冒黑烟。于是大伙儿又冲进去抢救胶片,不过这次红谷他们已习以为常,当即往放映室里一桶接一桶地递水,火倒是灭了,却招来一个恶果——胶片所含的赛璐珞转化成毒气弥漫室内。大谷先生、红谷他们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继而晕倒在地。红谷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外面的席子上,身边还躺着包括大谷先生在内的好几个人。 配音工作被迫再次开始。那时还没有录音带,音乐都是现场演奏。稍微出错就得从头再来。 那段有名的波莱罗舞曲长达十分钟。黑泽先生和作曲的早坂文雄先生一起坐在现场倾听。我现在还能回想起他一动不动的背影。结束后黑泽先生面带满足地看了早坂先生一眼。这时天已经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