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来感慨似乎不合时宜,我觉得黑泽先生对摄影机堪称了如指掌。不论什么镜头,虽然也征求摄影师的意见,但导演必定要通过取景器亲自决定画面的构图,甚至连选择摄影机镜头的尺寸都很在行。在拍摄现场,黑泽先生对镜头画面所收的范围也把握得十分明确。 比如雪天摄影的时候,工作人员来回走动都小心翼翼,生怕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只有黑泽先生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走到摄影机前面去。周围的人露出讶异的表情,仿佛在说“啊呀呀,那么大的脚印!”导演却把握十足地说:“放心吧!这地方拍不进去。”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对黑泽先生敬佩不已。 很多人因此以为黑泽先生会喜欢普通照相机(过去称之为“写真机”)之类。出游海外的时候,常有人赠送高级照相机给他,其实黑泽先生对照相机毫无兴趣。他是那种罕见的连照相机快门也没按过的人。 很多人都知道,黑泽先生在《七武士》之后开始采用多机拍摄的方式。在此之前都是单机拍摄。当然,《罗生门》的时候也只用一台摄影机。 宫川一夫先生总是一旦在摄影机前坐下来就一直盯着取景器直到最后。黑泽先生紧挨着坐在他身旁,两个人都是一副争先的架势,取景器总是被他们当中的一个所占据。摄影助手小平(本田平三)忍不住抱怨:“这要啥时候才轮到我们看呢?” 黑泽先生到现在都还常常对着副导演们怒吼:“给我盯着摄影机!”或是:“看摄影机不就知道了?把过路人放在那样的地方,摄影机是拍不到的!别做无用功了!” 问题是,不是副导演不看摄影机,而是像黑泽先生那样能在脑子里精确地把握摄影画面的本事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开场白说得长了些,其实我认为,《罗生门》的美,体现在简单的构图与光影的绝妙配合之中。 扮演盗贼的三船敏郎躺在大树下睡觉的时候,一个女子骑马经过。 盗贼的眼光紧随着女子的身影,一阵“原本不该吹来的”风吹过,吹动了落在盗贼胸膛上的树影。那是一种不祥的美。 还有,女子在山谷里跳下白马,独自在小溪边等候。这时有一束光从空中射下来照在她身上。那是在清晨拍摄的外景。那处山谷是黑泽导演偶然经过时发现的。 盗贼欺骗女子:“你的同伴被蝮蛇咬伤了。”说完拉着她就跑。两人在树林的光影之间飞奔的速度感可谓绝妙。这样的画面通常是把摄影机安放在移动车上,由工作人员全速推着摄影机前进。黑泽先生却认为移动摄影无法体现速度,必须采用摇摄的方式。以摄影机为中心画一个圆,演员则围绕摄影机一直与之保持同样的距离奔跑。摄影机只需旋转360度拍摄,这样演员不论跑多远都没有问题。 说来轻巧,可是要像电影当中看到的那样,在那座树林中全速奔跑并不容易。摄影机拍不到京真知子的脚,于是她穿上了运动鞋。我还记得她一身古装配运动鞋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 黑泽先生最爱太阳。他的自传《蛤蟆的油》也曾提及《罗生门》中太阳的拍摄。这部作品的重要课题之一是: 树林中的光与影成为整部作品的基调,所以,关键在于如何捕捉制造光与影的太阳。我的打算是: 通过正面拍摄太阳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在当时,摄影师对直接拍摄太阳心存疑虑,据说是因为担心太阳光把胶片烧坏。宫川先生壮着胆把摄影机对着太阳仰摄,拍下了在树梢后闪闪发光的太阳。盗贼搂住女子强吻的场面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拍摄角度。两位演员坐在英塔勒台(即高架台。1916年大卫·格里菲斯导演的《党同伐异》[Intolerance]最早使用,由此得名)上,以树梢后的太阳为背景仰角拍摄。 回忆起来,战后凭吻戏吸引大批观众的“接吻电影”第一号是1946年大映千叶泰树导演的《某夜的接吻》,到《罗生门》的时候已经不那么稀奇了。即便如此,扮演盗贼的三船敏郎还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他从前一天晚上就停止吃大蒜,摄影前还郑重其事地漱了口。 摄影即将开始,三船敏郎在吻京真知子之前,腼腆地说:“那,我就失礼了。” 拍摄京真知子的镜头时,反而需要把摄影机搬到高架台上去,从高处才能拍摄到她的脸部。还记得黑泽先生站在台子上反复提醒: “小京,眼睛睁大一点儿。要一直睁着!” 演对手戏的三船敏郎冒着汗珠的肩膀上,摇动着树叶的影子。其实真正的树影由于位置较远,很难拍摄出清晰的效果,于是就让照明组各人手拿树枝在照明灯前摇晃。汗珠则是由化妆师用一捧水洒出来的效果。需要大面积的树枝影子的时候,用手摇树枝还不够,还要在头上套上网罩,然后在上面适当地插上树枝一同摇晃。 筱竹丛中的“犯罪现场”,位于京都的桂附近一所名叫光明寺的寺院后面。 那里本是一小块被杂木林包围的空地,摄制组到来,搬入摄影机、照明灯,不一会儿工夫,空地就变成了拍摄现场。大家刚开始清除碍事的树木枝条时,还小心翼翼地说声:“实在对不住,这根树枝就砍掉吧。”那砍下来的树枝不知什么时候都变成了拍摄道具。寺院的主持虽有些无可奈何,但眼见电影原来是如此努力的结晶,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据说黑泽先生还从主持那里获赠一把题写着“益众生” 被誉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对着太阳拍摄的接吻镜头。三个大字的扇子。 拍摄工作从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七日开始,至八月十七日结束,一共四十二天。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应当算是相当迅速。在那段日子里,晴天上光明寺,雨天就在片场里罗生门的露天布景下拍摄。 据资料记载,这座罗生门占地面积达1980平方米(600坪),门面宽33米,进深22米,高20米,是个庞然大物。由于过于庞大,梁柱难以支撑整个屋顶,因此不得不把屋顶拆掉一半,也算营造了荒废的氛围。 门洞里总有清凉的穿堂风吹过,夏日里凉爽宜人。午间休息的时候,道具工人们常常像刚打捞上来的鱼一样横七竖八地躺在下面午睡。 黑泽先生要求在门前制造一场瓢泼大雨。于是找来三台消防车专门负责放水。没想到这在后来的火灾事件中立了大功。 现在才来感慨似乎不合时宜,我觉得黑泽先生对摄影机堪称了如指掌。不论什么镜头,虽然也征求摄影师的意见,但导演必定要通过取景器亲自决定画面的构图,甚至连选择摄影机镜头的尺寸都很在行。在拍摄现场,黑泽先生对镜头画面所收的范围也把握得十分明确。 比如雪天摄影的时候,工作人员来回走动都小心翼翼,生怕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只有黑泽先生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走到摄影机前面去。周围的人露出讶异的表情,仿佛在说“啊呀呀,那么大的脚印!”导演却把握十足地说:“放心吧!这地方拍不进去。”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对黑泽先生敬佩不已。 很多人因此以为黑泽先生会喜欢普通照相机(过去称之为“写真机”)之类。出游海外的时候,常有人赠送高级照相机给他,其实黑泽先生对照相机毫无兴趣。他是那种罕见的连照相机快门也没按过的人。 很多人都知道,黑泽先生在《七武士》之后开始采用多机拍摄的方式。在此之前都是单机拍摄。当然,《罗生门》的时候也只用一台摄影机。 宫川一夫先生总是一旦在摄影机前坐下来就一直盯着取景器直到最后。黑泽先生紧挨着坐在他身旁,两个人都是一副争先的架势,取景器总是被他们当中的一个所占据。摄影助手小平(本田平三)忍不住抱怨:“这要啥时候才轮到我们看呢?” 黑泽先生到现在都还常常对着副导演们怒吼:“给我盯着摄影机!”或是:“看摄影机不就知道了?把过路人放在那样的地方,摄影机是拍不到的!别做无用功了!” 问题是,不是副导演不看摄影机,而是像黑泽先生那样能在脑子里精确地把握摄影画面的本事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开场白说得长了些,其实我认为,《罗生门》的美,体现在简单的构图与光影的绝妙配合之中。 扮演盗贼的三船敏郎躺在大树下睡觉的时候,一个女子骑马经过。 盗贼的眼光紧随着女子的身影,一阵“原本不该吹来的”风吹过,吹动了落在盗贼胸膛上的树影。那是一种不祥的美。 还有,女子在山谷里跳下白马,独自在小溪边等候。这时有一束光从空中射下来照在她身上。那是在清晨拍摄的外景。那处山谷是黑泽导演偶然经过时发现的。 盗贼欺骗女子:“你的同伴被蝮蛇咬伤了。”说完拉着她就跑。两人在树林的光影之间飞奔的速度感可谓绝妙。这样的画面通常是把摄影机安放在移动车上,由工作人员全速推着摄影机前进。黑泽先生却认为移动摄影无法体现速度,必须采用摇摄的方式。以摄影机为中心画一个圆,演员则围绕摄影机一直与之保持同样的距离奔跑。摄影机只需旋转360度拍摄,这样演员不论跑多远都没有问题。 说来轻巧,可是要像电影当中看到的那样,在那座树林中全速奔跑并不容易。摄影机拍不到京真知子的脚,于是她穿上了运动鞋。我还记得她一身古装配运动鞋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 黑泽先生最爱太阳。他的自传《蛤蟆的油》也曾提及《罗生门》中太阳的拍摄。这部作品的重要课题之一是: 树林中的光与影成为整部作品的基调,所以,关键在于如何捕捉制造光与影的太阳。我的打算是: 通过正面拍摄太阳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在当时,摄影师对直接拍摄太阳心存疑虑,据说是因为担心太阳光把胶片烧坏。宫川先生壮着胆把摄影机对着太阳仰摄,拍下了在树梢后闪闪发光的太阳。盗贼搂住女子强吻的场面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拍摄角度。两位演员坐在英塔勒台(即高架台。1916年大卫·格里菲斯导演的《党同伐异》[Intolerance]最早使用,由此得名)上,以树梢后的太阳为背景仰角拍摄。 回忆起来,战后凭吻戏吸引大批观众的“接吻电影”第一号是1946年大映千叶泰树导演的《某夜的接吻》,到《罗生门》的时候已经不那么稀奇了。即便如此,扮演盗贼的三船敏郎还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他从前一天晚上就停止吃大蒜,摄影前还郑重其事地漱了口。 摄影即将开始,三船敏郎在吻京真知子之前,腼腆地说:“那,我就失礼了。” 拍摄京真知子的镜头时,反而需要把摄影机搬到高架台上去,从高处才能拍摄到她的脸部。还记得黑泽先生站在台子上反复提醒: “小京,眼睛睁大一点儿。要一直睁着!” 演对手戏的三船敏郎冒着汗珠的肩膀上,摇动着树叶的影子。其实真正的树影由于位置较远,很难拍摄出清晰的效果,于是就让照明组各人手拿树枝在照明灯前摇晃。汗珠则是由化妆师用一捧水洒出来的效果。需要大面积的树枝影子的时候,用手摇树枝还不够,还要在头上套上网罩,然后在上面适当地插上树枝一同摇晃。 筱竹丛中的“犯罪现场”,位于京都的桂附近一所名叫光明寺的寺院后面。 那里本是一小块被杂木林包围的空地,摄制组到来,搬入摄影机、照明灯,不一会儿工夫,空地就变成了拍摄现场。大家刚开始清除碍事的树木枝条时,还小心翼翼地说声:“实在对不住,这根树枝就砍掉吧。”那砍下来的树枝不知什么时候都变成了拍摄道具。寺院的主持虽有些无可奈何,但眼见电影原来是如此努力的结晶,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据说黑泽先生还从主持那里获赠一把题写着“益众生” 被誉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对着太阳拍摄的接吻镜头。三个大字的扇子。 拍摄工作从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七日开始,至八月十七日结束,一共四十二天。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应当算是相当迅速。在那段日子里,晴天上光明寺,雨天就在片场里罗生门的露天布景下拍摄。 据资料记载,这座罗生门占地面积达1980平方米(600坪),门面宽33米,进深22米,高20米,是个庞然大物。由于过于庞大,梁柱难以支撑整个屋顶,因此不得不把屋顶拆掉一半,也算营造了荒废的氛围。 门洞里总有清凉的穿堂风吹过,夏日里凉爽宜人。午间休息的时候,道具工人们常常像刚打捞上来的鱼一样横七竖八地躺在下面午睡。 黑泽先生要求在门前制造一场瓢泼大雨。于是找来三台消防车专门负责放水。没想到这在后来的火灾事件中立了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