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拍摄过程中为天气而等待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只要照明师大叔把放大镜按在眼睛上,望着天空说一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没希望啦!”我们便可稍作休息。 一大朵云彩遮住了太阳。大家各自物色可以当坐椅的东西。小小的器材箱上竟然背靠背坐了三个大男人。曾有新人因为坐了摄影部的小三脚架而被摄影师痛骂一顿。 听说近来拍电影已经没有了等待天气的闲工夫。也许只有黑泽(明)摄制组还兴等待天气。黑泽组甚至有等云到的时候。有时万里无云的晴空也难以拍出理想的画面,摄影机等待的就是“那片云从山那边飘过来”的瞬间。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种奢求。所谓电影就是这么回事。 听说黑泽先生还是副导演的时候,曾去参观山中贞雄[1]([1] 山中贞雄(1909—1938),电影导演。代表作有《人情纸风船》《鼠小僧次郎吉》等。——译者注。下同。)导演在露天布景下拍摄《人情纸风船》的情形。 那天的布景是带土墙仓房的批发商店街的街景,由河原崎长十郎扮演正在失业的海野又十郎,应该是他喊着“毛利大人!毛利大人!”一边递信求情的那个场景。 明明天气晴好,众人却悠然望着天空没有要开始拍摄的动静。一问才知,要等土墙仓房上空有了云朵才开拍。 “等待天气”令人愉快。如今这样的景象已经很难见到了。要说等天气时聊的话题,当然是张家长李家短之类。那是个电视上还没有娱乐新闻的年代,谁和谁关系可疑、谁和谁分道扬镳的小道消息说也说不完。还有“你是什么时候入行的?”这样涉及私人问题的话头,也会引出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来。关于我个人的话题大概不会有人感兴趣,我也不打算在这里作过多地披露。但有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是,一部电影决定了我的人生方向。 那是伊丹万作[1]([1] 伊丹万作(1900—1946),电影导演、作家。本名池内义丰。代表作有《国士无双》《赤西蛎太》等。)导演的《赤西蛎太》。 这部电影是昭和十一年[2]([2] 即1936年。昭和年+1925即公元年。)的作品。记得我是在昭和十六年前后看的。因为听父亲说起,经济杂志《钻石》(Diamond)上的影评称赞了这部电影。记忆已不太确切,我好像是去一家名字很奇怪、叫做东京俱乐部的电影院看了这部电影。那是上女中二年级的时候,我记得当时自己常常一个人去看电影。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正醉心于志贺直哉,而电影的原作正是志贺直哉的短篇小说。 雨中,两把油纸伞正往前行的俯拍镜头。然后是被雨淋湿的竹雀纹屋瓦。迷路的猫一晃而过。打油纸伞的两人一边谈论着新来的赤西蛎太一边走到了平房门口。 我为日本也有这么有趣的电影而惊叹。于是迫不及待地给住在京都的伊丹先生写了一封影迷信。 意外的是,当时已经卧病在床的伊丹先生立刻回了信,还寄来一本名叫《影画杂记》(昭和十二年,第一艺文社)的著作给我。打开藏青色的封面,里页上用漂亮的毛笔字大大地写着我的名字和“伊丹万作”的署名。我不由地满心欢喜。 因为这个缘由,伊丹先生与我开始了书信往来。时至今日,在我手边伊丹先生的信一封都没能保留下来。这让我比失去任何东西都觉得遗憾。 但是,那些被我反复阅读过的伊丹先生的信的内容,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仍然可以在脑海里把信中的字字句句清晰地再现出来。 信中有这样一段: “你的信没有错字。你写信从来不向我提要求。” “你是我的弟子。但若要问我能教什么,我却无可作答。有个什么也不用教的弟子也不错呀。” 我的信却尽是些微不足道的内容: 学校老师出了洋相、在野地里捡回一只猫后来又扔了它等等。 伊丹先生的回信有时还附着和歌。记得有一首的意思大致是“早知猫儿终被弃,当初何必捡回家”之类。信的空白处还贴着一张猫的照片,上面写着:“我家的‘手古’”。 先生的信总是写在上等铜版纸制成的稿纸上,四百字的红格纸,中间印着“伊丹用笺”的字样和先生的名字。到了物资日渐匮乏的时候,稿纸被裁成一半大小,正面和反面都密密麻麻地用铅笔写满了秀丽的片假名。 战局日渐恶化,昭和十八年二月至翌年五月,伊丹先生为了静养身体,寄居在山口县大岛郡的亲戚家中。 那些日子的信,写的多是对留在京都的家人的牵挂。 “今天听说京都连一根葱都要定量供应,我担忧得坐立不安。” 伊丹先生心里,尽是对亲人的切切思念。 从女中毕业后,我在上野的图书馆职员养成所接受了一年培训。昭和二十年春天,兼为躲避战火,我前往父亲的母校山口县山口高等学校的图书室工作。 我在山口迎来了战争的终结。我偶然听说一个养成所的同学结婚后去了大岛郡,于是回东京之前,我走访了大岛。大岛不大,我立刻找到了伊丹先生亲戚的家,可惜伊丹先生已经回京都去了。 我回到东京,那里正处于战后的动荡与热气相混杂的巨大旋涡之中。我投身于一家名叫《人民新闻》的报社。在这段非常时期里,我对与伊丹先生的书信往来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有一天,报纸上刊登了伊丹先生的一篇小文章,题为“小小的愿望”。文章开头的诗句令我感到震撼。一碗热牛奶/和一片香喷喷的黄油吐司/是我梦寐以求的啊!/这个愿望之小/我的妻啊!嘲笑我吧!/这个愿望之卑微/我的孩子们啊!嘲笑我吧!我久违地给伊丹先生写了信,却不见回信。不久后的一个清晨,我在报纸上得知了伊丹先生的死讯。 昭和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曾留下《国士无双》《战国气谭》[1]([1] 《気まぐれ冠者》)(1935年)。等二十一部杰作的作家伊丹万作先生去世了。 在正当年的四十六岁。 在拍摄过程中为天气而等待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只要照明师大叔把放大镜按在眼睛上,望着天空说一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没希望啦!”我们便可稍作休息。 一大朵云彩遮住了太阳。大家各自物色可以当坐椅的东西。小小的器材箱上竟然背靠背坐了三个大男人。曾有新人因为坐了摄影部的小三脚架而被摄影师痛骂一顿。 听说近来拍电影已经没有了等待天气的闲工夫。也许只有黑泽(明)摄制组还兴等待天气。黑泽组甚至有等云到的时候。有时万里无云的晴空也难以拍出理想的画面,摄影机等待的就是“那片云从山那边飘过来”的瞬间。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种奢求。所谓电影就是这么回事。 听说黑泽先生还是副导演的时候,曾去参观山中贞雄[1]([1] 山中贞雄(1909—1938),电影导演。代表作有《人情纸风船》《鼠小僧次郎吉》等。——译者注。下同。)导演在露天布景下拍摄《人情纸风船》的情形。 那天的布景是带土墙仓房的批发商店街的街景,由河原崎长十郎扮演正在失业的海野又十郎,应该是他喊着“毛利大人!毛利大人!”一边递信求情的那个场景。 明明天气晴好,众人却悠然望着天空没有要开始拍摄的动静。一问才知,要等土墙仓房上空有了云朵才开拍。 “等待天气”令人愉快。如今这样的景象已经很难见到了。要说等天气时聊的话题,当然是张家长李家短之类。那是个电视上还没有娱乐新闻的年代,谁和谁关系可疑、谁和谁分道扬镳的小道消息说也说不完。还有“你是什么时候入行的?”这样涉及私人问题的话头,也会引出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来。关于我个人的话题大概不会有人感兴趣,我也不打算在这里作过多地披露。但有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是,一部电影决定了我的人生方向。 那是伊丹万作[1]([1] 伊丹万作(1900—1946),电影导演、作家。本名池内义丰。代表作有《国士无双》《赤西蛎太》等。)导演的《赤西蛎太》。 这部电影是昭和十一年[2]([2] 即1936年。昭和年+1925即公元年。)的作品。记得我是在昭和十六年前后看的。因为听父亲说起,经济杂志《钻石》(Diamond)上的影评称赞了这部电影。记忆已不太确切,我好像是去一家名字很奇怪、叫做东京俱乐部的电影院看了这部电影。那是上女中二年级的时候,我记得当时自己常常一个人去看电影。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正醉心于志贺直哉,而电影的原作正是志贺直哉的短篇小说。 雨中,两把油纸伞正往前行的俯拍镜头。然后是被雨淋湿的竹雀纹屋瓦。迷路的猫一晃而过。打油纸伞的两人一边谈论着新来的赤西蛎太一边走到了平房门口。 我为日本也有这么有趣的电影而惊叹。于是迫不及待地给住在京都的伊丹先生写了一封影迷信。 意外的是,当时已经卧病在床的伊丹先生立刻回了信,还寄来一本名叫《影画杂记》(昭和十二年,第一艺文社)的著作给我。打开藏青色的封面,里页上用漂亮的毛笔字大大地写着我的名字和“伊丹万作”的署名。我不由地满心欢喜。 因为这个缘由,伊丹先生与我开始了书信往来。时至今日,在我手边伊丹先生的信一封都没能保留下来。这让我比失去任何东西都觉得遗憾。 但是,那些被我反复阅读过的伊丹先生的信的内容,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仍然可以在脑海里把信中的字字句句清晰地再现出来。 信中有这样一段: “你的信没有错字。你写信从来不向我提要求。” “你是我的弟子。但若要问我能教什么,我却无可作答。有个什么也不用教的弟子也不错呀。” 我的信却尽是些微不足道的内容: 学校老师出了洋相、在野地里捡回一只猫后来又扔了它等等。 伊丹先生的回信有时还附着和歌。记得有一首的意思大致是“早知猫儿终被弃,当初何必捡回家”之类。信的空白处还贴着一张猫的照片,上面写着:“我家的‘手古’”。 先生的信总是写在上等铜版纸制成的稿纸上,四百字的红格纸,中间印着“伊丹用笺”的字样和先生的名字。到了物资日渐匮乏的时候,稿纸被裁成一半大小,正面和反面都密密麻麻地用铅笔写满了秀丽的片假名。 战局日渐恶化,昭和十八年二月至翌年五月,伊丹先生为了静养身体,寄居在山口县大岛郡的亲戚家中。 那些日子的信,写的多是对留在京都的家人的牵挂。 “今天听说京都连一根葱都要定量供应,我担忧得坐立不安。” 伊丹先生心里,尽是对亲人的切切思念。 从女中毕业后,我在上野的图书馆职员养成所接受了一年培训。昭和二十年春天,兼为躲避战火,我前往父亲的母校山口县山口高等学校的图书室工作。 我在山口迎来了战争的终结。我偶然听说一个养成所的同学结婚后去了大岛郡,于是回东京之前,我走访了大岛。大岛不大,我立刻找到了伊丹先生亲戚的家,可惜伊丹先生已经回京都去了。 我回到东京,那里正处于战后的动荡与热气相混杂的巨大旋涡之中。我投身于一家名叫《人民新闻》的报社。在这段非常时期里,我对与伊丹先生的书信往来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有一天,报纸上刊登了伊丹先生的一篇小文章,题为“小小的愿望”。文章开头的诗句令我感到震撼。一碗热牛奶/和一片香喷喷的黄油吐司/是我梦寐以求的啊!/这个愿望之小/我的妻啊!嘲笑我吧!/这个愿望之卑微/我的孩子们啊!嘲笑我吧!我久违地给伊丹先生写了信,却不见回信。不久后的一个清晨,我在报纸上得知了伊丹先生的死讯。 昭和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曾留下《国士无双》《战国气谭》[1]([1] 《気まぐれ冠者》)(1935年)。等二十一部杰作的作家伊丹万作先生去世了。 在正当年的四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