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ylkoswiniesiedzawkinie!(只有蠢猪才看电影!)"如果相信反法西斯抵抗组织在克拉科夫影院的墙壁上书写的这条标语,我大概就是一头该死的蠢猪。因为我常去看电影,对克拉科夫所有的影院了如指掌。看电影成为我的主要爱好;在时常向我袭来的失望和悲伤过去之后,看电影是我唯一的消遣。我有一个与我同龄的伙伴叫米耶齐斯拉夫·浦戴克,他常陪我,带我去看电影。我叫他米戴克。他个头较高,褐色头发,平日沉默寡言。我和米戴克相形不离,因为我和他以及他的父母住在同一间小屋,相依为命。 我父亲被逮走那天,维尔克夫妇在他们家门前的大街上找到了我。此后不久,克拉科夫实行宵禁。维尔克夫妇只让我在他们家留宿了一夜,第二天就把我送到浦戴克家。毫无疑问,他们两家都得到了好处。我化名罗曼·维尔克,身份是一个父母被德国人送入集中营的孩子。就这样,我来到一户新的人家。 米戴克的父亲波莱斯拉夫·浦戴克是一栋大楼的门卫,因此这里成为我极好的藏身之处。谁会想到一个犹太区的逃亡者会躲在一栋被征用来作德国军官和他们家属的宿舍的楼里?我没有身份证,幸好米戴克从不问我这个尴尬的问题,也不打听我为什么不去上学。我心里常惦念此事。也许,他对我的情况一清二楚,但出于谨慎不愿问及这件事。 化名罗曼·维尔克后,我的第一个自由活动是乘坐一路有轨电车。一路有轨电车十分陈旧,线路呈半圆形环绕半个蒲郎蒂花园。战争爆发前,我和父母坐过这趟车。但这次米戴克带我乘车是一次名副其实的观光旅游。车厢前排是德国人的专座,无论如何不能靠近。再说这几排座位票价也十分昂贵。免费乘车的最好办法就是坐在车厢尾部的大铁钩或保险杠上,并在停车前跳车溜走。 在父亲付给维尔克夫妇的扶养费中包括一部分给我的零用钱。我把少得可怜的零用钱大部分用在看电影上。票价如此低廉,以至于我可以经常光顾影院。我贪婪地观看各类影片,从诸如《卡斯巴罗纳》的轻歌剧,到描写两个都是杂技演员的亲兄弟同时爱上一个女人的爱情片。"对我们两人来说,世界真是太小了。"其中一个兄弟这样说道。我认为这是一句最为崇高的对白。 米戴克经常与我在一起,因为他无事可干,另外也怕我寂寞。他去上学时,我就一人去影院。当我一时没钱买票,我就在影院门前看剧照。我对一个名叫玛丽卡·罗伊克的女演员颇感兴趣,她满头金发,动人的身材就像一尊美妙的塑像。在我虚无缥缈的幻想中,有一天我终于娶她为妻。一想到父亲在得知自己的儿子娶了一个德国女人后会说三道四我就害怕。尽管如此,我仍抱有这个幻想。很久以后,我才发现这个女演员是匈牙利人。我懊悔自己不该这样自寻烦恼。 豪华的斯维特影院是专为德国人服务的,禁止波兰人入内。我说服米戴克与我一同装扮成德国孩子,以便混入这家影院。米戴克不露声色,把钱放在收款台上买了两张三等座的票。三等座位靠近银幕,这是我们最喜欢的位置。我们就这样看了一场德文版的《穿靴子的猫》。影片中男演员被化装成动物,而且影片不带波文字幕。在乘有轨电车回家的路上,米戴克对影片提出尖锐的批评。我意识到我们冒着生命危险看了一部毫无价值的影片。 我结识了一个年纪比我稍大的男孩,他叫克鲁巴,这个发音在波兰文中的意思是"结块"。克鲁巴也不上学,他沿街叫卖《克拉科夫报》,这是当局允许出版的唯一一种报纸。他教我如何给自己挣几个零用钱。报纸批发商一上街,大家就有机会得到一捆拿去卖。通常二道贩子先买下全部报纸,然后用高价倒卖给无照小报贩。无照报贩要想挣钱,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找钱时弄虚作假或干脆向买主要小费。 这段时期,看电影成为我无法摆脱的念头。所有与电影有关的东西我都感兴趣。不仅影片本身,甚至放映时的周围气氛都能使我充满激情。我喜爱长方形发亮的银幕,喜爱从机房射出的、穿越黑暗的光束,我喜爱声音与画面奇迹般的合成,甚至座椅上尘土的气味都能使我激动不已。但最使我入迷的还是放映设备。 我雄心勃勃地试图自制一台幻灯机。我想参照我在学校见到的那一台作出一种简易型的幻灯机,即在一个盒子的两端分别安装一个透镜。我拆了一个手电筒,获得一块玻璃透镜,但还需要一个盒子。我翻遍附近所有的垃圾箱,没有找到。一天清晨,我搭乘一辆垃圾车直到卸车地。在这片垃圾山中,我找了几个小时,最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这是一个红黄相间的镀锡铁皮茶叶盒。我要在这个盒子的一端开一个方口,另一端开一个圆口。由于没有合适的工具,我只好用一个钉子和一把锤子代替。一阵叮当叮当的敲铁盒声音随即开始。 米戴克的姑姑是位十九岁的漂亮姑娘,叫吉安卡。那天她路过这里。她从来没有热情地对待过我。那天,她命令我别再继续敲铁盒,并以此为乐。 --我在做幻灯机。 我对她说。 --怎么? 她打断我的话,并准备动手夺走我的铁盒。我发疯似的同她搏斗,还用在大街上学到的骂人话对她进行辱骂。她把铁盒扔到窗外,我出去拣回铁盒时,她又把我关在门外。可我的工具还在屋里。我几次按门铃她不予理睬,我只好失望地走向大街,漫无目的地闲逛。正巧,我遇上了克鲁巴。为了报复吉安卡,我们把一根火柴别在门铃上让它响个不停,然后仓皇逃离。 --我要到德国人那里去告这个小毛孩子。 当天晚上吉安卡对她嫂子说。 蒲戴克太太劝止了她。我的到来使蒲戴克家承担了不少风险,他们的忧虑已经变得愈加明显了。我再也不会有机会完成我的幻灯机了,他们决定把我请走,带我到距离克拉科夫很远的地方。吉安卡又回来了,这次对我还算客气。在她的陪同下,我们登上一列满载农民的火车。拥挤的车厢迫使我们不得不一路上靠在洗手间的门上弯着身子站着。 我们在蒲齐多维茨一个乡间小火车站下了车。我提着自己的手提箱,吉安卡拿着一包食品。我们沿着一条窄小的土路不停地走,似火的骄阳让我感到自己随时都会晕倒。我没有袜子,起满水泡的脚后跟开始流血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维索卡村。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庄,我将寄宿在布沙拉夫妇家。严格地说,维索卡不是个村庄,而是两条乡间公路的交叉口,有一座教堂、一所学校和一个兼作邮局的食品杂货店。布沙拉夫妇住在两三公里以外一个位于山丘侧面的小农庄中,那里山丘苍翠,绿树成林。我更加思念父母,三个月来的第三次迁移更加重了我的悲伤,我的被抛弃感也随之加深了。是农村的天地挽救了我。我之前与大自然唯一的一次接触是在战前一次短暂的度假期间。现在我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对我来说犹如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布沙拉夫妇极为贫困,他们只有一公顷土地和一头母牛。布沙拉大叔比他太太年长许多,他头脑简单,呆板笨拙,只会低声埋怨。他是个鞋匠,但村民对他的技术几乎不抱幻想,因为来找他的顾客寥寥无几而且间隔的时间很长。他作的大部分鞋是给自己家人穿的。他曾为大儿子马尔辛作过一双,鞋又蠢又大,使得鞋尖变弯,马尔辛走起路来活像个小丑。不管怎么说,布沙拉大叔是个鞋匠,因为他有一套制鞋工具;就像村里另外一位农民被认为是理发匠一样--他虽然为人理发,但技术同样不敢恭维--只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了一把理发推子。 马尔辛十六岁了,但个子并不比我高多少。他的举止像猴子,智力略高其父一筹。佳卡是布沙拉夫妇十三岁的女儿,她发育迟缓,终日口流涎水。他们的小儿子鲁德维克比我小两岁,只有他称得上一个完全正常。 全家以布沙拉太太为中心。她尽管瘦小,但精明能干、体力充沛。她的头上总戴着一块头巾,似乎同她永恒的微笑和落掉牙齿的嘴巴一样是她身上的组成部分。她虔诚的信仰使一切苦难都变得可以忍受。她是真正的家长;她笃信宗教,毫不装模作样;她善良,机敏,但又同丈夫一样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由于蒲戴克夫妇很少付她我的抚养费,她对我表现出来的善意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种种迹象表明,我父亲大部分的秘密积蓄受到了完全不公正的分配和处理。 每当布沙拉太太唱着歌拨旺火炉的时候,新的一天就算开始了。她唱的歌词是:"当黎明来临,万物感谢你,噢,上帝。"我们每次吃饭前都要在胸前划个十字,否则不能吃饭。 从外表看,布沙拉一家的生活环境具有浓郁的田园色彩。起伏的山丘上几间小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毛草,四周是一堵用石灰和柴泥混在一起砌成的淡蓝色围墙。但实际上,他们的生活是一场为生存而展开的永恒战斗。他们种植小麦、黑麦和土豆。这样,我们每日三餐就是土豆泥加一种类似麦片糊之类的东西,如果有条件放几滴牛奶,麦片糊的味道就会更加醇厚。面包坊里的面包十分昂贵,因此布沙拉太太自制面包。她作的黑麦面包傻大黑粗。麦粒是在一块石磨上用手磨碎的,这块石磨大概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纪念物。 布沙拉大叔懒惰成性,绝大部分时间坐在自己的床上,嘴里叼着一个熏黑了的烟斗。布沙拉太太负责管理农场。夫妇俩从不吵架,但种植烟叶的季节除外。布沙拉太太只给丈夫一块很小的土地种烟叶,而他总想在家里珍贵的土地上分得更大的一块。布沙拉大叔唯一的乐趣就是把烟叶晒干,然后在制鞋的工作台上精心地切成细丝。 夏季食物更加丰富。布沙拉家勉强有一个小果园。树林里长有蘑菇和浆果。我们可以敞开肚皮大吃樱桃和李子。我有大量吃青梨来遏制胃痉挛的可怕习惯,其不良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布沙拉家的厕所在屋外的肥料堆旁边。人粪撒播在果树下面,而牛粪则撤在田地里。对于消灭苍蝇,我们也有相当成功的办法:我们把一种带白点儿的红毒蕈的有毒的汁液放入一个茶托里,苍蝇叮后就会死亡。我很快成为在树林中采集这种红毒蕈的能手。 农庄里的小母牛、肥料、我们的粪便以及我们肮脏的身体汇集成一股相当难闻的气味。我在维索卡从未得过重病,但我上总长着疖子,身上到处是虫咬的红包,而且我还要定期捉身上的虱子。我们在牛栏中洗澡,但次数极少。每次洗澡时,我都拿着水壶和澡盆偷偷离开,不想被别人看见。因为我经受的割礼使我无颜见人。 农庄的粮仓后面有一口井。井口上没有绳子,只有一根顶头上带着钩子的木杆。用木杆打起一桶井水是一项技术活。这个活由马尔辛负责,因为布沙拉夫妇怕我打水时把桶沉到井底。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真正意识到布沙拉家的贫困,还以为所有农民都像他们一样生活。我们六人居住的空间仅比我家在科莫罗乌斯基大街的公寓的厨房大一点点。我住在牛栏后面的凹室里,而他们家的全部成员分别住在两间窄小的房间内。这两间房既是卧室、厨房、餐厅,也是布沙拉大叔制鞋的工作间。 马尔辛每天都外出一段时间,他为另外一个农庄当雇工。佳卡的智力只允许她呆在家里作杂务。家里唯一的秀才是鲁德维克,他在村里上小学。我无法上学,因为我没有任何证件。因此,农庄里的活计全都落到了我的头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布沙拉家派给我的活越来越多。我本来负责放牛。白天我把牛牵到草场,最好把牛牵入别人家的草场;我还要学会观察,学会选择最好的嫩草。 收获的季节到了。全村农民一齐出动,手持镰刀在麦田里奋力收割。我年纪小,拿不动镰刀,再加上布沙拉太太担心我被人发现,就只好叫我和其他孩子一起跟在后面拾麦穗。我还要在粮仓前的空地上和布沙拉家的人一起用连枷打麦脱粒。我有不少家务活,削土豆皮也归我管。我已学会制作麻绳、饲养鸡和兔子,有时还和猫一起玩耍。 随着冬天的临近,周围的环境开始逐渐发生变化。山丘上的树叶红了,地里的庄稼黄了,两种颜色交相辉映,远远看去景色尤为壮观。随之而来的一种香味开始飘荡在农庄四周。一切都似乎变得不同了。一天早晨醒来,我发现草地上覆盖了一层白霜。在此之后的一天半夜,大雪纷飞,静静的山丘很快就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一天,银装素裹的山丘上天气异常寒冷,呼啸的北风剧烈地摇晃着光秃秃的树枝。我老远发现一个男人踏着积雪朝我走来。这个人的轮廓似乎非常熟悉,我一下兴奋起来。也许是爸爸从集中营里被释放出来了,特意赶来接我回家。当轮廓逐渐走近时,我才看出他不是父亲。这个轮廓在我眼前消灭后,我伤心地哭了。我已信教。我开始虔诚地祈祷,嘴里还振振有词地背诵着刚刚学会的天主教祷文。 圣诞节到了。这次过圣诞节,对我来说是一次新的经历。按照布沙拉家的过节习惯,他们没有给我准备任何礼物。 马尔辛砍断一颗大松树,与我一起吃力地把它拖到家中。我们把历年过节攒起来的各种珍贵装饰挂在树上,有银纸、剪纸和金色核桃球;这次我们又加上了苹果、蜡烛和星星状的小点心。圣诞节的晚餐是一只兔子和一块大肥肉。 一天,从未进过汽车的维索卡村突然有辆汽车陷入了泥潭,车上有两名德国士兵。村民们暗暗高兴,但他们仍协助德国人把车推出泥潭。除马尔辛外,布沙拉家还没有人见过汽车。鲁德维克甚至还没有见过火车。我带他长途跋涉到蒲齐多维茨火车站去看火车。我料到他会大吃一惊的。不错,当一列小火车喷着蒸汽轰隆隆开进站时,他终于彬彬有礼地向我致谢。不过,至少需要一次大地震才能使他对火车留下深刻印象。他对电也不甚了解。我不停给他解释只要人们按动开关,家里所有的房间就可以照亮,这就叫电。他不信我的话。 我们又一次为另一件事远足,这次由马尔辛陪同我们前往。布沙拉太太确信家里的母牛发情期到了。其实,这头母牛不是布沙拉家的,他们答应替人饲养,条件是母牛产的奶归布沙拉家所有。他们期望能在这头牛身上得到大量牛奶,但直到现在连一滴也没有挤出来。 我们牵着母牛到几公里以外的一个农庄去配种。当母牛被拴在一个专门的木架上以后,农庄主牵来一头体形巨大的公牛。马尔辛脸上露出色迷迷的微笑,他问我们是否有兴趣站着观看。我和鲁德维克拒绝了他的建议。我在以前曾见过动物交配,一般说来与性有关的事情都能引起我的好奇,但这头公牛实在使我害怕,我只能为我的母牛朋友感到遗憾。我们在公路旁的一条小沟里坐了下来。马尔辛走来叫我们时,他显得非常失望。 --母牛不肯。 他说。 我们只好上路回家。这时天已接近黄昏。调皮的马尔辛兴致勃勃地给我们大讲一段段关于行人被鬼火追着四处乱跑的故事。我又好奇又害怕,但也想看到鬼火,哪怕一次也好。 我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起玩,但从不觉得能真正接近他们。我和他们没有共同的爱好。一天,他们把我扔进养鸭池说要教我游泳。我像疯子一样在水里挣扎,最后爬上岸来装出被淹的样子,而他们看了却哈哈大笑。 这件事过后不久,在一只被遗弃的箱子里的一堆老鼠粪中间,我发现一小沓已经发了霉的书报杂志。这只箱子是布沙拉太太的姐姐遗弃的,她是一所学校的教师。这-小沓东西中有一份折了角的天主教杂志《女王的士兵》,里面都是关于圣迹、五伤和教化方面的故事,神明的上帝就通过这些来惩罚犯罪的孩子。我还发现了一本《罗兰之歌》。虽然我还不怎么识字,但仍把这本书啃了下来。这本被译成晦涩的古波兰语的十二世纪法国英雄史诗之歌便是我一生中阅读的第一本书。 在离布沙拉家两三公里远的地方住着一户人家,这家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叫朱丽娅。她家有一群奶牛,我常去她家取奶。由于我自愿承担这件差事,有人就开玩笑说:"罗曼爱上了朱丽娅。"每次离开布沙拉家去取奶,我总把自己那顶沾满油污的鸭舌帽压得很低很低,这一习惯是我从大孩子那里学来的。出于腼腆,我始终不敢和朱丽娅说话。在秋天的一次去取奶的路上,我听到远处有人喊叫。我转过身,发现身后很远的地方一个农民赶着一辆破旧的马车,上面坐着两个德国士兵。我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第二天,我沿着篱笆摘采桑葚,忽听到远处传来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枪响。我眯起眼睛张望,在身后大约二百米处,我又看到了那辆破旧的马车,车上坐着的似乎还是那两个德国士兵。其中一个士兵把枪口对准了我。我放下装桑葚的篮子,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奔跑。我藏进一处野草丛,直到天黑才敢出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士兵要向我开枪。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甚至也没告诉布沙拉太太。 此后不久,德国人在这一地区进行第一次人口普查。当普查人员来到维索卡村,布沙拉太太把我安排到另外一个小村子去过夜。她把我带进一座比她家还要大的房子,里面只住着一个人。这是一位不满三十岁的女人,高大、丰满、胸部充分隆起,头上垂着两根金发长辫。她以母亲般的爱心为我准备了一顿晚饭,有土豆、奶酪,甚至还有一段香肠。屋内就一张床--一个巨大的草垫,上面有一条宽大的鸭绒被。四周的墙壁上贴着充满宗教色彩的彩色图片。 睡觉的时间到了。她穿上了睡衣,而我已经看出我们将睡在一起。她的温柔、她的丰满以及她浑身散发的诱人气味使我局促不安。她很快就睡着了--至少表面如此--并爱抚地把我搂在怀里,就像以前我睡觉时搂抱我的毛绒玩具熊一样。我们俩人在体形上差距甚大,我不能,也没有勇气去搂她。但我感觉到她温馨柔嫩的肉体与我相贴相近,而这正是我出于好奇老早就想体验的一种感觉。 在第二天返回布沙拉家漫长的道路上,我从来没有感到自己的躯体像现在这样矮小。这天天气寒冷,大风凛冽,灰白和光秃秃的周围环境更加深了我的孤独感。我知道自己已被所有的人抛弃,也想象不出任何理由能有朝一日改变我目前的处境。回到布沙拉家后,我疲惫乏力,显得心事重重。我需要爱护和安慰,但布沙拉太太完全搞错了,她以农民式的关怀对我说: --最好别马上吃饭,这样你会生病的。再等一会儿。 我对她以及对所有的人感到厌倦。我回答她说:"无论如何,我现在不饿。"说完,我便上了床,含着泪昏睡过去。 维索卡村的冬天给我带来它特有的欢乐。因为我会滑雪,所以那群曾把我推入养鸭池里的小伙伴们教我如何制作滑雪板。他们把两块木板加热制成一双滑雪板,然后用旧铁环作固定装置,再用榛树树枝作滑雪杖。 从山丘上布沙拉家的田地一直到山脚下的村庄是一条理想的滑雪道。我们从早到晚在这条雪道上滑雪。我们没有教练,都是自学的。我们不懂什么叫害怕,从山丘顶上一直冲到山下。我们只会一种刹车技术:把滑雪杖放在两脚中间,然后坐在上面。我知道滑雪是可以转弯的,但一直没能掌握这一技术。 我们对战争的形势和发展了解甚少。任何有收音机的人都会受到严厉惩罚。我们传递消息的唯一方式就是口出耳入。我们曾听到有关华沙犹太区发生暴动的传闻。但布沙拉夫妇对犹太人总是抱有偏见。他们不相信那些卑躬屈膝、遭人蔑视、说话带滑稽口音、只对金钱感兴趣的犹太人会拿起武器同德国人战斗。后来,当波兰抵抗组织在华沙发动起义,布沙拉夫妇的态度才发生了变化,他们四处打听消息并为这些重大事件的发生而骄傲。 在布沙拉家的最后一个夏天,我意识到战争距离我们已越来越近了。一天下午天气闷热,我出门采摘欧洲越桔。外面几乎凝固的空气中成群飞舞的蜜蜂发出嗡嗡的响声。不一会,蜜蜂的声响被一种更大的声音压了下去。这是一阵阵发颤的巨响,音量越来越大,很快就吞没了周围的一切。 我抬起头,发现一群飞机排着紧密的阵形在高空中飞翔。这一定是同盟国的轰炸机!我喜出望外,激动得心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尽情观看这一空中奇观。 不一会儿,隆隆的响声再度传来,空中响起一连串的爆炸,一团团黑云白雾遮住了半个天空。一架轰炸机被击中了,我看到几个人从机舱里跳出,他们的降落伞在空中像花冠开花一样迅速打开。一只降落伞向我飘来,就在这段对我来说十分漫长的时间里,我渴望着降落伞能够落到我的身边。可惜,跳伞者最后调整了方向,降落到一片小树林中消失了。 我当时唯一的欲望就是想见到飞行员。我准备牺牲一切去帮助他们。我想去寻找他们,安排他们躲在布沙拉家。不幸的是,就连飞机坠地的现场人们都不允许我去看上一眼。 一九四四年八月的这次空袭摧毁了莫诺维茨的燃料厂和合成橡胶厂。对于我和德国人来说,这预示着一场更加深刻的危机。 食品匮乏到了极点,布沙拉夫妇已经无力供养我了,况且,德国人又来到维索卡村附近的山丘上,他们强逼战俘修筑一系列防御工事。刹那间,这块穷乡僻壤到处可见身穿灰色军装的德国士兵。看来,返回克拉科夫的时间到了。
波兰斯基回忆录——只有蠢猪才看电影
书名: 波兰斯基回忆录
作者: [法] 罗曼·波兰斯基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译者: 喇培康
出版年: 2008-1
页数: 403
定价: 32.00
装帧: 平装
丛书: 新星电影
ISBN: 9787802253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