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甲方乙方》中,出于客户的要求,除了扮演那位"将军"的"司令",葛优还扮演了"恶霸地主"、"严刑拷打者"不等。曾经是表述中的"严酷事实",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权力游戏"。这也可以看作将"权力话语"下放。在这个世俗化的年代,人们通过这样一些模仿的方式,释放过去被抑制的能量。 让葛优来出演"戏中戏"正是再适合不过了。看见他一再卷入戏中,观众心中甚至有一种狂欢的感觉。因为"扮演"这种形式最接近他们自己的真理,接近他们以假乱真的生活真谛,甚至是以某种方式透露了生活秘诀。因此,当《不见不散》中,在美国的葛优戴一副魔镜出现在徐帆面前,模仿老外说着一口怪腔怪调的中文:"我叫霍华德,欢迎你到我们美国来。你们中国菜很好吃",还没有等徐帆明白过来,观众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不能设想,葛优如何以他自己的面貌出现,是个什么场景。葛优是什么面貌谁也记不清了。 而问题正是出在这里!一个人他若总是带着面具,始终"心怀叵测",带着一副嘲弄他人和这个世界的样子,那么,他的这种态度早晚要"掉转枪口",变成对准他自己的一种利器。真理总是双刃的。他必须既是嘲弄者,又是嘲弄的对象;既是捉弄者,又是被捉弄者。既是陷阱设计者,又是跳进这个陷阱不得解脱的人。他就像一位砌墙者不小心将自己也砌进墙里去了。如此这番,他成了一个不得安身的人,他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催促着无法定下神来,无法观看和接受自己身上出现的那些无名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比较内在的、属于感情的成分。他很不熟悉如何对付它们,在它们面前感到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些气恼自己也有这些与凡人相通的庸常的东西。因此,在表达这种东西时,会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 这就是《不见不散》中的葛优对待徐帆的做法。他将追求徐帆这件事情称之为"不就是找个伴"嘛,这是他愿意公开说出来的,但是不能够说出口的是他爱徐帆这个事实。不管是经历这种感情还是将它表达出来,他都显得力不从心。他受感情的追逐和折磨,但是不知道如何在自己和对方身上安放它们,他不会接纳别人也不会接纳自己。当然,办法还是有的,那就是他伸手把自己悄悄抹去,装扮成一个瞎子,拄着一个拐杖,颤颤巍巍站在徐帆面前:"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看见你望着我",他只有借用别人的抒情自己才能抒情。这些话当然是一些拙劣的模仿,用葛优那种不紧不慢的口吻念出来,更加令人啼笑皆非:"你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里,使我激动不已,一旦惊醒,心如刀绞。""我拼命想看见哪怕一点光亮,可我只能去听,用听觉去想象。"他这样做是想要"一箭三雕":一、激起徐帆对于他的同情;二、借此表白自己的真情;三、看看徐帆是不是对他有意思。可以说,他的目的全部达到了。 可是徐帆却有深受愚弄的感觉。他反过来质问她:"你吃什么亏了?我不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吗?"徐帆反问"你有心吗?"这是他有时候会反问自己的问题。不排除在某些情况下,他宁愿相信自己没有心更好一些。如果心的确没了,他也不会大惊小怪,不会为此感到活不下去。在向徐帆求婚时,他再次故伎重演,谎称自己有了一个即将结婚的女朋友,以此向徐帆摊牌和要挟。需要将自己隐藏在一个"假面"背后,只有在"假面"之下才能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有比这个更清楚地表明---某种用来扮装的"面具"戴得久了,就摘不下来了,即使面对自己的时候也是如此。公共生活的某种痼疾,如此深入地嵌入到了私人生活中去,它扭曲的逻辑一直延伸到私人生活的关系当中去。而且当事人对此浑然不知。能够略施小计将别人"骗"了一把,他是深以为得意的。既然是一种诡计,那么就需要有人来揭穿,在揭穿的瞬间是最为得意的。徐帆最终与坏小子上了回国的飞机,在飞机上接吻时徐帆发现:"你怎么牙都是假的呀?你让我看看,你还有哪儿是假的?" 互相渗透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还体现为---前公共生活的话语,被用来点缀私人生活,作为一种个性的装饰。这方面应该说是王朔这小子开风气之先。他小说中充满了这种再造的公共话语,把它们引向不着边际的方向。葛优所扮演的葛优也深谙此道。这样的话他张口就来,诸如:"我们今天大踏步地后退,正是为了明天大踏步地前进"(《不见不散》);"打死我也不说"(《甲方乙方》);"有组织,无纪律"、"一是锻炼队伍,二是发现新人"(《天下无贼》)。 不管运用何种方式,在《不见不散》里,坏小子葛优还是努力抵达自己真实感情的,他对于自己的欲求是清晰的,拥有一个自身感情的立足点;而到了《手机》里面,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严守一"这个名字听了就让人发笑,越是不"守一"的人,越是需要弄出"守一"的假相。 范冰冰对于葛优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葛优已有的家庭生活本身已经衰败得不堪收拾,那么这位年轻、性感的小情人,便仅仅是葛优生活的一个刺激(一个"鬼"),是葛优的"梦想照进现实",需要她,就像是需要一种天上的生活,但并不想让天上取代人间。在这个意义上,范冰冰的存在是一种装饰,就像一首诗里说的:"明月装饰了你的窗户,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坏小子葛优对范冰冰不想付出太多。他比对方更加知道,那几乎就接近一出逢场作戏。 而反过来,从范冰冰的立场看过去,姓葛的这坏小子既然与她有这层亲昵的肉体关系,而同时仍维持着这个家庭,并不想打破现在的格局,那么,这样的家庭和妻子对于坏小子来说,同样不外乎是一个外在的装饰,主要是做给别人看的。当然,不排除需要一个情人,也是对外的一种身份标志,与周围人较量的一个看不见的筹码。 妻子有了,情人有了,还差一个未婚妻,这个位置正好由徐帆填补。在坏小子的生活里,徐帆完全是一个过渡人物,其使命在于填充由妻子与情人之间留下的空白。在鸡飞蛋打之后,于孤独中给他以情感上的慰藉。而即使在这短暂的过渡阶段,坏小子一方面要到旧情人那里"偷腥",另一方面要承担做"遗腹子"的父亲,也就是说,在徐帆面前,他仍然要左躲右藏,不能理直气壮地面对自己的感情。 问题还在于---到底什么是他的感情?什么是他最真实的内在情感?他感情的重心在哪一个女人身上?他真心爱谁?三个女人当中,哪一个是他不能放弃的?实在看不出来。在三者之间周旋,当然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但同时不排除它同时可能还是一件春风得意的事情:三个女人一起前来装扮了他的生活,从不同的方向上给了他不同的满足。能够在这三者之间来回穿梭,方显出他的身手不凡。他的生活需要有公开的部分与隐藏的部分,将隐藏的部分加以公开,或者将公开的部分加以隐藏,在"地下党"与"执政党"之间来回过渡,这些都是一些特殊的乐趣。任何单一的生活只能令他觉得厌烦。包括言行之间的合一。费墨老批评的"瞎话张口就来",在坏小子听来并不一定是批评,也许还是表扬呢。 最先"言不由衷"是一种迫不得已的状态,是往后退一步棋;随着时间的推移,某种"口是心非"已经发展成为一种"境界",一件对待他人及世界的进攻性的武器。沈雪老师要求已经成为"名嘴"的同学们上课时关掉手机,坏小子一脸无辜地说:"您还真认真了,我们这一课也就是走过场,应付台里的考试",这番用来通融的话其实是"绵里藏针"。结果老师被气哭了,他又及时递上去一份检查,这检查本来是写给台里领导的。"他让我写了份检查,您要是急着用,我就先给您。错误虽然犯得不一样,但都是检查,先哄您得了。"这种佯装检查、作出一副苦脸也是扮装的重要技巧。在《大腕》中,当事情闹得没法收场的时候,尤优跑到医院里装一神经病人,用这样的苦肉计,给自己找一下台的台阶。 这样的台词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真是暴殄天物:"你开会呢吧?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你听。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了吗?啊。昨天你真坏。嗨。你亲我一下。听见了吗?听见了!"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样一位永远是心怀叵测的家伙,当他在《夜宴》里说出"我泱泱大国,以诚信为本",你怎能指望它们能够收到预期的效果?观众怎能够不报以最为热烈的笑声?